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皇甫无伤亲自前去北朝迎亲,姬凤离亲自将他送到了城外,遥望着迎亲队伍一直看不到了,他才拨马回转。
回到皇宫后,他径直驱马到了桃源居,快步奔到书房,在书架的最低端,翻出来一个小匣子。
这是一个朱红色的匣子,雕刻着精致的寓意富贵团圆的花,匣子的前面,用一把小巧的锁子锁住了,钥匙早已不知扔在了何处,当时,他以为自己再不会打开这个匣子的。
但今日,看到皇甫无伤的迎亲队伍,他蓦然想起了他们的大婚,想起了她送给他的香囊。
他伸出颤抖的手握住锁子,运起内力,锁子便应声而开。他打开匣子的盖,看到了里面的香囊。
这个香囊做得很不好,针脚是歪歪扭扭的,很拙劣。香囊做的也不精致,比一般的香囊要大,里面鼓鼓囊囊,填满了香料,闻上去很是清香。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收到这个香囊是欣喜若狂的心情,此刻全部涌来,犹在昨日。
他再次捏住了香囊,拿到鼻端嗅了嗅,却只觉的残香缕缕。
为何,这香囊中填满了香料,时日还不长,何以香味便如此淡了?
他心中一动,伸手将封住香囊顶端的丝线拆开了,打开一看,他心中一抖,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香料,也没有花瓣,而是一条条窄长的丝帛。
这丝绢应该是被香料浸过,所以才会有香味,但是,随着时日的流转,香味早已转淡。
他伸指小心翼翼取出一条丝绢,看到上面用黑色的墨笔书写着一行小字。看到那行字,姬凤离只觉得心猛然地缩在了一起,纠结着疼痛,那种痛,比之他魅杀之毒发作时,还要让他承受不住。
“离,有一件事,这么久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你,我有过一个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可是我没能保住他。”
姬凤离的呼吸在一瞬间凝住,手指颤抖着几乎抓不住这条布帛。上面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被泪珠浸润过,墨迹有些晕开,他可以想象当时她写这几个字时的心情。
自从知道在军营中那一夜是她后,他不是没想过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他的。可是他却不敢想,如今,这句话在瞬间将他打入了痛苦的深渊。
那一夜,她扶着大树呕吐,那个时候,她便有了他的孩子了。可是,他却冷声讽刺她男女通吃。
其后,他因为温太傅一案,将她截住在街上大战一场,他还对她冷嘲热讽,大打出手。而那时,她怀着他的孩子。
刑场上,他发誓要永远忘记她,那时,她怀着他的孩子。
那一晚,他以为元宝被杀,在菜市口碰到了她,她摇摇欲坠,他扶住了她,摸到了一手鲜血,那是他孩儿的血。
好似有一个炸弹在脑中炸响,将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炸了出来,就算是天崩地裂,也无法减弱这痛苦一分一毫。
他的泪水溅落下来,将那墨迹再次晕开,直到化成了一快快幽黑的印记。黑黑的,犹如无法磨灭的痛苦。
他将香囊中的布帛全部到了出来,一条条的铺开。
“那一夜,我琢磨出了可以赢你的棋局,进了你的帐篷。那一夜,我很痛,那时候,我很恨你。”
“我病了那么久,你却和锦色定了亲,那时其实我有些嫉妒她。”
“你和锦色大婚,我去抢亲,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抢的不是她,而是你!”
