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

“上车吧,我送你去机场。”

袁鸣秋刚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就发现麦嘉不见了人影,远远地看见她一个人在漫天大雪的街道上吃力地走着,军大衣罩一个单薄的身影,越发觉得单薄无依,原本只是想帮她办了出院手续就撒手不管的,可这一次却起了恻隐之心,按了一下喇叭,心里狠狠地诅咒了一下谢道年。

麦嘉也不反对,到机场的路并不近,她就这么茫然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袁鸣秋一边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着她那副模样,叹了一口气:“回江城吗?我叫人帮你订机票。”

麦嘉像一个提线木偶,听到江城两个字突然动了一下,“不,不回去。我不回江城。”

袁鸣秋皱了一下眉头,不回去?难道留在这里死缠难打?他有点担心,为自己那哥们,却没有做声。

“随便去哪里,不去江城,也不在长安。”她说完,又转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瞬间又没了生气。

袁鸣秋这才发现自己摊上了一个包袱,甩不掉,也不敢甩。难道真能随便帮她买一张机票打发掉?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不下飞机,估计就被人卖了。到时候谢道年再来拿他是问,他才真是有嘴说不清,他摇了摇头,心里盘算着怎么安置,看来这好人他是要当定了。

“要不,这样吧,我刚好要去滨城出差,你跟我一起?”

“去哪里都好,不去江城,不去长安。”她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一句,也不管滨城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前面又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属于麦嘉的生命拐点,就是那一次了吧。她就像一根无根的浮萍机缘巧合下被袁鸣秋顺手一扔,像扔一颗种子似的,被扔到了滨城,接着,一年,两年,三年…她竟然就这么落地生根了。

袁鸣秋把麦嘉放在一家酒店,然后焦躁地走来走去,他一直打谢道年的电话,却一直打不通,他都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事儿啊!帮人善后,结果自己弄得来脱不了身,他转头看了看坐在床边上依旧一动不动,不说话,不喝水,不吃饭像个木偶娃娃的麦嘉,他又硬生生地把火气压了下去。

他待了一会,像交代后事一样:“那你好好待着,身体好了就出去转悠转悠,抽屉里有张存折,你要是想长期待下去,就去找个房子,找份工作。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他说完,麦嘉依旧没反应。他简直拿这样的女孩子没辙,心一狠就准备一走了之。

“是他叫你来照顾我的吗?”她终于说话了。谢天谢地。

袁鸣秋尴尬地笑了笑,放在房间锁上的手又落了下来。

“他的妻子叫何思嘉?”她的声音飘渺地不像是真的,袁鸣秋听得有些吃力,走回床边,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他们从小就认识吧?”

袁鸣秋原本就没什么心机,麦嘉这么一问,真的就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恩,我们都是发小,一个院子长大的,嘉嘉那丫头啊,跟一鼻涕虫一样成天跟在道年屁股后面…”袁鸣秋突然顿住了,傻子都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也叫她嘉嘉对吧?嘉嘉,嘉嘉,是因为这样…”她自言自语,再也不理会袁鸣秋在说什么。

“但他们已经…”他刚一开头,又吞了下去,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要是说漏了口,他不知道怎么安抚眼前这个女孩。

他狠下心,“麦嘉,怎么说呢,我一看你就是一个好女孩,真的,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帮你,带你来滨城。谢道年跟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咱们就全当它过去了,行不?以后你在这,好好的,就当做了一场梦…”

“是啊,做梦,就跟做梦一样。”麦嘉看了看袁鸣秋,突然笑了。

第二天早上,麦嘉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还把袁鸣秋送出了机场,一路上说着谢谢,那些死气沉沉的日子好象从来就没出现过。

“谢谢你,袁大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有学历,会试着找工作,滨城挺好的,吃的东西多,物价也便宜,这里的人都挺不错,我挺喜欢的…”她一路这么说着,又回复成那个24岁的女孩,明媚俏丽,袁鸣秋有片刻的恍神,又瞬间清醒:“行了,别送了。就当我认了一个妹子,以后我到滨城的时候,你可要好好招待我!”

说笑间,好象日子就这么翻过了一页,昨天发生的一切就这么干净地消失了?

第二十五章

麦琪走到巷子口的时候,顺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她不能再允许自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更不允许回忆这么漫无边际地蔓延下去。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还好,没有哭,只是眼圈有些微红。有多久了,她再也不会这么放肆地大哭,那么歇斯底里地哭泣。不,不会了。

“老婆,你回来啦!”付文杰系着条围裙,从厨房冲出来,看着刚刚打开门,在玄关处换鞋的麦琪。

麦琪笑了笑,对他那一声老婆的昵称有些不太适应,但还好,她掩饰得很好。

那是一顿出奇和谐温馨的一顿晚餐,文杰的殷勤,麦琪恰倒好处的附和,外人看来,他们何尝又不是恩爱的一对?

