他心中忽有不好的预感,正想翻墙进去,这时候大门从里面咣当一声打开,薯儿提着灯笼眯着眼睛往这边看:“谁呀?”

夏宣上前一步,举鞭子就要打:“你聋了吗?这么半天才来开门!”又指着院里道:“还是你瞎了,黑咕隆咚的,不知点灯笼挂一挂吗?”

薯儿见是夏宣,吓的腿都软了,声音发颤的道:“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奴才扶您进院…”

夏宣进院子,发现四下寥落,院中积雪都没扫,再看正屋黑着灯,不像有人的样子,他突然呼吸一窒,只冲进屋内。

屋内空荡荡的骇人,哪里还有她温香如玉的影子。

“…”手里的马鞭吧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人呢?”

正好薯儿刚跟了进来,夏宣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红着眼睛质问道:“雨楼人呢?”

薯儿被提的双脚离地:“卓姑娘…您走了没多久,卓姑娘生了一场大病,不治身亡了…”

“什么?”眼里不受控制的涌出,他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什么时候,哪个大夫看的?尸体在哪里?”

反正已撒了谎了,只能继续撒下去,像大管家的说的,这都是为了国公爷好:“…十一月初八,咱们府里的张大夫看的。尸骨被老国公下令烧了,骨灰填了井。”

夏宣只觉得一瞬间头晕目眩,丢了薯儿,连连后退了几步,看样子就要跌到。吓的薯儿赶紧抬了把椅子扶着他坐下:“爷,您节哀,奴才去给您烧壶热水。”

等薯儿走了,夏宣木讷的坐在黑暗中,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缓过神来,尝到嘴里苦咸的味道,伸手在脸上一搽,湿了手背。

他恍惚站起身,走到床榻边,轻轻抚着保持原样的被褥,从中寻找她留下的最后气息。

都怪他,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远赴大同,如果他陪在她身边,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

一定是那些可恶的下人,见她病了,没有及时给她请大夫医治。

他走的那天,折返回来的对她最后的拥抱,竟是诀别。

夏宣伏在冰冷的床榻上,不一会就哭湿了衣袖。这时薯儿烧水回来,毕竟说了谎,他心虚的安慰道“爷,都是命,人去了,您节哀吧…”

夏宣恶狠狠的回眸:“是谁下令不给她留尸骨的?骨灰在填了哪口井?”

“大夫说怕是劳症…”薯儿道:“是老爷下的令,他说怕乱了您在阵前的心,不许奴才们通禀您,都是为了您好…”

夏宣站起来,一把揪住薯儿,疯了似的道:“为了我好?你们这帮狗奴才,待我找那个老的算完帐,再来收拾你们!”

一定父亲听了枕头风,叫人烧了卓雨楼的尸骨,不给她入土立碑,叫他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

这是往他心上戳刀子。

他们就是不想自己过的好!

失去卓雨楼,夏宣只觉得生活黯然无光,再无乐趣可言了。他推开薯儿,然后字字泣血的笑道:“…她是自己病死的,还是你们害死的?今天说不清楚,统统别见明天的太阳!”说罢,拾起马鞭就往外走。

薯儿吓的丢了魂,他以为告诉国公爷卓姑娘死了,他哭一顿,明天去井边烧点纸钱便过去了,没成想,他居然想回府里去算账,忙拦着:“爷,天色晚了,您先歇一歇罢。”

“滚开!”夏宣气急,当胸一脚踹翻薯儿,大步向外走。

屋外起了风,卷起雪粒子打着脸,像刀子割肉一样的疼。走到二门处,想起那日分别就在这里,脑海里浮现出卓雨楼的音容笑貌,猛然间,喉头一甜,竟咳出一口血,红赤赤的落在银白的雪地上。

薯儿连滚带爬的追出来,见了地上的血,吓的没了主张。

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超乎他的想象,再这样下去,国公爷一条命都要丢了,再瞒不得了。他噗通一声跪下,抓着夏宣的衣袖哭道:“爷,您别去府里了,也别难过了,奴才跟您说,卓姑娘她没死,是十一月初八,叫季大人亲自接走的。府里的大管家让奴才告诉您卓姑娘死了,说是为了您好。”

“…”夏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卓姑娘没死,是被季大人给带走了。那天大管家带人来,说奉老爷的命令,待姑娘去别的地方。我们想拦,但大管家带了许多人来,他又有老爷的命令,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卓姑娘走了。等姑娘走了,大管家把我们叫到一起,要我们统一口径说卓姑娘死了,还不许我们派人送信给您,说您知道消息,万一从前线回来,毁了您,也会毁了夏家。”薯儿跪在那,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全说了:“这院只留了我一个人看着,其他人都被老爷叫回府里了…奴才见不得主子您伤心,实在没法瞒着了,卓姑娘没死,您别再难过了…”

夏宣靠着二门,看着天上闪烁的几颗星斗,又想哭又想笑:“没死?原来没死…”引袖胡乱擦了眼泪,就要往外走。薯儿抱住他的腿:“您要去哪里?您得先看大夫!”