“我收到了密报,知悉花家之事并非你做的,刑场上,我买通了那么多官员,想趁着刺你时,封住你的经脉,让你假死。却不想还没动手,你就停止了呼吸,那一瞬,我的心也死了。那时,我方知,我早就爱上了你。”
“唐玉来刺杀我,那一刻,我是有些欣喜,我没有躲,我想随你而去。康救了我,为了孩子,我活了下来。”
“为了替你复仇,我去刺杀无双。”
“我怀疑纳兰是你,当我揭开他的面具,发现不是你时,那一刻我失望至极。”
“你昏迷了三天,我守了你三天,那时我对自己说,只要你醒来,我愿意为你留在宫中,无论受再多的苦,也要永远在一起。”
“我嫉妒温婉,每一次见她就想和她吵,因为她是你母后为你选定的妻。”
…
姬凤离的心在狂跳,以他无法控制的速度,几乎要夺出胸腔。
随着一个个字条的展开,一个个曾经发生的场景在眼前好似画片般风驰电掣转过。一切,恍如昨日。
原来,她是爱他的,和他爱她一样深。
他闭上眼睛,内心深处,炸开一种痛楚,比之蛊毒的折磨还要痛,五脏六腑,奇经百脉,处处都痛。他一直以为她是恨他的,一直认为她留在宫中,是为了花穆。尤其是知悉她是前朝公主后,他更是认为她留下是有所图谋的。
她说过爱他,她说过不止一次。可他从未相信过她,他始终认为她爱的,另有其人。他一直以为她在利用他,他也愿意被她利用,不管她为什么留下,只要她留下就行。但是,他还是时时刻刻感觉到恐慌,因为他怕她离开,所以他禁锢她,也伤害了她。也因为如此,当他知悉自己深中蛊毒时,他才毫不犹豫地放她离开。
他从来不知,他做梦都渴求的感情,他认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得到的挚爱,原来早就已经降临到他身上了。
他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激烈,如同火焰在烧灼着一般。
宝儿…
他可以想象,这么久以来,她一个人承受着怎样的痛苦,而他却在一侧对她冷嘲热讽。在宫里,她总是心事重重,他还以为她在想着别人,却原来,她痛苦的是失去的孩子。
他颤抖着手将字条一个个放回到香囊中,用丝线封好,放到贴身的衣襟里。
他疾步出了桃源居,穿过湖面上的曲栏,一直到了勤政殿。
他要去北朝,他吩咐唐玉去挑选禁卫军,皇甫无伤已经前去迎亲,便让蓝冰暂理国事,再吩咐内侍去挑选快马。
这一次他很冷静,他一定要到北朝去把她接回来,而且,他相信,他还可以赶到皇甫无伤的迎亲队伍前。
当一切准备妥当,当他翻身上马,阿贵得了消息奔了过来,朝着姬凤离跪下,老泪纵横地说道:“陛下,您三思啊,别忘了您的身子啊!”
冬天的日头高高地挂在空中,好似一块白铁,散发着光,却没有一丝暖意。照映在姬凤离脸上,照着他瞬间苍白如雪的脸。
阿贵的话,让他抓不住缰绳,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就是当你知晓你一直至爱的人也同样深深爱着你时,而你——却不久于人世。
…
…
…
第165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稀罕
十一月中,皇甫无伤的迎亲队伍到了北朝。萧胤的伤早已经完全痊愈,花著雨便要求随了和亲队伍一道回南朝,因为她是在腊月临产,总不能将孩子生到北朝吧。
萧胤万般挽留,花著雨最终还是拒绝了。
她和他之间的过往,终究成为最美的花,风干在心中,永久珍藏。
这一日天色晴好。
上京城外是一望无垠的草原,极目可以看到很远。萧胤沿着迎亲队伍所去的方向,策马奔了很久。海东青在他头顶的云层里盘旋滑翔着。
大黑马奔得很快,风,呼呼地吹着,墨色大氅在身后肆意飞扬。一人一马,从草原上奔掠而过。
他不知道,自己要随着他们走多久?但是,他现在除了送她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在连云山脚下,他终于勒住了身下的骏马。
他的妹妹,已经远嫁。他所爱的女子,已然远行。
他勒马在一处高坡上,身后护卫不敢上前,在离他百步远处肃然林立。
晚风凄厉,落日无声。血红的残阳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长很长…
自此之后,心中只余王权霸业,真正的忘情绝爱。
回到南朝,花著雨便暂时住到了清心庵中,因为花老夫人已经一心向佛,在清心庵修行。清心庵距禹都并不远,但是她却没有去禹都。
清晨,天色有些阴沉,气温骤冷。
花著雨窝在所居的厢房内,给即将出世的宝宝缝制衣帽,一针一针,绣得极是用心。这些活,往日她是不会做的。这些日子,为了孩子,倒是学得有模有样了。
“雨儿,别忙了,和奶奶说说话。”花老夫人缁衣素服走了进来。
花著雨放下手中活计,起身搀扶着花老夫人坐下,斟了杯茶,放到几案上,笑道:“奶奶,今日不用上早课?”
