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胤在禹都医治了半月,便决定回北朝。因伤势很重不适宜乘马车,一行人便决定先走一段水路。

花著雨站在甲板上,江风很大,她朝着岸边回望,可是直到大船起航,想见的那个人依旧没有出现。她曾答应过他,绝不会随萧胤回北朝,如今她自毁诺言,就是想看一看他是否会出来阻拦。可是,没有!

罢了!从今日起,这十丈软红里的情情爱爱和恩恩怨怨,再不能撩动她半分。她依然做回以前的她,肆意飞扬,冷静无情。

“风大,小心着凉!”泰拿来一件织锦斗篷,披在了花著雨肩上。

“进去吧!”花著雨淡淡一笑,起身进了船舱。

江风凛冽,白浪翻卷,大船起航,一路向北。

青江一侧的绝壁上,姬凤离迎风而立,月色锦袍在风里肆虐张扬,他遥遥望着大船愈行愈远,心底深处,好似被一把利刃挖开一个洞,那种空,那种痛,好似翻涌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

她走了!走出了他的生活,这一生,他或许再不会见到她的了。

她的笑靥,她的温柔,她的蛮横,她的吻,她的泪,日后只能留在心中,出现在梦中了,再不会拥有了。

宁都。

战事大胜,百姓从家宅中涌去,满城欢庆,无数梨花在空中朵朵绽开。

姬凤离回到居住之地,便吩咐内侍去为他准备了各种食材开始做菜。一众内侍见皇上似乎心情并不好,谁也不敢上前去打扰。

燕窝、八宝藏珍珠、如意串烧、鳜鱼、荷叶脆皮鸡、茶河虾、纤丝白玉、百甜酿,满满当当摆了一桌。末了,姬凤离净了手,坐在桌前望着一桌子菜肴发愣。

这些都是往日她最爱吃的菜,尤其是那个荷叶脆皮鸡和如意串烧。可是今日,却是再也看不到她欢喜的笑靥了。

“陛下,蓝相在外求见。”内侍在一侧禀道。

姬凤离心中一沉,手中执着筷子良久不语,过了好久,他才扬眉道:“宣!”

蓝冰身着清雅蓝衫,快步走了进来,低声禀道:“陛下,人已带到。”

姬凤离心中苦涩,眉目间却一片淡然,一丝情绪也没有泄露,只是朝着蓝冰略略颔首,便道:“宣她进来,你们都退下!”

蓝冰及内侍闻言都躬身退了出去。

屋帘打开,锦色身着一袭粉色月华裙款款走了进来,这些日子,虽然被囚在宫中,但是生活所需却一样不差。她走到姬凤离面前,盈盈施礼,嘴角含着凄然的笑意,低低说道:“见过陛下。”

姬凤离身着一袭绣银花白衫,腰间系着翡翠玉带,看上简单而优雅。他神色泰然地放下手中酒盏,淡淡说道:“平身!”

锦色慢慢起身退到一侧,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了一眼这个她一直心仪的男子,见他唇角那优雅和温文的笑意,手中端着杯子,举止间的优雅令人一览无余。她望着他,心底涌上来一股涩涩的滋味。

她知晓自己做了对不起他之事,他虽然囚禁了她,但她也知悉,其实这样做,反倒是救了她一命。倘若是让她落在了花穆和皇甫无双手中,她不知自己还是否能活下来。

这些日子,她安心在宫中念佛,原本不曾奢望能够再见到他。可是,却未曾料到,他竟亲自派人到宫中将她接了过来。

姬凤离的目光从锦色的凄清的脸上掠过,那一夜的回忆又重新涌上了心田,他心中一片烦躁。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狭长的凤眸一凛,直截了当地问道:“魅杀可有解药?”

锦色一愣,被姬凤离这句话彻底搞懵了,低声问道:“什…什么是魅杀?”