“我找姓季的要人!”夏宣踹开薯儿:“救雨楼回来!”

薯儿再度扑上去:“卓姑娘临走前留给一点东西,您先看看罢。”

夏宣这才遏制住冲动,抓起薯儿往屋里回了,把他丢在地上:“她留给我什么东西了?”

薯儿颤颤巍巍的取出一个包裹:“这是卓姑娘临走前让屋里丫头转交给您的…”

夏宣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见自己送给她的玉钗和翡翠镯子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还有其余的几样他后来送她的首饰。她一样没留,全都还给了他。

薯儿抖声道:“…卓姑娘还说,她穿走了您一件衣裳,对不住了…”

“哈…哈哈…”夏宣捏着翡翠镯子,低头笑着:“她不欠我的东西…做的好…做的好…当真与我没有半点感情…”

她对他吝啬到可恨的地步,她在的时候,连口头上的温暖都不曾施舍给他。现在走了,更是不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

夏宣嗤笑的望着那对她曾经不离身佩戴的镯子,突然间猛地掷向地面:“想离开我?那就试试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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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想到自己为了她不顾车马劳顿,兴冲冲的往这里奔,觉得自己不仅是傻,而是傻透了。

此时,他心里满满都是卓雨楼的对他不起。

银白的月光照进来,映在他表情阴冷的脸上,活似玉面修罗。吓的薯儿筛糠似的发抖,他咽了口唾沫,等待主人的吩咐。

夏宣坐回椅子上,闭眼静思,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朝薯儿勾了勾手:“你过来。”

薯儿立即爬过去,乖乖的听从召唤:“爷…您有什么吩咐奴才的?”

夏宣拍了拍他的头顶:“你做的很对,没有听我爹的话瞒着我,我念你身不由己,你瞒我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薯儿将功赎罪成功,忙不迭的磕头:“谢主子饶了小的。”

夏宣的话还没说完,他道:“我要你记得一件事,今晚上,你只跟我说过卓雨楼死了,从没提过她被姓季的接走了…”

薯儿怔住,很快便反应过来:“是,卓姑娘死了,奴才只跟爷说过这件事。”

夏宣微微颔首:“…你明天出门找几个和尚来,在井边搭个灵棚给卓姑娘超度亡灵。然后再去花个千把两银子买个漂亮女子回来!做得好了,买的这个漂亮女人就是你媳妇了,随你享用,做的不好…”他阴森的一笑,拍了拍薯儿的脸:“我就把你烧了填井。”

吓的薯儿瑟瑟发抖:“奴才一定做好!您放心!”

夏宣情绪大起大落,急火攻心呕了血,这会冷静下来,再也撑不住,他淡淡的道:“弄点炭火来暖屋,我今晚上睡在这儿。一会将马牵进来喂好,我明早还要骑了回府。”

薯儿见主人冷静了,不急着回国公府了,松了一口气:“奴才这就去办。”爬起来后,瞧见国公爷脸色煞白,忍不住多嘴问道:“爷,要不要奴才去请个大夫来?”

结果刚冷静下来的夏宣,腾地站起来,便要踢他,骂道:“你这不长眼的东西,你哪只眼睛看到爷爷我病了?”