“雨儿,奶奶不放心你啊。你这么憔悴,心中是有事吧,我听丹泓说了,你腹中的孩子是皇上的吧。”
花著雨点点头,轻声道:“是的!”
花老夫人长长叹息一声,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眼神里流露出怜惜,“你这孩子,自小就这样,心里苦,也不肯说出来。来,坐下,关于默国,我有些话要和你说。”花老夫人握紧花著雨带着凉意的手,微笑,“奶奶只是想要告诉你,有些事情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太心累,无论你曾经有过怎样的身份,如今又拥有什么身份,其实根本都不算什么。默国,已经亡了。它不是因为炎帝而亡,也不是因为南朝而亡,而是如同一个耄耋老人,确实到了该亡的时候。你父皇的死,默国的灭亡,怪不得别人。你爹爹花穆他太偏执,也是我的疏忽,我竟不知,他一生都在谋划着复国。”
“奶奶,你真是这样想的?”花著雨低声问道。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爹爹花穆的谋划,奶奶是知情的,完全没有想到奶奶这般想得开。
花老夫人慈爱一笑,“是的,奶奶也曾经疼痛过,也曾经愤懑过,也曾经怨恨过,挣扎了很长一段时日,才将过往放下了。如今,奶奶和佛结缘,更是将一切都看开了。雨儿…”花老夫人顿了一下,缓缓说道,“雨儿可能不知道,奶奶也曾经是默国的公主。”
“奶奶,你也曾是默国的公主?”花老夫人的最后一句话,让花著雨心中惊起了层层波澜,她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原本,她就感觉,爹爹花穆绝不是默国一般的臣子,却原来,奶奶也曾是默国的公主。
花老夫人轻轻点头,“是的,我是你父皇的姑姑,你爷爷的妹妹,是你的太皇姑。”花老夫人脸上泛着柔和而淡定的微笑。
花著雨心中好多感慨在涌动。她的奶奶,当她知晓花穆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后,她以为她和奶奶之间,再没有了血亲关系。却原来,她们依然流着一样的血。奶奶亲历过国破家亡,她心中的伤痕肯定比她要深。
“雨儿,既然爱着他,就去找他吧。”花老夫人轻抚花著雨的脸,“终有一天,你会忘记自己是默国公主,不要背负太多仇怨,你只要幸福地活着,而非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去颠覆那无望的江山。把一切都忘记,只按照自己的心去做。”
花著雨轻轻颔首,其实她从来没有太多仇怨。她和姬凤离之间的问题,至今她都有些迷惑。曾经那么爱她,那么强势地要把她留在身边的男人,现在对她放手了。她一直以为,他会到北朝去寻她的,可是,始终没有。
她猜到,姬凤离应该知晓她是前朝公主了,或许,他是因为她是前朝余孽,所以才如此吧!可是,姬凤离真是如此之人吗?他会在乎她是前朝公主吗?
“夫人,康王妃前来拜访。”门外,小尼姑低声禀告道。皇甫无伤如今再次被封为康王,而康王妃正是丹泓。
花老夫人起身道:“雨儿,你好好陪一会儿丹泓,奶奶去上早课了。”
花著雨点点头,将奶奶送出门去,迎面便见丹泓披着狐裘快步走了过来。
“这天可真冷了,怕是要下雪呢。”丹泓一进屋,跺了跺脚,将狐裘挂到了衣架上。
花著雨抿唇笑道:“这么冷的天,你跑出来做什么?”
丹泓搓了搓手,“将军,你不想进宫,去看看皇上吗?”