似乎,早就料到了锦色会如此说一般,姬凤离冷声说道:“魅杀是一种毒药,此毒先下在女子身上,对女子身体无丝毫害处,但是,一旦女子和男子同房,便会导入到男子身上。朕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姬凤离将那日阿贵的话重复了一边,然后便默不作声,只是目光如炬般凝视着锦色的脸,似乎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伪装的神色,看出慌乱的神色。

锦色也看着姬凤离,屋内明灭的烛火在他身上映出忽明忽暗的阴影,她望着他的脸,看他脸上有着极其复杂的表情。

在听到姬凤离这番话后,她捕捉到他话语里最重要的四个字眼,一个是毒药,一个是同房。锦色在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眼,脸色忽然煞白。

她很明白姬凤离不会无缘无故叫她过来,既然叫她过来又向她说了此事,那么此事就势必和她有关。和她有关?锦色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一些以前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忽然就迫在眼前。

她想起了在军营中的那一夜。

其实,姬凤离忽然要娶她之时,她感觉到不可置信,心底深处,一直是有些疑惑的,一个猜想一直在她脑海里徘徊,可是她却没有勇气去深想。

是不敢想,也是不愿去想。

可是,如今,容不得她不去面对事实。

那时候,他说:“昨夜,是你吗?”

她说:“是!”

如今看来,他其实并不知那一夜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谁。

“陛下,你可愿告知我,那时,为何忽然要娶我?”锦色压下心头的苦涩,低低问道。

姬凤离闻言呆了一瞬,淡淡开口,语气里暗暗隐藏着一丝凄凉,“这还用问吗?”

“陛下可还记得当日你问我,昨夜可是你。那时候我说,是我。其实,我当日押送了粮草到军营中,便兴冲冲地去见陛下,刚到军帐前时,便看到一个人衣衫不整地从陛下的军帐中跑了出来。她穿着的,是军士的服饰,那时,我以为陛下有…有断袖之癖,所以极是难过。回去后,便哭了一夜。后来陛下问我时,我以为陛下你察觉我那夜去了你军帐外,所以才如此问我。”

锦色的话还不曾说完,姬凤离手中的茶盏便从他指间滑落,摔落到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砸得粉身碎骨。

不是她!

姬凤离扶着桌面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晃了晃,几欲摔倒,锦色慌忙上前,扶住了他。

姬凤离反手一把扣住锦色的手腕,长眸微眯,声音不自禁地颤抖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锦色惨白着脸点头。

姬凤离一把推开锦色,跌坐在椅子上。

他觉得耳畔一阵阵嗡嗡作响,什么声音也听不进去,无数个曾经发生的瞬间逐一从脑中回闪。一个个画面好似利刃般砍在他心头。

那一夜,黑暗之中,她无声的抗拒,他的冷漠。清醒过来后,铺在地面的锦被上,那点点血迹。

第二日,重病而憔悴的她被他赶到了虎啸营。多日的不理不睬,其后在训练场上,她孤傲倔强的背影。

那一夜,他派她带领精锐之师夜袭北军营地。

那一日,他宣布锦色是他的夫人,当着她的面,在喂锦色药。

那一夜,他和锦色大婚,她前去抢亲,望着他的眸中那丝丝清冷和哀怨。

那一日,他在刑台上发誓,倘若不死,定要永远忘记她。

每一个瞬间,都压得姬凤离无法呼吸,只觉绵绵心疼与酸楚瞬间上涌到心头,化作一阵剧痛,揪住了他的心口。这痛楚无处宣泄,最终化为热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陛下…你…”锦色完全没有料到姬凤离也会流眼泪。这个在她眼中神一样的男子,竟然掉了眼泪,可是,却为的不是她。

姬凤离面色惨白地扶着桌子站立着,一直到自己能够不再扶着桌子站直时,一直到僵硬而颤抖的四肢恢复了直觉后,他忽然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她一定恨极了他吧!?

她应该恨他的!

他一直以为她因为她是前朝公主,所以恨他。却不曾想到,还有这件事。

锦色和一众内侍脸色惨白地在后面跟着他,他一直走到马厩,解开了马缰绳,翻身上马,一拉缰绳,便朝外面奔了出去。

蓝冰和阿贵被内侍告知此事,慌忙追了出来,翻身上马跟了出去。

宁都的夜空,依然是烟花绽放,街道上人群攒动,姬凤离的马从人群中穿过,疾奔向江边。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永远都不松开。既然孩子不是萧胤的,那么,她心中喜欢的就不是别人。知晓了这一点,就算是那魅杀是她下的,他也不会放手。

