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股骨头坏死吗?那是现在的医学无法根治的疾病,骨细胞会一步步地缺血、坏死、骨梁断裂,然后股骨头塌陷,最后就是终身残疾。
他说这样的病其实是一种凌迟,由一点点的钝痛逐渐蔓延到全身,你需要花尽全身的力气去抵抗噬骨之痛,每一次都犹如劫后余生。因为你不知道下一次疼痛袭来的时候,你会不会真正痛死过去。
…
她被自己疯狂的想象占据,全然不再理会这其实只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告白。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不安地想,他会否是病发进了医院?
两个星期过去了,她打电话去问学医的朋友,辗转地问起,越听越是心冷。
三个星期过去了,她的憔悴再也遮掩不住,甚至惶恐地想:“谢道年,你会不会死?”
终于,她还是拿起了电话,拨出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
“喂?”是他,没错!她的心一路跌跌撞撞,犹如夜黑行路,茫然四顾中终于窥见光明,可已没有话好讲。
他在电话那端,听见她长吁一口气,像跋涉许久的路人抵达彼岸。他的心被她的呼吸挑动,再也不复平静。
“嘉嘉?”他终于不再逃避。
“谢道年,我以为你死了!”郁积的恐惧终于迸发,麦嘉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三天之后,谢道年到了江城。这是与长安与众不同的城市,吊脚楼,十八梯,江边的号子缭绕,一派不经雕琢的粗狂,可偏偏这里的女子却出落得异常白皙水灵。
麦嘉从人群中并没有第一眼认出谢道年。他隐没于人群的深处,看着不远处一白衣少女在着急地张望,他静静地打量着她,熙攘的人群瞬间消失了声音,他眼里的麦嘉,犹如镜头的变焦,由远及近,他看着她的眉目,清晰地甚至能看见她鼻尖的汗水,从细腻的毛孔渗出,是久违的烟火。
他突然有些胆怯了,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一时冲动。
谢道年,你来,是给她希望?还是让她绝望?
麦嘉被一道目光灼伤,转过头,她看见一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站在远处看着她。
她想开口呼喊,又忍住了。
不,那不是谢道年。
在她的印象中,他是残缺的,沧桑的,而不是眼前那位明明完好无损甚至颇具风采的男子。
她转过身,有片刻的疑惑,再转过头看着他,这一次,她看见他的嘴角扯出微笑,他在对着她笑!
难道真的是他?
“嘉嘉,是我。”一袭黑衣的男子终于走了过去,他冲她露出微笑,声音一如电话里的清晰低沉。
麦嘉看着想象中的爱情朝自己走了过来,看着眼前眉目清疏,气度不凡的男子,竟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一路上,她都有些手足无措,她很想掐掐自己的脸,看自己是否在做梦,她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但怎么会呢?
隔了半晌,她才鼓起勇气开口。
“你…你不是说你得病了吗?”她的目光朝他的大腿看了看,问得含蓄。他明明完好无损,为何要说自己病入膏肓?
谢道年的眼神顿时黯了黯,不想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你知道我没有骗你便行了。”
麦嘉楞在当场,谢道年走远几步后才发现她没有跟上,他有些无奈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伸出手:“还不走?”
麦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伸出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才走上前去把手心放在那只手里。
谢道年反手一握,牵起了她的手,麦嘉的手出奇地柔软,仿若无骨,小小的手心传来温度,熨贴无比。
这一看似平凡的牵手,没想到竟是一段纠缠的初始。
谢道年的到来,给麦嘉营造了一种甜美的错觉。在那样的年纪,心思当然不会如此辗转,她想,他是专程为她而来的。自然喜欢也是不言而喻的。
她看着他的脸,仿佛在读一本书似的认真,一言一语又恢复了天真。
“道年,你骗我!”
“道年,你明明没有自己形容的那么老。”
“道年,你知道吗?你一直不出现,我真以为你死了。”
“道年,你为什么把自己的病形容得那么严重?”
