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姨娘性情大变,何宅人或多或少都有所察觉。

不再尖酸刻薄,争宠好胜。也不再小气狭隘,处处占便宜。

反倒成日里笑脸迎人,安分守己。

何老爷觉得她大度温婉了,王氏觉得她讨喜顺眼了,源哥儿觉得她慈爱亲和了,诸位姨娘也不见她寻屑生事了,下人们也觉得她宽厚大方了。

源哥儿几乎要以为她变了个人,不过是套了自己姨娘的皮子。(恭喜源哥儿,观察入微,猜想大胆,你答对了!)可是数次来往,她话里话外,从前的事情都说得不差分毫,源哥儿迷惑之下,也只有认了。

佟姨娘及时的发觉了源哥儿怀疑的眼神,佯装慈爱的对他道:“源哥儿,姨娘出身卑微,帮不上你什么。明明哥儿聪颖过人,却是一个庶字压在头上…都是姨娘误了你。”

她适时的用沾了辣椒水的帕子轻擦眼睛,瞬间就红了眼眶。

源哥儿毕竟年纪小,有些无措:“姨娘,这都是命运天定,怎怪得了姨娘?”

佟姨娘叹息:“姨娘以往,也是想帮源哥儿多争取些,却是做多错多,反倒让哥儿看了我生厌,我这心里…我也想明白了,往后,姨娘会改的。”

“姨娘,我没有!”源哥儿慌了,难道前阵子对姨娘的厌烦全挂在了脸上?

佟姨娘摸摸他的头:“有也不要紧,姨娘永远也不会怪你。”

源哥儿又感动,又愧疚,和佟姨娘反倒更近了一层似的。

佟姨娘真心觉得日子越来越顺利,只要不再争宠,讨好主母,亲近儿子,成日里锦衣玉食,真让人无法居安思危。

她却不知道王氏已暗中选定了源哥儿,欲立他为嫡子。

王氏思来想去,源哥儿占了“长”之一字,立他为嫡,名正言顺,少生许多事端。

且源哥儿现在已能看出资质上佳,性格也恭谨谦逊,是绝佳的人选。家中小的那两个,却还没定性,日后是驴子是马,都还两说。不如就选了这根现成的好苗子。

是夜,她命双和去请何老爷过来商议。

双和重新抿了头发,拎着盏美人灯,去寻何老爷。寻遍了书房寝室也不见人影,只好往各姨娘院里去找。

她寻了一路,先从最受宠的安姨娘院里寻起,再到苏姨娘院里寻找,连刘姨娘赵姨娘院里都看遍了,才想起去佟姨娘院里。

到了佟姨娘院里,果然看到何老爷随身的小厮泰三正抱着臂,立在院门口与佟姨娘的小丫鬟连芙说笑。

双和心中有些纳闷,这佟姨娘早就不入老爷的眼了,没想到还有些手段,能把老爷勾回来。

当下不动声色,拎了灯笼上前:“你们俩在这嚼什么烂舌根呢?”

连芙一惊,赶紧迎了上来:“姐姐来了?可是有什么差遣?”

宰相门前七品官,双和是王氏面前得用的人,连芙见了她只有巴结的份。

双和似笑非笑:“大半夜的,不服侍主子,站在门口勾搭什么?”

连芙不敢回嘴。泰三可不惧她,露出个暧昧的笑容:“主子在里边,我们可不敢进去碍眼。我知道,双和姐姐却是想进去分杯羹的…”

双和被他一堵,又有几分说中心思的尴尬,恼羞成怒之下不敢向泰三使性子,只盯着连芙:“死丫头,主子也敢背地里议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连芙遭了连累也委委屈屈的不敢回嘴,泰三道:“行了,也别指桑骂槐!你想攀高枝,是个人有双眼就能看出来,现在佟姨娘正在小厨房烧菜,你还不趁机会进去?”