“茶冷了,我帮你重新加点热水。”吃过晚饭,麦琪坐在沙发上刚刚拿起茶几上一杯泡好的茶,文杰忙不迭接了过去,倒了热水再递给她。

麦琪觉得有些好笑,做错事的男人也有做错事的可爱,虽然她一点也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

“麦琪,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付文杰收拾好了厨房,坐在沙发上,隔着一个茶几,表情慎重。

麦琪心里咯噔了一下,付文杰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她知道,纵使他百般不入眼,幼稚也好,小心眼也罢,但他不会在她面前撒谎,或者说很不善于撒谎。麦琪很担心,他会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她,他要是真的说出了口,她该如何应对呢?跟他说,我原谅你,我不在意?抑或在他面前哭泣,不,不,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这些,麦琪都做不出来。

“麦琪,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吗?”付文杰的表情有些神往。

“第一次?我找你约照片的时候?”麦琪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起最初,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

“不,当然不是。很早了吧,我在一叔叔的饭局上见过你。那个时候,你不叫麦琪,他们都叫你麦嘉。”

麦琪的表情变幻了好几下,指不准他要说些什么。

“那天你坐在王总的旁边,那个时候你应该是他们酒店的公关部主管吧!”

麦琪想不起来,她的前几年,还叫麦嘉的那段年月,她从毛头丫头瞬间成长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职业女强人,经历过无数次的饭局,谈判桌,哪里还记得哪一次是哪一次,即使有印象,她也只会记得那一饭局是请了谁,为了谁,要做什么事,断然不会留意那些不相干的人。

“那个时候的你跟现在真不一样,虽然你从来没正眼看过我,即使你举起酒杯,朝我笑了笑,说了句,你是付总的侄子?真是一表人才,少年有为啊,然后你仰头一引而尽。原本我是极讨厌这样应酬的饭局的,可看见你,又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麦琪笑了笑,她连付总是谁都忘了,怎么可能还会记得他?

“我当时觉得真有趣,你明明是嫌恶的,却演得那么真。你明明笑得那么玲珑,可喝下去的时候,还会翻一下白眼,你一定以为其他人都没看见,但我看见了。我在想,这样一个女人,那么玲珑剔透,身边那么多男人争着献媚,她还缺什么呢?”

“再后来,你打电话找我约照片,没想到你才没几年,你竟摇身一变,成了杂志的主编,还改了名字。麦琪,麦琪,MAGIC,你是一个有魔法的女人,是吧?”

麦琪被他深情款款的诉说弄得有些无所适从,她想起那些周旋在各色男人身边的岁月,真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她以为她改名换姓,安安心心在杂志做一个小,就能从此安稳,可那些记忆,还是要纷至沓来,不可阻挡。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我。”麦琪端着笑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进付文杰的眼里,她否认一切。

文杰突然笑了,“好吧,她不是你。但麦琪,我想说的是,因为那个她,所以我才有了那么多的不确定。麦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你选择跟我在一起,必然有你的原因,我只觉得幸运。但…但当你跟我说起那些事情的时候,当你在我身边,我却感觉不到你的时候,当你看着我,但焦点却落在别处的时候,当你心不在焉地跟我说结婚的时候,麦琪,我的心,这里,”文杰拉过麦琪的手,握在自己的胸口,“就会一下一下地,理智告诉我,不要去猜测,不要去乱想,我要相信你。但,麦琪,我很努力想去那么做,但…我做不到…”

麦琪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他也知道,他们的问题一直都在,但她却选择视而不见。

“麦琪,当你告诉我谢道年的存在的时候,我非但没有松一口气,我愈加紧张。我总会想起那一次的饭局,那个烟视媚行的你,那个火树银花的你,我抓不住的,我也追不上。你看我的心思有多狷介,想法有多委琐,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甚至还在想,你的过去是否复杂到我根本就承受不起?”

“我害怕了,害怕自己没有勇气继续,但我又那么不服气,我…麦琪,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不,不要说了。”麦琪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她真担心,那个心知肚明却不能诉诸于口的秘密,就被他这么倾泄而出。

“麦琪,你听我说。我居然干了些只有嫉妒成疯的女人才会干的事情,我居然…我居然也学会了那些女人捕风捉影的手段,也跟你玩上了心机…”

“你说什么?”麦琪这才听明白,他说的根本不是她想的那一回事。

“我偷偷看过你的聊天记录,还趁你洗澡的时候翻看过你的手机,甚至…甚至我复制了一把钥匙,打开过书桌下的那个抽屉…”

麦琪的脸色便得越来越难看,她硬生生地抽回了被付文杰握在胸口的手,十指紧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她努力告诫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冷静,冷静。哈!你看,麦琪,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男人,这就是你准备与之一起走进婚姻的男人,这就是你想要放下而选择的归宿,麦琪,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年,结果呢?