终于到了江边,大船早已失去了踪迹,他便沿着江边奔驰,天空中冷月渐渐西移,人烟越来越少,静夜之中,只有马蹄的嘚嘚声,只有他心脏的狂跳声,声声唤着一个名字——宝儿。

长夜漫漫,也不知追了多久,东边的天空渐渐现出了鱼肚白,而胯下的坐骑早已承受不住这样的长时间的狂奔,忽然前蹄一软,栽倒在地下。

恰在此刻,身上的魅杀之毒发作了,姬凤离整个身体从马背之上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身后尾随而来的蓝冰和阿贵早已吓得心都跳了出来,慌忙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

“滚开!”姬凤离一把推开蓝冰,忍受着身体内的剧痛,向马儿踉跄着走去。

可怜马儿口中已经吐起了白沫,瞪了瞪腿,竟然累死了。

“起来,你这笨马,起来…”姬凤离拍打着马匹的背,冷声喝道。突如其来的一阵疼痛再次袭击了他,伴随着这阵疼痛的还有无法抑制的眩晕。眼前一片黑雾弥漫,他直挺挺栽倒在地。

姬凤离苏醒过来时,已经是午后了,他隐约听到了燕子的呢喃声,披上衣衫,快步出了屋。

如今正是春暖,天际斜斜地掠过几只燕子,啾啾地啄来春泥,在朱红色的屋檐下筑着巢。姬凤离仰望着屋檐,使劲地眨了眨眼,想要眨去渐渐模糊的视线。

魅杀!

这一次的疼痛时间比上一次要长了,这毒竟然是如此霸道。此刻,他如何能去找她?阿贵也说了,此毒无解,他若是死了,若是死了…

“准备一下,回京!”他忽然低低说道,身后尾随的侍卫闻言,有的去收拾行囊,有的去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花著雨一行人在半月后,顺利抵达到了北朝。萧胤如今已是皇帝,花著雨也随他居住在北朝皇宫。

萧胤这一次伤的很重,到了此时,还没有完全痊愈。

“回雪,皇上的病,御医怎么说?”到了北朝王庭,回雪依旧被萧胤派过来服侍花著雨。

回雪轻叹一声道:“皇上的病,不光是因为受伤,还有以前走火入魔留下的病根。”

“走火入魔?”花著雨凝声问道,萧胤走火入魔过?

回雪清声道:“有些事,现在想来,或许奴婢做得不对。有些事,当初,也许不该瞒着你。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皇上为何记得别人,却独独会忘记和你吗?”

花著雨点点头,上一次在北朝她问回雪时,回雪不肯告诉她。

回雪凄然笑道:“皇上的失忆是因为修习了一种内功。这种内力是我们北朝皇族历代相传的,修习七七四十九日,便可以使功力暴涨。但是,一旦功成,便会忘情,忘掉自己最爱的人,自此不会动情。皇上修习了内功,他忘掉的人,是你。”

花著雨心中骤沉,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在认识你之前,皇上对于情爱一直是排斥的,他认为男人应以霸业为己任,不应被情爱所困。所以,他自小就不排斥修习这种内功。从南朝回到北朝时,太上皇病重快要离世,临去前将内功心法传到他手上,并且逼他修习。因为皇上千里追寻你到南朝,让太上皇察觉到皇上对你有了异样的感情,而那时,在太上皇心中,你还是北朝公主,是皇上的妹妹,他不允许亲兄妹相恋。所以,就逼迫皇上修习了这种内功。皇上那时也正在为喜欢自己的妹妹而苦恼。他大约觉得对你的感情或许不是爱,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就算是修习了忘情内功也不会忘记你的。谁知道,他修习七日后,从白玛夫人那里听说,你不是他的妹妹。当时,他便要停止继续练下去,可是很快便因此走火入魔,差点丧命。走火入魔好了后,他便再也记不起来你了。”

花著雨沉默不语,原来,这一切终究还是和她有关的。如若,她没有冒充他的妹妹,或许他的父皇就不会逼迫他修习这种武功。或许,有些事情就会改变。可是,这世上没有或许。

“可是,他又是如何记起来我的?当初你们又为何不告诉我真相?”花著雨有些不解地问道。

回雪苦涩一笑道:“你没有发现皇上现在的内力很弱吗?”