“看他做什么?人家怕是和皇后郎情妾意,我若前去,岂不是煞风景。”花著雨淡淡说道。
“什么皇后,温婉没被陛下赐死就算不错了。她怂恿三公主陷害你,陛下怎么可能让她做皇后!”丹泓蹙眉说道。
花著雨有些惊异,这些日子,她从没有主动打听过姬凤离的消息。她还以为,他已经封温婉为后。
丹泓叹息一声,秀美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凄色,“有件事,原本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昨天,我想了一日,和无伤商量了好久,还是觉得不该瞒着你。”
“什么事?”丹泓凝重的神色,令花著雨心中一沉,一种恐慌瞬间抓住了她的心。
“你自己看吧。”丹泓从袖中掏出来一个卷轴递到了花著雨手中。
“这是什么?”花著雨疑惑地问道。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是和姬凤离有关的。她抖着手,将手中的卷轴展开,原来,这上面誊写着的,却是一道圣旨,不过,却是遗诏。
上面有许多字,花著雨懒得去看。只看到最后,写着:朕为摄政王时之王妃花氏人品贵重,文武兼修,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帝位…后面还写着,她还可以再嫁,可以改国号,要文武百官鼎力辅佐她。
花著雨脑中一片眩晕,瞪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又看了一遍,没错,就是让她继位女帝。
“这,这什么意思?”花著雨颤声问道。
“皇上将无伤救回去后,就给他看了遗诏,让他日后鼎力辅佐你。无伤本早就没有了为帝的念头,自然是欣然同意。这次我回到南朝,无伤便将此事告诉了我。我感觉,此事既然和你有关,还是应该让你知道。所以,便央求无伤将这份遗诏默写了下来,拿给你看。皇上是要您做女帝,要将这天下还给前朝了,他根本不会在乎你是前朝人。”丹泓低低说道。
“姬凤离怎么了?”花著雨脑中疾如电闪,瞬间便感觉到姬凤离有事,不然,他不会写这样一份遗诏。她眯眼再看了一遍遗诏的日期:太平元年五月十八日,子时。
五月十八。
那么早之前,他便写好了遗诏。
花著雨慢慢站起身来,一张脸刹那间早已经褪尽了血色,浑身颤抖不已,一手扶住身畔的桌案才站稳。胸口一瞬间气血翻腾,气息阻滞,竟是无法喘息。
“带我去见他!”她冷声说道。
丹泓被花著雨的样子吓住了,她心疼地说道:“将军,你怎么了?”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花著雨已经夺门而出。丹泓来时坐的马车正停在庵门外,她径直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向禹都而去。甚至,没有顾上去告诉住在山下的平,安,康,泰。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马车车帘遮住了外面的风景,而她的心,丝毫没有看风景的心情。人的心一旦沉重,就什么都入不了眼,入不了心。
不知走了多久,当马车停下来,花著雨掀开车帘走出去时,天空阴沉得看不出是晌午还是傍晚。
有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
一片,一片,又一片…
每一片,都好似飘飞的利刃,刺痛她的眼,刺痛她的心。
风凛然,雪纷飞,树上与地上渐渐白了一片。
她驻足,看清此处正是桃源居外的桃林。
在春日,这里一树树的胭脂火,似要拼却一生似的盛放。如今,花落成泥,枯枝上落满了白雪,纯净如花。这里,无论是春日,还是冬日,都是那么美丽。
丹泓命马车将她送到这里来,难道说,姬凤离住在桃源居?
穿行在桃林中,一步一步走得很快,林子里很静,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踩在雪上沙沙作响。
经过湖畔时,忽闻缥缈笛声,遥遥飘来。熟悉到骨子里的曲调,在漫天飞雪中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凄婉和悲凉。
转过几棵桃树,便看到闪着雪光的湖面。
纯白的,鹅毛般的雪片,在乍起的风里,如蝶般旋转飞舞。
他凝立在湖光雪色之中。白雪浸染下的身形那么消瘦,宽大的袍袖随风轻舞,衣袂飘飞中,似乎整个人随时都能被风吹去。
那背影透着侵入骨髓的萧索和冰冷,让她的心霎时间痛了起来,双脚好似被定住了一般迈不开。
雪花,随着婉转缠绵的笛音翩飞着,飘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