麦琪,你口口声声说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男人,你似乎是这么做的,差点连你自己都骗过了。你口口声声说看透了男人的狷介和凉薄,当你知道付文杰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后,你居然差点骗过自己,以为自己可以熟视无睹,可为什么,为什么当他越过你的底线,想要探知你的隐秘空间时,你的怒火还是会抑制不住?为什么,你还是会涌起连绵不绝的失望?甚至绝望?“麦琪,我做的这一切,连我自己都深觉不耻。我知道,这是对你的羞辱和伤害,因为,因为我不相信你,不够尊重你。这些天,我忐忑不安,彻夜难眠,我知道,可能你听了这些以后,再也不会原谅我。但我一定要说,不管结局如何,我只是想告诉你,麦嘉,谢道年,甚至以前那些事情,我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了。我现在的爱人叫麦琪,我未来的妻子是麦琪,不管她之前做过什么,爱过什么人,都与我无关,与叫麦嘉的这个女人无关。我会好好守护着麦琪,我已经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但我发誓,从今天,不,从现在,此刻开始,我,付文杰再也不会做出任何一件让麦琪伤心流泪的事情…“

麦琪看着眼前这个在她面前举着手指信誓旦旦的男人,居然觉得这场景相当荒诞。

她好象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出男人与女人的闹剧,啼笑皆非。她好象离了很远,又隔着很近,表情嘲弄:麦琪,你看,这就是你选的男人,你看,他在你面前发誓呢,你看,他都哭了呢,麦琪,你感动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麦琪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付文杰再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也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难得她居然还能挤出笑脸,安慰性地拍了拍文杰的肩膀:“起来吧,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做的什么事情我也不记得了。都要结婚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文杰刚才看见麦琪的表情,变换莫测,仿佛心灰意冷,又仿佛在嘲笑,他的心就这么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说,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像一个等待判决的人在忐忑中等待结果。听到麦琪那么一说,“都要结婚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他才欣喜若狂地站起来,刚才蹲在她面前有些发麻的膝盖突然一起身还有些站不稳,他准备去拥抱她,可麦琪一个闪身就侧了过去,径直去了卧室。文杰也不在意,楞在原地,傻笑了几声。

过了十几分钟,麦琪从卧室里出来,换了一身衣服,提着包,“我突然想起办公室还有些事情没做,我先出去一下,不用等我了。”

文杰听到关门的声音,他有些懊恼地坐在沙发上,麦琪,我该怎么做?

“你分明在意过去,比在意付文杰还多,那还生他什么气?”苏紫把身体深深陷进沙发,听完了麦琪的牢骚才说出这一句。

麦琪出来以后,还是打了电话给苏紫。现在,两个人依旧坐在这间酒吧的老位置,一个人听一个人说,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铺了一层薄薄的咖啡豆榨干后的粉末,散落着两三根细长的烟头。

麦琪从沙发里直起身,抬头看着苏紫:“至少你的顾家明不会这么做。”

苏紫的眼底略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温柔,连笑容也柔和了许多:“有些男人是不屑这么做,有些男人是想做不敢做,还有些男人是做了又不敢承认,区别只在于,这个男人跟你在一起有没有安全感。所以,客观地说,麦琪,你让他没有安全感,所以才会这么做。”

麦琪原本想说,既然都承认了,为什么不敢承认他跟麦子的事情,但看了看苏紫,又吞了回去,她不是一个习惯将心事倾吐的人,即使说,她也清楚地知道哪些该说,而哪些事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

“麦琪,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大男孩,在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你都一清而楚。反而是你,你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

麦琪在若干年前就想过,但想的就能做到吗?做了以后就能得到吗?她的嘴角扯出一清冷的微笑,“我记得以前读大学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男同学给我寄了一封信,信封里还放了一枚戒指。结果这封信被我同寝室的女生偷偷撕开看了,然后又给我放回原位,但她真傻,居然还跑到我面前问我:那枚戒指我戴着合不合适?你想她要是不问,我怎么会知道她之前偷看了我的信。后来,我再也没有搭理过这个女生。”

“那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你守护秘密的行为远远比秘密本身更加重要?不管他看到了什么都不严重,严重的是他偷看的行为?”