花著雨点了点头,其实那日一看到萧胤和皇甫无双决斗时满身浴血的样子,他就猜测萧胤内力有异,否则不可能和无双差那么多。那一日,他完全是靠着自己灵巧的招数才和皇甫无双缠斗了那么久。所以,身上才有那么多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花著雨凝眉问道。

“当初在北朝,你曾问过我,皇上为何失忆,当时我没有告诉你。我就是担心,你知道后会告诉皇上。但是,纵然我们谁也没有告诉他,他却知道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当时,他书房中有一张温婉的画像,他便以为是温婉。我们也没有告诉他温婉不是他所爱之人,就是因为怕他要去寻找你,怕他寻到你想要记起你。可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皇上自从来到南朝,知悉你是女子后,他虽然没有记起你,但却笃定你是他所爱之人,因为他知悉你曾是和亲公主。后来,他为了记起你,便服下了恢复记忆的药物,那种药物服下后,虽然会恢复记忆,但是却会慢慢散尽体内的内力。”

“散尽内力?”萧胤为了记起他,内力已经散尽了,这让花著雨不敢置信。萧胤的内力,应该是自小修习的,至少要练二十年,可是,他就那样说没有就没有了。

“是,这就是我们当初担心的事情。也因此我们不愿让他和你接近,可我们,终究还是没有能阻止。”回雪叹息着说道。

花著雨凝立在窗畔,彻底沉默。

萧胤的伤势时好时坏,他没有内力护体,好得极慢。御医说,需要一味血莲方能安然好转,否则,他的伤势还是有危险的。

北朝并不稀缺雪莲,但是血莲就不同了,极是难寻,且还是百年一开花。整整两个月,北朝的禁卫军一直在山中寻找血莲。一直到了六月份,在雪山和连云山交接处的一座山峰上,寻到了一株血莲,但是却尚未开花。

花著雨忽然忆起,南朝皇宫中是有血莲的,当初,她胎像不稳,也曾经用血莲补身。她思绪片刻,终于修书一封。

第164章香囊锦书

虽已经是夏末,但天气依然极热。正值晌午,骄阳当空,草木无不蔫头垂叶。唯有湖面上的田田莲叶在水光潋滟中婆娑成一片清浅。

姬凤离坐在湖心亭子中,面前摆着一架瑶琴,正是他之前曾送给她的名琴——清潋。

微醺的热风扫过湖面,化为清凉的风,荡起了他的衣衫。湖面上各色睡莲轻浮在碧色湖面上,微风冶荡间,幽香弥漫。

他手指轻轻波动琴弦,清澈的琴音便从指下溢出,只是曲不成调。

桌面上放着一封信笺,那是她派人送来的信,向他讨要“血莲”。自别后,已经两月有余,她似乎铁了心不再理他,如今,她放下骄傲,向他修书一封,来讨要“血莲”。

血莲!他自然会给的,只要是她要的,他都不会拒绝,纵然那是为了相救萧胤。

“皇兄!”皇甫无伤穿过曲栏,快步向他走了过来。

如今的皇甫无伤,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年了,个头蹿高了不少,身着一袭湖蓝色暗纹锦袍,头戴玉冠,气喘吁吁地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何事?”姬凤离扬眉问道。

“皇兄,臣弟听说,你要往北朝送血莲,不知…不知会派谁去?”皇甫无伤急急问道。

姬凤离凝视着皇甫无伤年轻而俊朗的脸,心中微微一动,“无伤,若是派你去,你可愿意?”

皇甫无伤忙点头道:“臣弟愿意!”

“你愿意去,其实是为了见一个人吧?”姬凤离轻摇折扇,慢慢问道。

皇甫无双垂下头,半晌方点了点头。

姬凤离放下折扇,突然研墨提笔,写了一封信笺,交到皇甫无伤的手上,道:“去吧,顺便把这封信带给北帝。”

皇甫无伤欣喜地接过信笺,退了下去。

七月,皇甫无伤远道抵达北朝,将血莲呈给了北帝,治愈了北帝。其后,康王皇甫无伤将南朝皇帝皇甫无襄的亲笔信笺交到了萧胤手中,皇甫无伤不知,那竟是一封正式的求亲信,代皇甫无伤向北朝卓雅公主丹泓求亲。

萧胤问过丹泓的意见,答应了这门亲事。花著雨也替丹泓高兴,或许,连丹泓自己都不知,她对无伤,或许也是有情的吧!

两国议定亲事后,定于十一月初八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