好吧,嘴角和衣襟上赤红的东西绝不是血迹。薯儿不敢再问,夹着尾巴退下了。

夏宣则软胳膊软腿的晃悠到床边,一滩泥似的扑倒在上面,想着之前和卓雨楼同盖一裘的日子,不禁恨的扑腾坐起来,把被褥都扯了,扔到地上,另翻箱倒柜,找了一床没用过的新被盖了。

薯儿拿炭火回来,见主人一头扎在床里,裹着一床崭新的被子,动也不动。也不敢多嘴再问,默默的生了火盆,道了声:“火生好了,奴才在外屋给您守夜。”等了片刻,不见主人说话,缩着脖退了下去。

夏宣根本睡不着,夜晚越是孤寒越是能想起曾经和她在一起的缱绻日子。鼻息一酸,坐起来弯腰把刚才扔掉的被子捡起来,视若珍宝的重新搂在怀里。

“…就算是虚情假意,我都不在乎,你怎么还走了…”

回答他的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这一夜,夏宣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视线里飘的都是卓雨楼的影子。第二天早上起来,抄起她梳妆台上的镜子照了照,气色极差,嘴唇像敷了层白粉,又干又无血色。

夏宣面容憔悴的回了自家府邸,按照规矩,第一个要去拜见父亲。他想搞清楚,为什么父亲会放走卓雨楼,他应该从扶乩中知道卓雨楼对夏季至关重要。

他这一次见到父亲与以往不同,垂头丧气的模样,根本不像仕途上刚得了皇帝嘉奖的人。

夏庆庚过了这么久,还记恨着儿子耍弄他的事,此时瞧儿子为了个官奴,这般颓丧,便故意戳他痛处的道:“老子死了,你能有这一半悲伤,老子在天上也瞑目了。”

夏宣低声道:“您怎么会死呢…您一定脱去肉身,羽化登仙…”

“…”夏庆庚盼这一天很久了,不给儿子点教训不甘心:“你一大早回来,是找老子问罪的吗?你不用躲躲闪闪的,尽管直接问,老子也直接回答你,你那奴才确实是我下令烧了的!骨灰叫人洒井了。”

夏宣面无表情的叹道:“…都是命,强求不来…红颜易老,这个年华逝去也好。我今天请了和尚为她超度亡灵,希望她安息罢。”

夏庆庚一怔,他昨晚上从老四那听说夏宣回京了,料想他昨晚上就知道卓雨楼死了,本来等着儿子今早上回来朝他吼为什么要烧掉卓雨楼的尸骨,没成想儿子只是感慨些命运的无常而已。

夏庆庚道:“身为下贱,命该如此!”

夏宣冷悠悠的道:“我昨晚上想了很多,一夜没睡。或许真就是命吧,我被她牵扯了太多的精力,闹的进士也没考上,妻子也没娶…这一次去大同见到几个年岁和我相仿的边将,无不是战功赫赫的勇士,只差在家世上,如果和我换一下,他们一定早就功成名就了。而我…唉,一直不思进取…”

去边疆见了世面,就是不一样了,夏庆庚不禁有些欣慰,激动的道:“我还以为这辈子从你嘴里都说不出正经话了!”

“…因为卓雨楼,我和清远也闹僵了,与姐姐亦不亲,和兄弟们也出了罅隙…”夏宣懊悔的道:“我失去了这么多,实在是得不偿失。”

夏庆庚本来摩拳擦掌等着儿子回来找他算他骗他的帐,但此时听儿子长进了,居然懂事的说出这番话,感动压过了愤怒,拍着儿子的肩膀道:“你还年轻,明白这些还不晚!”

“…爹…和清远那边…半年没联系了,我舍不下这个脸去见他,您能不能让他过来,我置办个酒席,你在中间替我说几句好话?”

夏庆庚爽朗的一口答应:“你有这份心,爹肯定替你办到!你和他这么多年的交情,哪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坏了!”

夏宣装作心虚的模样:“他会不会怨我没照看好他妹妹,不肯赏我这个面子。”

夏庆庚道:“怎么会,他妹子又不是真…”死字到嘴边,猛地意识到,赶紧收了回来。

“真什么?”

“哈哈,没什么,没什么。你也累了,先回你院休息吧,三五日后,把清远叫来,我从中给你好好说和说和。”

“是,儿子告辞。”

儿子走后,夏庆庚觉得‘卓雨楼死的真值’,儿子终于变正常了。

七天后,夏宣设宴款待季清远,之所以拖延了七天,主要是季清远害怕夏宣这厮设的是鸿门宴。但架不住姨父派人来请,可以不给夏宣面子,但长辈决不能得罪,只好硬着头皮来赴宴。

夏宣一见面就给季清远请罪:“都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雨楼…”说着,嘴唇微微颤抖,难过的低下了头。