双和看出泰三一脸鄙夷,却是心中一动。假意道:“你想诓我去冲撞了老爷和姨娘?”

泰三翻了个白眼:“爱信不信。”

双和心中犹豫,何老爷在何家,就是一块唐僧肉,不安份的人都想吃上一口。争的人多了,没心思的人都会生出心思来。以往她少不得给何老爷使媚眼,却不敢在王氏眼皮底下做得太过,如果现在屋里真只有老爷一个…

她把心一横,就算是冲撞了,何老爷惯会怜香惜玉,最多斥责两声。佟姨娘念她是太太跟前的人,也不敢如何。不如就去瞧瞧。

当下又重新理了理裙摆,抬着头道:“行了,实在是太太寻老爷有急事,你们这些偷懒的,我也不敢支使你们去传话,省得背地里还埋怨起我来。我既已走了九十九步到了门口,就自己进去说上一声了。”

说着也不再看两人,径直往院里去了。

连芙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泰三却是嗤笑一声:“我看她就是戏文里说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连芙眨了眨眼:“这话怎说?”

泰三道:“她若是不成,倒还好了。若是成了,太太能饶得了她?”

连芙想了想:“外边的姨娘都能抬回来了,她还是太太身边得用的,太太不会同她多计较罢?”

泰三笑:“就是太太身边得用的,欺瞒着太太爬了老爷的床,这才叫叛主。”

连芙低着头还没寻思明白。

双和就急匆匆的奔了出来,衣衫钗环并未散乱,但双颊发红,神情慌乱。

泰三大咧咧取笑:“怎么了,事到临头,还不情愿了?”

双和瞪他一眼:“你再胡说!我禀了太太,只说你一个小厮,行走内院不知检点,与各院的小丫鬟调笑,坏了门风!看你有甚好果子吃。”

泰三一僵,飞快的拿眼瞥了双芙,见她并未露出异色,就笑道:“你空口白牙,吓唬谁去?”

话虽这样说,却是并不再拿话堵双和。

一时三人僵持着站在院子门口。

过了一阵,双和估算了时间,冷冰冰的对连芙道:“你进去通禀老爷吧。”

连芙一愣:“姐姐方才不是去过了?”

双和没好气:“叫你去就去!”

连芙惴惴的,只好去了。

到了厢房门口,也不敢直接进去,隔着门帘道:“老爷,太太命双和姐姐来了,说是请老爷议事。”

屋里响起一阵悉碎响声,半晌何老爷的声音低沉沉懒洋洋的传来:“知道了,让她先回去吧,我一会就来。”

连芙低声应是,转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听到响动,回头来看。却是双奇满面春、色的撩了帘子出来,她浑不在意的扫了连芙一眼,伸手理了理鬓角,行动间略有滞涩的走了。

连芙情不自禁的脸上一红。加快了步子去传话给双和。

双和领了命,沉着脸走了。

一路走,一路心中愤恨。

满院子的丫鬟,竟叫双奇得了先机。不说自己,就是双寿,也比这死丫头生得好看,可见老爷就爱这个新鲜劲儿,若不是成日在太太眼皮子底下守着,只怕自己早已穿金戴银有人服侍了。

她若此时向太太告密,太太少不得有赏赐下来,要不要就卖了双奇这丫头?

双和想了一阵,又觉不妥,太太就算有赏赐,也不会拿双奇如何,反倒让她过了明路。且太太经此一遭,必定会起心防备,自己再想同老爷成好事,只怕就难了…不如,就用这拿捏双奇,让她穿针引线,这才叫好!

双和拿定了主意,对着王氏就笑盈盈的:“太太,佟姨娘烧了一桌子好菜,老爷想是用过了就来了。”

王氏往日对何老爷宠爱那位姨娘并不在意,这时却微皱了眉:“竟是在佟姨娘院里?”

