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家主?”丁千乐试着推了推他,他却似乎睡得很沉,动也不动。
屋子里极黑,因为关着窗户,连一丝光都没有,丁千乐犹豫了一下,摸索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谁知竟摸到一手冷汗。
“家主?家主?你怎么了?”丁千乐有些急了,连唤几声,都不见他有动静,心知不对,赶紧摸下床点上了烛火。
点了烛火,房间里一下明亮了起来,丁千乐转身,便看到赫连珈月正大汗淋漓地蜷缩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煞白,那神情竟是极其痛苦的模样。
丁千乐被他这副模样吓着了,赶紧上前大力地推他,试图将他弄醒,“家主,你怎么了?快醒醒,你怎么了?家主…”
他却只是紧闭着眼睛,外界的声音一点也进不了他的耳中,仿佛是陷进了极其可怕的梦境之中,被那梦魇住了,怎么也醒不过来。
四周,极目所见,都是鲜艳的红…红的喜缦,红的喜烛,红的…血…
小小的、苍白的少年一身大红的喜服,沉默地站在喜堂之上,看着那个艳丽的女子在漫天的鲜血中独舞,力量强大到令人颤栗。
场景突然转换,那艳丽的女子笑盈盈地抱着小小的少年,飞身直奔一处断崖,“小郎君,莫要怕,过了这片断崖,就是我的领地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边。
少年手中,一柄施过咒术的利剑,已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脏…
“你…”她瞠大眸子,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少年。
“父亲说,人妖不两立。”少年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染满了鲜血的手,抖着苍白的唇,眼中有泪落了下来。
见他落泪,女子眼中的凌厉稍缓了一些,她叹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脑袋,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推开了他。
“珈月,趁现在!杀了她!”身后,有人厉声大喊。
父亲…
“可是…”少年惊恐地看着女子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那些鲜艳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迟疑着不肯念出最后的咒术。
那女子见状,浅浅笑了一下,转身似乎要逃。
呆立在原地的少年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是突然感觉一阵凌厉的杀气向着自己而来,他侧过头,便看到他的父亲面无表情地手持利刃,向着他直刺过来…
他要杀了他?
父亲…为什么…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柄袭向自己的利剑,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他无意识地慢慢后退,突然一脚踩空…
那小小的身子便如风中飘零的落叶一般,刹那间坠入了万丈深渊…
“啊…”
自噩梦中惊醒,赫连珈月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惊魂未定间,他对上了一双十分熟悉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正透着浓浓的担忧。
“家主?”见赫连珈月终于睁开了眼睛,守在一旁的丁千乐总算松了一口气。
赫连珈月却是怔怔地看着她,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难得见到他这样直着眼睛发怔的样子,丁千乐有些紧张,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一边拿帕子轻拭他额上的冷汗。
赫连珈月点点头,感觉到额前的柔软,心里突然一跳,梦中的场景一下子跳了出来,那种快要失去什么的感觉让他忍不住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有片刻的心安。
“家主?”被他抱在怀中的丁千乐一头雾水,他抱得那样紧,紧得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不要动,就这样…就这样…”他抱着她,将脑袋抵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呢喃,那声音十分的干涩,仿佛正在经历着什么痛苦一样。
丁千乐愣了一下,感觉到他的不安,她迟疑了一下,终是反手抱住了他,轻抚着他的背,放柔了声音安慰道,“没事,只是噩梦而已,醒过来就没事了。”
“嗯。”
是啊,只是噩梦…
醒过来,就没事了。
只是…他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自千乐回来之后,每晚有她陪着入睡,他便再没有做过这个梦,为什么今天夜里,竟然又…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封存在记忆深处的那桩往事,想起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想起了…那一场刻骨铭心的背叛。
恍惚间,时间向前推移,他仿佛回到了九岁那一年…
九岁的赫连珈月,还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先天不足的关系,自出生起,他便没有离开过药罐子。
即使是作为当时的家主赫连式斋唯一的儿子,他也从来没有被寄予过厚望,因为连家族里最强大的巫医都断言他活不过十五岁。他被拘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没有人在意他的努力,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天分,因为一个随时会夭折的孩子,即使是个天才,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更加令人惋惜罢了。
…直到,那一天。
管家连伯伯到后院来找他,破天荒地说父亲要召见他。
“真的?父亲说要见我?”少年苍白的脸颊因为管家的话而泛起了几分异样的神采。
“是的,少主。”连伯伯这样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是一副不敢看他的样子,甚至连头都没有抬。
小珈月却仍是十分高兴的样子,那张因久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透着明亮的欢喜,在去父亲书房的路上,脚步轻快得仿佛要飘起来。
因为…自他懂事起,他实在很少见到那个总是板着面孔,十分严肃的父亲。
“家主,少主来了。”站在书房门口,管家低低地禀道。
“进来吧。”屋子里,传来了赫连式斋的声音。