麦琪说:“难道你不认为这样的行为很恶劣?”

“当然,我不否认。但麦琪,我是你的朋友,不是付文杰的朋友。我只能告诉你,有些秘密既然已经不是秘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不值得去守护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执着守护这个行为本身呢?”

麦琪突然楞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有。这么多年,她一个人,精心地守护着过往,不管这个过往是多么的不堪,多么的不值得提起,她依旧如珍宝般看重,不允许任何人侵入,即使连看也不能。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该不该丢弃这个过往,如同丢弃童年时一件破败不堪的玩具?

“其实他看到的远没有我告诉他的那么多。”麦琪叹了一口气。

“麦琪,婚姻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艰难。不管是付文杰还是其他人,如果你放不下,那么跟谁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幸福?麦琪在心里对自己说,很早之前,她就丧失了幸福的本能。没有幸福的婚姻,没有幸福的爱情,注定人生就是一座失乐园。至于跟谁,那个谁做了什么,还重要吗?

他给不起幸福。

第二十六章

当一个人连谋生都出现问题时,她是没有费心思去思考关于幸福与否的话题,对这样的人来说,幸福,实在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

千僖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滨城的广场上空燃起了大片大片的烟花,麦嘉从酒店的天台上看过去,广场里乌鸦鸦地一片,全是过节的人,气球,充气的棒槌,荧光棒充斥其中,他们一定很幸福,但这里没有麦嘉。

天台上的人多了起来,大多都是情侣,亲吻,拥抱,欢呼,“花钱的朋友,你们好吗?”离麦嘉很近的一个女孩突然冲着天空里的烟花大喊了一声,喊完以后又大声笑起来,接着天台上的人们都笑了,她的男朋友把她抱在怀里,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他们一定很幸福,但这里没有麦嘉。

麦嘉看着漫天的烟花,就这么铺天盖地地洒下来,仿佛要落到她身上,将她灼伤,然后铺天盖地的忧伤就这么涌上来,谁说烟花不寂寞?

麦嘉对自己说:过了今天晚上,明年就是新的千年,我一定要把他忘掉。

这是麦嘉许下的新年愿望,那一年,麦嘉24岁。

24岁的麦嘉,第一次在异乡一个人孤独地过节。一个人看完烟花,一个人看着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直到空无一人,一个人守在天台上,对自己说:新年快乐。然后再一个人哭泣,有眼泪却没有声音。

到滨城之后的第43天,麦嘉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袁鸣秋临走的时候留下的那本存折上有5万块钱,在那年月真是不小的数目。麦嘉取了三千块钱,先是在城西一环附近租了一间房,交了半年的房租。这是一个很老式的小区,房东就住在麦嘉的楼上,两夫妻每天早上就在小区门口摆摊卖早点,看着麦嘉就一女孩子,也不像来路不明的不良少女,倒也愿意便宜点租出去。麦嘉买了一张地图,每天早晨一出门就坐上公交车,从坐到终点,到了终点再换另一辆,她对照着地图,拼命地记着路,所有人都把她搞丢了,这一次,她再也不能把自己搞丢了。

第43天,投出去的简历终于有个回音,一家出口贸易公司招聘一名前台,月薪800。麦嘉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她什么也没想,她只想赶快把存折上的钱还回去,5万,不多不少。这样,她就跟谢道年完完全全没有关系了。

“小麦,进来一下。”麦嘉接了电话,总经理的内线。

“总经理,什么事?”

“小麦啊,坐,坐啊。”总经理是一个中年男人,姓张。进了公司第一个星期,麦嘉就已经清楚了,这家所谓的出口贸易公司,不过只是西部地区一品牌洋酒的总代理,前前后后整个公司就只有巴掌大的地方,一个总经理,一个会计,一个前台,前面还有一个门面,有两个销售小姐。所谓的前台,就是什么都要干,哪里是当初面试时说的只是接接电话,复印文件那么简单。

“喝一杯吗?”张经理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自己公司代理的威士忌,给自己斟了半杯酒,示意麦嘉也喝点,麦嘉连忙拒绝。

“到我们公司上班,不会喝酒可不行啊!”张经理倒也不勉强,只是视线一直停留在麦嘉的身上,盯得她混身不自在。

“麦嘉啊,你到我们公司来,有一个星期了吧?”