双和不明其意,并未出声。

王氏把玩着手中的羊脂玉如意,低垂着眼脸。半晌唇边露出一抹笑:“这也无妨。”

等过了两盏茶的时间,何老爷才负着手来了。

王氏看他一脸餍足,无端的心头有些烦闷。王氏生得端庄,偏偏一身肥胖,何老爷寻常不爱沾她的身,原先为了生下嫡子,还每月勉强几日去她房中,但这一两年,已经认定王氏生子无望,便从不去了,竟是让她守了活寡。

王氏微偏过头,不去看他脸上的神色,照例压下心中郁气,对他道:“老爷让我选个孩子养在膝下,妾身已经有了主意。”

何老爷闻言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当真?选的是谁?”

王氏勉强笑道:“妾身以为源哥儿资质人品上佳,继承家业、光耀门楣正当合适。”

何老爷大喜,伸手捋了捋美须:“夫人说的极是!源哥儿这孩子最肖我,我只以为夫人不乐意…”

“我怎会不乐意,既然要立嫡子,当然选对何家最好的。”

何老爷坐得离王氏更近一些,揽住她的肩:“夫人贤德!”

王氏露出难色:“只不过,源哥儿不是我亲生的,我怕他将来不向着我。”

何老爷知道她有下文,本来此事他也没想过王氏轻易松口,但为了何家,就算王氏要打杀了庶子生母,他也认了。

当下目光微闪,带着笑意看着王氏:“夫人待如何?”

王氏道:“不知老爷舍不舍得佟姨娘?”

何老爷最近是看佟姨娘顺眼不少,尤其觉得她知情识趣,但此时他薄情的一面就显露出来了:“这么些个玩意儿,有什么舍不得的?”

王氏舒了口气:“这便好了,待明年老爷离了任,去黎都述职时,我们便专程去一趟安阳老家,开宗祠上族谱,把源哥儿正式立为嫡子。只到那时,佟姨娘便要留在老家,让几个婆子看守在祖屋里,老爷却要源哥儿发誓,终此一生,两不相见。”

何老爷怔住:“只是如此?”

王氏笑睨着他:“还要如此?老爷可把我想成了个恶毒妇人?”

何老爷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心底里忍不住也松了口气,他还怕无法和源哥儿交待,却没料道王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将离得远远的佟氏好吃好喝的供着,源哥儿既没怨气,人不在眼前他也无从偏坦。

王氏看着何老爷满面笑容,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只笑容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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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王氏同何老爷,难得和睦相处,两人商议了大半个时辰,决意将立嫡的事情先瞒下不讲,等来年到了老家,一切成了定局之时再说与众人。

何老爷心满意足,眼见王氏欲言又止,心道她如此贤德,自己也要给舅兄出把力。

当下清咳一声:“夫人明日说与舅兄,我有一旧友,与骁荣会的第三把交椅有些交情。”

王氏念头一转:“据闻骁荣会软硬不吃,要想他们瞧在这隔了几重的关系上老实听话,妾身觉着…把握不大。”

何老爷笑道:“夫人糊涂,谁敢对骁荣会说‘老实听话’四个字?”

王氏适时的露出疑惑的神情:“还请老爷指教。”

何老爷神情莫测高深:“叫他听话虽不成,同他合作却不是没有可能!”

王氏失色:“这,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她的神情让何老爷笑得更愉悦:“夫人何必如此畏惧,从古至今,又有什么江湖门派能与朝庭抗衡?骁荣会为何如此反常势大,夫人就从来没有想过?”

王氏一惊:“老爷是说…”

“骁荣会幕后之人,来头不小,必是在朝中身居高位之人,”何老爷说着压低了声音:“指不定就是天家中人…人说’官匪一家’,这话是没错的,舅兄与骁荣会多加亲近,只要别露到明面上来,要做成一派太平,又有何难?”

王氏仍是惊疑不定,何老爷道:“你也不用自己为难,只说与舅兄听,成与不成全在于他。”

王氏正觉不错,还未说话,便听到一声响动,只以为是刘妈妈,但今日这事关系到自家性命,却不便予刘妈妈知道,正待要唤她出来叮嘱封口,何老爷已是一声怒喝:“谁!滚出来!”