谢道年看着麦嘉在自己面前眉飞色舞,再也不忍心打破表象的谎言。
无奈地双手一摊,“你问题那么多,让我答哪一个好?”
麦嘉笑了,拖着他的胳膊,像小女生一般,嗲气地说:“道年,我带你逛江城。”
谢道年的眉头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好啊!”
江城即使繁华如市区,也少不了爬坡上坎,渐渐地,他的眉头渗满了汗水,依旧强忍着疼痛,徉装无恙努力跟上麦嘉的步伐。
“道年,我带你去码头吧,那里可以看到两江交会,两条江水都是不一样的颜色。”
“道年,道年,你怎么了?”麦嘉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
谢道年弯下腰,双手紧捂着自己的双腿,冷汗顺着额头一滴一滴往下,麦嘉震惊于自己看到的景象,“我…我…马上叫医生!”
麦嘉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急救室的灯还亮着。红得刺眼,直到此刻,麦嘉才完完全全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说,为什么他还要陪着她走那么长的路?
为什么自己要那么任性?被他装出来的表象隐瞒,还真以为他跟正常人无异?
“嘉嘉,嘉嘉,出了什么事?”麦嘉的父母闻讯赶到。
麦嘉看见自己的妈妈,积聚已久的惧怕与自责终于倾泄而出,“妈妈,我差点害死他了!”
号啕之后,麦嘉才嘶哑着嗓子道出原委:
“他是我一个朋友,从长安过来看我,我明明知道他有病,还要拖着他一起去逛街,妈妈,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麦妈妈听不出端倪,只得一味地安慰,“嘉嘉,别哭了,你朋友会没事的。”
“医生出来了!”麦爸爸看见急救室的灯熄了,赶忙走过去向医生打听原委。
医生摇了摇头,“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情,怎么还那么不爱惜自己?”
麦嘉冲进病房,看见谢道年手臂上插满的针管,旁边还有护士来不及清理掉的沾满了血的棉花块,她深吸了一口气,又不敢哽咽出声,只能用手紧紧捂住嘴巴。
“病人麻药还没过,这位小姐你还是先出去吧!”护士还是不客气地把麦嘉请出了病房,麦嘉一步一步地往后退,这突来的变故,让她惊觉这样一个事实——要是谢道年真是死了,她该怎么办?
她被这样的设问惊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承受答案的重量。
第十六章
谢道年醒来的时候,看见麦嘉正睡在病床的旁边,窗外的阳光射过来,她的头发上竟隐隐泛出金色,啊,真是安琪儿。他在心底深处发出悠长的叹息。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她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眼,仿佛有些不置信,瞬间欣喜的光彩又绽放眼眸。
“道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不起…”她一叠声地说着对不起,头越埋越低,下巴快要垂到床沿。
谢道年伸出手,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自责,“跟你没关系。”
“不,不是的,我明明知道,可偏偏还要拖着你走那么远的路。”
他笑了,为着她的可爱。
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一天一夜未曾沾水的嘴唇,有些干涩,却吐露出此时最令人心醉的话语:“我心甘情愿的。”
麦嘉被他的话语震惊,先是不可置信,旋即惊喜蔓延全身,她的脸颊漫上悱红,终于有些羞怯地低了下头。
他是实话实说,但在麦嘉听来,却是最销魂的告白。
之后发生的一切辗转曲折,飞流直下,山高水寒,都抵不过这四个字——心甘情愿。
第二天,谢道年便出了医院,自己知自己事,这样的病医生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除了叮嘱好好调养,还能如何?