“恩。”

“我们这个公司,别看现在小,但我们马上要修自己的办公大楼,这个事情外面的人都还不知道,你看,这是我们办公楼的建筑设计草图,看看,给点意见。”

麦嘉看着张经理递过来的设计图纸,花花绿绿的,她也看不懂,但还是假装自己在认真看,看着看着,张经理就从自己的位置上走了过来,走到她座位身后,弯下了腰:“你看,这是总经理办公室,将近一百个平方,旁边就是总经理助理的办公室,也有三十多个平方。以后我们公司还会大量的招兵买马,但小麦啊,我个人觉得你又有重点大学的文凭,做事又很塌实能干,现在的职位很屈就你啊…”说着说着,麦嘉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他的呼吸仿佛就在自己耳朵旁边,烧得脸都红了起来。

“小麦啊,只要你好好干,以后这间总经理助理的办公室就是为你留着的…”说到这里,张经理的手已经握着麦嘉的手在图纸上画着圈。

“经理,经理,这个…等修好了以后再说吧!”麦嘉挣脱张经理,连忙站起身,逃一样地冲出了办公室。

这是麦嘉在滨城的第一份工作,第二个星期,她就递交了辞呈。

半夜想起来的时候,麦嘉总觉得耳朵旁边一直吹着热气,那种湿辘辘的还带着假冒威士忌刺鼻的味道,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不断地洗着自己那只不幸被张经理握过的手,一边洗一边打着干呕。

难道找一份工作就那么难吗?

但很快,她又振作起来。她看了看报纸,电视台一个房产频道在招聘编导,这一次她没有在家干等着面试通知,径直就去了。出来以后,她都有些不相信,怎么就通知她明天上班了。

第二天,她就拿到了名片,印着XX电视台第一房产栏目编导,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但工作又是另一码事,“在报纸上收集各种楼盘的信息,然后打电话,谈客户,提成25%。”不过是业务员,虽然名头很好听。

麦嘉也没气馁,板着指头算了一下提成,觉得也挺可观,就准备认真干下去了。

“喂,你好。请问是XX售楼部吗?恩,麻烦你我找你们公关部的负责人,对,好的,谢谢。”

“赵经理吗?您好。我是XX电视台第一房产的,对,对,你看过我们栏目吗?是吗?谢谢,是这样,我们栏目最近在做一个活动,如果你有时间,我们见面谈好吗?”

“李总,这已经是最优惠的价格了。价格不是问题?那…吃饭聊?李总,是这样的,要不我们去你办公室吧?哪能让您破费呢?喂,喂,李总,李总…”

就是这样,麦嘉从胆怯到纯熟,从拨电话还战战兢兢到说话溜得不打草稿,她渐渐明白,这世上最难的工作,一定是广告业务员。

有时候说到嗓子都疼的时候,她开始怀念起自己短暂的在大学工作的时光,那个时候她,还要抱怨,还要不满,还要愤怒,可现在,她再也不会对工作发出任何一句怨言。因为,她没有资格。

跟她一起招进来的女孩子一共有13个人,第一个月,没有谈下一个单子的女孩全部坐在会议室,麦嘉也在其中。渐渐地,她们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

“家是外地的?”

“恩。”

“一个人在滨城?”

“恩。”

“好好干,我再给你一个月时间。”最后,主任留下了她一个。

这是她在滨城领到的第一份薪水,400块。

再离第二月领薪水还有三天的时候,麦嘉谈下了一个单子,15分钟的专题广告,一分钟6千块。

拿到提成的时候,麦嘉的手都在颤抖。当她从银行出来,看了一眼存折,贷入3000.00,余额50000.00。她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把存折撕得粉碎。

从银行回家的路上,麦嘉回想起谈下这笔单子的情景,她都在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哭,千万不要哭。

“麦小姐啊,我早说过价格不是问题,就是大家吃个饭,交个朋友,电话里能把生意谈下来吗?”

“李总,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哪里叫破费呢?请漂亮的小姐吃饭是我李某人的荣幸啊!”

那一天,凯悦酒店的贵宾厅,她在卫生间里吐了三次,最后吐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听到外面喧嚣的声音,她都有种幻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后她死命掐着自己的大腿,直到掐成青紫色,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断地对自己说:“麦嘉,千万不要醉,不能醉,不能让外面的臭流氓得逞!”

从来没有喝过酒的麦嘉,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店,那位号称千杯不醉的李总最后像死猪一样睡死在贵宾厅里。麦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在家门口蹲着睡了一夜,连她都觉得是奇迹,居然,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麦嘉甩了甩头,她仿若一夜长大,原来在这世上生存,要学的竟是这么多。

第二十七章

麦琪跟苏紫在酒吧门口分手后,她一路走着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她想起刚到滨城的那些日子,那么难熬的辰光都过去了,还怕什么呢?麦琪,做人不能不知足。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她闻到房间里一股强烈的烟味,付文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积满了烟头。麦琪有些诧异,付文杰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抽过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