听到那声音,少年轻轻颤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欢喜,直到里头再一次响起了不耐烦的催促声,他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推开门的一刹那,他便愣住了,因为屋子里除了父亲之外,还有许多人,许多…他从未见过的人。
“珈月,过来。”见他站在门口发呆,赫连式斋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声。
他赶紧回过神,低着头有些拘谨地走了进去。
“还不见过诸位族长伯伯。”一只大手轻轻按在他的头顶上,赫连式斋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
“…见过诸位族长伯伯。”九岁的孩子乖乖地行了礼,声音仍是怯怯的。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的人。
“呵呵,少主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是啊,听闻在巫术方面也很有天分呢…”
“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啊…”
四下里,响起了一片赞扬声,九岁的孩子低着头,听得心里甜滋滋的,连一向紧紧绷着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了起来。
头一回,他的努力和天分被正视了。
真高兴。
“珈月,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作为赫连家的少主,便有应该承担的使命。”头顶上,父亲语重心长的声音突然响起。
书房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令人有些不安,少年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衣袖,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
“作为除妖世家,我们赫连一族世世代代与妖为敌,并且为之付出了许许多多的生命,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然而半月前,妖王碧梧传来消息打算与人界联姻,并承诺从此拘束部下,再不与人界为难,皇上仁慈,为使百姓不再受苦,已经下了圣旨,愿意接受联姻。”
少年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对于自出生起便被拘在院子里的他来说,这一切似乎都太过遥远而深奥了。
“妖王碧梧指定的联姻条件是,联姻之人必须出自赫连一族。”赫连珈月看着自己病弱的儿子,沉沉地道,“作为我唯一的儿子,珈月,你愿意成为联姻者吗?”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讲,联姻实在是一件十分遥远而且不可思议的事,可这是父亲头一回与他如此亲近,并且将听起来如此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他,只为这一桩,他也是十分高兴的。
于是,全心信赖并且崇拜着父亲的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我愿意,父亲。”
得了他的回答,赫连式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许久,许久之后,他才点点头,语带欣慰:“很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只因为这一句赞扬,便让这小小的少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他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满眼都是崇拜。
在书房见过诸位族长的那天下午,他随父亲进宫面圣。
见过皇帝陛下之后,父亲被陛下单独召见,他被留在了御花园里。
三月的天气,春风料峭,仍透着一丝丝寒意,头一回出门的少年时时注意、处处小心,生怕给父亲丢了脸。
端端正正地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等了许久,父亲还是没有回来,他不敢擅自走开,也不敢随意与身旁侍立的宫人交谈,正在他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株不知名的花出神的时候,那比他还高的花丛却是突然微微动了一下,从里头钻出来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身着碧衣的女子,美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眉目含笑间,暖意融融,竟仿佛刹那间解了这早春的寒意。即使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他也知道那是极美的,因为震惊于她的容貌,他一时呆呆地看着她,竟是说不出话来。
“你便是我那小郎君么?倒俊俏得很嘛。”眨眼间,那女子已经笑盈盈地走到了他跟前,弯着腰细细地打量他。
他仍是呆呆地看着她,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只不过年纪小了点。”她蹙了蹙眉,随即又展颜而笑,“不过嘛,也没有多大关系,反正我有大把的时间等你长大。”
等他长大?
他呆呆地看着她,终于想起来要问她,“你是谁?”
“我?”她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我叫碧梧,以后便是你的娘子了。”
吓…这么大的娘子?
小珈月呆愣愣地看着眼前那风情万种的女子,一时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怎么了?不开心么?”她眨了眨眼睛,随即醒悟过来,“可是觉得我年纪大了些?不怕不怕,我这就换个模样来衬你。”说着,她笑盈盈地转了个身,身子竟立时缩小了一号,看起来竟比那九岁的孩子还要矮一些了。
“这样如何?”她回头看他。
他张大嘴巴,看着那风情万种的女子转眼间变化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得惊疑不定地问,“你…你是妖?”
“是啊。”她大咧咧地点头承认,一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然后又上前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莫怕莫怕,我不会害你,只会疼你。”
“你是…妖王碧梧?!”直到这个时候,小珈月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怕么?”她眯了眯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要与他联姻的女子,便是她么?