季清远半信半疑的仔细看他的表情,见他只是紧绷嘴角,双眉紧蹙,咋一看十分悲伤,倘若用心观察,就能发现这家伙‘干打雷不下雨’,眼睫毛都没湿。季清远被他恶心得不轻,原来卓雨楼死了,他一点没伤心,看来她在他心目中真是个玩物,他哼道:“据说她得的是劳症,国公爷,您该留心,万一您也得了,就是她对不起您了。”

夏宣抬头故作真诚的叹道:“清远,你心中有气,我知道。现在想想都怪我,如果我不阻止你们兄妹相认,她死时身边起码有个亲人,不至于这么孤零零的…”

“…”季清远狐疑的看着他,心道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夏宣还是了解几分,这家伙不计较的时候,你拆他骨头卖,他都能马马虎虎的一笑了之,若是他计较了,拿他一根针,他都会睚眦必报。

这时就听夏宣难过的说道:“…但咱们这么久的交情,你应该能原谅我犯的这个错误吧,斯人已去,你我两家还要走下去,不是吗?因为她,你我结怨,拖累了你这个哥哥,我想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给季清远斟了杯酒:“喝了这杯酒,出了门,你我仍是好朋友,你若是不给这个情面,现在离开,我也不会怪你…”

季清远相信他明白了,夏宣是见卓雨楼死了,退而求其次,想重新缓和两家的关系,故意装作悲伤的样子,博他的好感。

这时有个丫鬟送酒进来,身段窈窕,体态风流。季清远就见明明神情难过的夏宣居然挑眼上下打量那丫鬟。

季清远忍不住在心中轻笑,还当夏宣对妹妹有多感情,会如何纠缠呢,原来她前脚刚‘死’,他后脚就寻找其他玩物了。

也对,夏宣本来就是个纨绔子弟,怎么会对个玩物念念不忘呢。自然是要马不停蹄的继续寻找新的玩物愉悦自己了。

季清远一瞬间心里轻松了许多,像卸掉了一块巨石。

对方早就忘了卓雨楼,他根本不用过多的担心。

季清远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的确,你我重修于好,雨楼走的才会安心。”

夏宣立即作出欢喜的样子,频频给季清远敬酒,之后还叫了歌姬进来陪酒,搂着一个歌姬的细腰,对季清远发牢骚:“还是京城好,在大同那会差点憋死我,要女人没女人,要酒没酒。现在想想,真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季清远越发瞧不上夏宣了,但以后同朝文官,对方肯修好,他没必要彻底闹僵,尽量敷衍对方。

不过季清远还是留了个心眼,与夏宣喝完酒回府后,差了身边的亲信随时留意夏宣动向。

亲信来报,说镇国公每隔几天就会去桃枝胡同过夜。这让季清远很好奇,妹妹已经不在了,他还去那里做什么?

过几日,下人禀告说里面住了个妖妖娇娇的女人。

季清远鄙夷的想,这么快就又金屋藏娇了,果然没看错他。

或者说,他和雨楼分开这几个月,对她的感情已经很淡了吧。

很好。

季清远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去看妹妹了:“在后角门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而季清远去的目的地,在第二天就被呈报给了夏宣。

夏宣一点没有得胜的快乐,听完了汇报,他撑着下巴呆怔出神:“…我就知道你还在京城,你哥哥怎么放心把你搁到视线照顾不到的地方呢。”

薯儿瞧主人兴趣缺缺,小声问:“要备车马吗?”

夏宣哼笑一声,拍桌而起:“当然去了!我还有好些话要问她!”

薯儿心里叫不好,这是要去捉|奸,自古奸|情必出命案,完了,完了。

夏宣大步走在前,心里道,卓雨楼,我倒要看看你离开我过的怎么样,是不是和你向往的一样!

50

夏宣在父亲面前装作浪子回头,洗心革面的好儿孙,在季清远面前则展现的跟个喜新厌旧的混球无异,隐忍这么久,为的都是找到卓雨楼。

来到卓雨楼现在住的秋潭胡同,眼看就要抓到这朝思暮想的负心人,他既激动又害怕。

她不是说自己对她是一时热忱么?一会见到她,非得好好质问她,他们分开这么久,他仍旧对她念念不忘,挖空心思寻找她,还是一时热情吗?!

夏宣在胡同外的主街上,下了马,目光恨恨的瞪向胡同里,顺着薯儿的指点望去。那是一处寻常的民居,位置在京城里算是偏僻了,也无任何显眼之处。从他这里看,唯有一棵长出院墙的柿子树能把它和其他的院落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