麦嘉一路搀扶着他,神情凝重。谢道年被她的样子逗笑,甩开她的搀扶,“我还没有残疾。”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想辩解,却不知如何谴词造句,在医院的辰光,她终于明白谢道年对于疾病的忌讳莫深。
这怪异的疾病犹如一道耻辱架背负在他的身上,他越是极力若无其事,越是被刺激莫深,她渐渐知道他的敏感,所有跟瘫痪、残疾有关的字眼都是他的禁忌。如今被他亲口说出,反添了一股浓浓的嘲讽。
“要我跳舞给你看吗?”他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别人。他太想做正常人了,太想遗忘这样的痛了,他甚至不能告诉她,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所以一开始他努力伪装出自己的无恙,没想到却适得其反,让她瞥见自己最真实的伤口。
麦嘉看着他甩开自己的手,一个人朝前方走着,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原来他的脚有些微跛,即使在行走的时候他努力想调整身体的平衡,但每次左右换脚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右边有些倾斜。原来如此!为什么那天她竟然没有发现呢?如果她早些发现异样,他也不会进医院了。麦嘉看着谢道年的背影,眼前渐渐染上了一层雾气。
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才追赶上去。
“道年,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她送他去了宾馆,一直盘旋在心里的疑问还是说了出口。
谢道年站在窗前,这间房刚好可以看到江城最美丽的夜景。
他背对着她,语气听不出悲喜:“你想我待多久?”
当然是越久越好,久到再也不走,久到一辈子那么久。麦嘉内心的声音做着回应,可少女的矜持却说出了另外一番答案:“我以为你只是旅游,顺道看看我。”
谢道年转头身,看着坐在床边有些欺艾的麦嘉,不禁打趣:“我还没有看够江城的风景,还有你。”
麦嘉的脸瞬间红了。
“要是你不欢迎,我明天就离开。”他又把目光投向了落地窗外的风景。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待多久都可以。”麦嘉急急地走过去,拉住他的衣襟,似要申辩。
谢道年顺势牵起她的手,看着她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眼眸,水波艳潋,他叹了一口气,“嘉嘉,我配不上你。”
“谢道年,不许你那么说。”她急切地掂起脚尖,捂住他的嘴。
他把她的手拉住,握进掌心,只要顺势一拉,麦嘉整个人就拥进了他的怀抱,他想应该是温暖的,但他还是忍住了。
“这个病比你想象的复杂,我这个人也比你想象的复杂,我不想辜负你。”他还是说出了实话,虽然真相总是比谎言更伤人更刺耳。
麦嘉一直仰着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出其不意地吻上了谢道年的嘴唇,不由分说完全没有章法地任舌尖在他的唇间辗转。
谢道年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下一秒大脑传来一阵颤栗,眼前这如花的少女用了莫大的勇气在诉说着自己的倾心,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双手环上了她的纤腰,反客为主,带领着她进入缠绵的领域。
她的舌尖有着一股天然的甘甜,一如她所坚信的爱情,不染纤尘,她笨拙却勇气十足地与他迎合,渐渐勾起他蛰伏已久的冲动。
不知道要花多大的自制力,麦嘉被腰间传来的力道推开,她的眼眸里还有来不及消散的迷蒙色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许久,她听见他的声音从自己的头顶上方传来:
“嘉嘉,我不能对不起你。”
“谢道年,我不会后悔。”
她的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似要用尽毕生的力气。
第十七章
那是一场没有欲望的缠绵,麦嘉把头抵在谢道年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那一刻,她有瞬间的恍惚,以为他们已经认识许久,以为一朝醒来,便是天长地久。
“道年,我们认识多久了?”她的手指在他的胸前无意识地划着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一年零九个月。”
“怎么才那么短?我以为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她把头抬起来,眼神里遗憾尽露。
谢道年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用手抚摩着她顺势滑下的头发,“我也这么觉得。”
麦嘉笑了,绽放一朵“那还差不多”的笑容,又温顺地躺回胸膛。
“嘉嘉,这是来看你,是因为…”他踌躇良久,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麦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感觉到他语气的沉重与犹豫,自顾自地接下去:“是因为看到我给你的留言了?”