如果是她,倒也不坏。
模模糊糊的,他这样想。
虽然是妖,看起来倒是极好的。
那一日,从皇宫回去之后,他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被拘在一间小院子里,而是可以自由地随意走动,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变得恭敬,只是那恭敬之中,又透着一点点疏离与排斥,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虽然那些莫名的眼神让他感觉不太舒服,但他仍是开心,尤其是碧梧还常偷偷地来看他,仍是化作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的模样,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给他带来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吃食,据她说吃了可以滋补身体、延年益寿,有极大的好处。
于是,她成了他第一个,且是唯一的一个玩伴,在她的陪伴下,少年日益开朗起来,也不再是那副苍白阴郁的样子了。
就这样,婚期一日日临近。
那时,他真的以为他会跟这个叫碧梧的妖一起生活一辈子。
其实这样也不坏,他常常想。
虽然是妖,但他还是极喜欢她的,因为从未有人待他那样好。
…他甚至,开始有些期待着婚期的来临。
可是,在距离婚期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父亲开始变得忙碌起来,他又开始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他,然后是整个赫连府的气氛都变得奇怪起来,仿佛连空气里都是一触即发的紧张…
而她,也再没有悄悄地来看过他…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避着他,就在他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天下午突然一下子全都解开了。
那天下午,天色阴阴的,他正一个人闷闷地躲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书,突然听到门外有人交谈,隐约是他曾见过的两位族长伯伯。
“非我族类,果然其心必异啊…”
“哼,当初那妖王碧梧向陛下提出联姻的时候,我就说此事不可信,人与妖一向势不两立,还说什么人妖一统,和平共处,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如今被人杀上门来了吧。”
“唉,谁能料到那群妖物竟然会趁机闯入人界大开杀戒呢?…”
“省省吧,虽然是答应了联姻,可是我们这位伟大的家主大人可也不是全无戒备呢,如若不然,也不会选了那个病歪歪长不大的小子来当新郎官了…说不定那妖王正是知晓了这桩事情,才会发怒大开杀戒呢。”
“你小声些…”
“怕什么,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情啊,如果不是怕联姻有诈,怎么可能选那么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去联姻?摆明了是去当替死鬼的吧…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这位家主大人倒真是心狠手辣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舍得放弃。”
“唉,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在巫术上的天分…”
“不长命又有什么办法?”
一声长长地叹息结束了交谈,脚步声渐渐远去,九岁的孩子偷偷地躲在书架后面,听着外头两人的交谈,只觉得耳中轰鸣作响…
是因为他自小病弱且被预言了长不大,所以父亲才会选中他成为联姻者?
他并不是被父亲寄予了厚望,而只是他的一枚弃子?
他只是一个…替死鬼?
不…不是这样的,他摇摇头,不愿意相信,这些都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小小的少年从书架后面站起身,捏紧了拳头,只要他能够帮到父亲,父亲一定会看得见他的努力,并为他感到骄傲的。
在他的刻意查探之下,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是有一部分妖族趁着妖王婚期将近、北莽守备松懈的时候,闯入人界大开杀戒,皇帝陛下震怒,认为是妖王碧梧借着联姻的阴谋想要趁机吞并人界,于是下令赫连一族诛杀妖王碧梧。
少年一边精心制作着一件带咒术的法器,一边等着父亲来跟他说些什么,可是一直等到婚礼那一日,父亲都没有来。
那一日,婚礼竟然如期举行。
他想不到的是…碧梧竟然真的出现了,她身穿一袭大红的嫁衣,缓缓踏进赫连府的大门,美得令天地都失了颜色。
可是聪明如她,怎么可能想不到这是一个陷阱?
“小郎君,我来了。”看到他的时候,她眯了眯眼睛,弯起唇,笑得倾国倾城。
银月巫女 第37章
小小的,苍白的少年一身大红喜服,站在喜堂之上沉默地看着她,仿佛一个精致的、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
隐藏在暗处的杀机骤然发动,赫连家族数十名顶级除妖师联手设下了灭妖阵,困住了那踏进喜堂的女子。
“赫连式斋,想不到你竟真的言而无信!”艳丽的女子似乎并没有将那灭妖阵放在眼中,只淡淡瞥了自内堂缓缓走出的赫连式斋一眼,冷声道。
“是你破坏信约在先。”赫连式斋横剑而立,眼中杀气凛冽。
“我已经说过了,之前妖族闯入人界的事情我并不知情,此事我已经下令彻查了。”女子咬牙道,“我是诚心要与人界修好的。”
“你身为妖王,如今你的部族在北莽大开杀戒,屠戮无辜百姓,你以为一句‘并不知情’就可以推卸责任么?”语毕,赫连式斋冷笑着挥剑,“给我杀!”
随着赫连式斋一声令下,灭妖阵瞬间启动,那女子脸上、身上溅满了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