少女心思总是那么简单,毫无心机,总以为爱情就是一场投之以李,报之以桃的故事。
谢道年沉默,终于忍住,他的叹息声轻不可闻。
“嘉嘉,你是个好女孩。”
“我知道!”她笑得任性,带着花样年纪的自信与骄傲。
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躺了许久,他不忍心打断她的叙述,她的爱慕,她的情思,一点一滴倾泄而出,毫无保留。麦嘉,以为自己到了目的地,终于可以双手合十,一偿心结,谢道年的宽容与沉默给予她莫大的鼓励,甚至错觉地以为他与她,并无二致。
那应该是最幸福的辰光,你爱他,而他在你的身边。
她带着他去码头,去看长江奔腾的交汇处,她带着他去看江城最美的夜色,她带着他去看当季盛放得最绚烂的樱花…她转过头问他:“江城漂亮吗?”他看着她的眼眸,内心舒缓,犹如一道阳光降临,暗自叹息“麦嘉,是因为你,这座城才会如此漂亮。”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麦嘉都不敢确定她跟他,是否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又或者他们真的开始过?
他没有说过爱,他只是爱抚着麦嘉的头发,笑容宠溺:“嘉嘉,你比这座城都漂亮。”他只会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不带丝毫做作地牵起她的手,带她走过车流汹涌的人行横道;他只会时不时地凝视着她,偶尔传来几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那这样,算不算爱?
麦嘉不会分辨,她只是说:“道年,我想吃冰。”他笑了笑,刮了刮她的鼻尖,然后转身走进一家冰室,她一边吃一边冲着他笑,他拿出纸巾擦掉她嘴角残留的水果粒,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她有片刻的错愕,瞬间内心犹如窜过一道暖流,融化全身,“楞什么呢?都快化了!”他拍了拍她的额头,她回过神,笑得像花一样,“傻丫头!”他捏了捏她的脸颊,被她的笑容感染,眉头舒展。
谁说又不是爱呢?
若干年后,每当路过冰店,麦嘉总会想起这样一幕,她与他之间的记忆是那么的稀少,稀少到她能清晰地记起她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哪怕只是一杯微不足道的冰沙。
后来的后来,或许,你也会在街头看见一个神情恍惚的女子。你走过一家冰室,隔着玻璃窗,你看一面容娇好的女子,落寞地坐在角落,一个人吃着一碗冰沙,吃着吃着,有滴不知名的液体渐渐滑落,滴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是的,你没有看错。她真傻,连吃冰都吃到流泪。
忘了告诉你,那杯冰沙的名字其实很普通,就叫芒果冰沙,但多奇怪,她只吃这种口味的冰沙。
谢道年离开的时候,麦嘉并不知情。她睡着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不知道做了什么梦,连嘴角都上仰着。等她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她赤着双足在套房里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客厅,书房还有卫生间,没有了,她真的走了。她神情慌乱地冲进电梯,跑去前台,“小姐,订房的那位先生今天早上已经离开了,他吩咐我们不要吵醒你,房间CHECK到你想离开为止。”前台小姐的声音温柔甜美,可在麦嘉听来字字都如针扎般刺耳。
不,他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他会一直留在这里的,他说他专程过来陪我的,怎么会?怎么会不到三天,他就离开?
她疯了一样冲进房间,拨着他的电话,“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一遍又一遍,她的手颓然地扔下电话,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谢道年,你去哪里了啊?”她趴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只有那张早已丧失余温的床,还残存着他存在过的证明。
麦嘉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原来天亮了,梦也就醒了。
绝望像一种妖冶的毒渗透进发梢眉间,嵌进麦嘉的生命,仿佛从那时开始,她便只能靠绝望活着,靠这段纠缠而无望的爱情所分泌出的绝望生活。
第十八章
那些自以为是的疯狂和执着如今想来,竟是如此的愚钝不堪。如同从土里挖掘出的陶器,原以为里面的叶子依旧青翠湛绿,等曝露之后,叶子就会迅速转黑腐朽。它们不能被空气与光线作用,只能幽闭在禁忌之中,爱情亦然。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