耳房中有东西落地的声音,又有人惊慌失措的“啊”了一声。

王氏已听出是双和,她同何老爷议事时,原叫人都退下了,却不知双何是如何在耳房的,莫非是故意躲在此处?想到这里,就有些不悦。

清咤道:“双和!”

双和战战兢兢的撩了帘子走了出来,她虽不能十分明白,也知道自己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一双眼睛不看王氏,却楚楚可怜的看向何老爷。

王氏正待查问,何老爷已经高声叫道:“来人!”

这一声传出去,守在院子里的刘妈妈、张妈妈已经快速的走了进来:“老爷有何吩咐。”

何老爷淡淡的瞥了双和一眼:“叫上几个粗使婆子,把她嘴堵上,杖毙。”

双和一听,张口就嚎叫起来。

张妈妈悉知此道,怕她嚷出不该说的话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勒住了她的脖子,一手却捂住了她的嘴。

刘妈妈犹豫的看了看王氏,只见王氏闭了闭眼睛,这才走到院里叫了粗使婆子进来。

婆子们利落的塞住双和的嘴,将她拖了下去。

这一番动静闹得不小,不消多时,何家有心的人都知道了。

双奇也对佟姨娘道:“姨娘,香草方才告诉我,双和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老爷要杖毙了她。现正被婆子们按在柴房打板子,眼见只有两口气了。”

佟姨娘一愣:“你与双和交好,怎的也不见为她焦心?”

“嗨,”双奇不屑:“交好什么呀,还不是我常拿了银子孝敬她?如今我也犯不着巴结她,姨娘才真是我的恩人。”

佟姨娘有些无语,凝神想了想,双和在王氏身边时日也不短了,办事利落,王氏素来是喜欢的,在王氏跟前比她们这些姨娘还得脸,寻常小错决不会拿她发作,今日…只怕是犯了大错。可犯了大错,发卖出去也就是了,何至于此?恐怕是知道太多阴私事情,怕她到外头去乱说,索性杖毙了干净。

佟姨娘嗑了颗瓜子,竭力调动全副心神想了个清楚,这才对双奇道:“我看她也怪可怜的,你不如去打点打点这些婆子,让她们暗地里手下留情,容她一口气在。”

这不是难事,这些婆子们惯会拿捏分寸,能把人打得晕死过去,实际上心脉却没断,只要救治及时,也能活转回来。

双奇有些讶异:“姨娘,这些婆子们最是贪心…。”

佟姨娘道:“救人一命,比什么都强,这银子我出便是,你只管回来报予我听。只她们把她扔去了乱葬岗,你得去求你爹,让他找人把双和捡回来,请大夫看好养着。”双奇的爹是外院的二管家,办这事却不难。

双奇怪道:“姨娘何必如些,为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丫头操上这许多心?”

佟姨娘笑笑:“许是物伤其类,都是性命捏在别人手中的人,改日若我落到如斯境地,有人能拉我一把,也不枉费我今日这片心。”

双奇怔了怔,一时神情有些惘然,再开口却没有推却了:“奴婢这就去打点,姨娘放心。只姨娘再别说这样的话,怪渗人的。”

双奇没别的忧点,但惯与各院的丫鬟婆子们交好,常一起嚼舌根打酒吃,也算有些门路。此时人命要紧,她不免多塞了些银子,尽管如此,待她到时,双和已然奄奄一息。

还好这些粗使婆子们平日里油水不丰,又暗忖将双和扔将出去,她这一口气也吊不了多久。就算真救活了,她再不到老爷太太面前乱晃也是无碍。因此反复叮嘱了双奇,这才惴惴的收了银子了事,又去回了王氏人已杖毙扔去了乱葬岗。王氏果然并不在意,只是微叹一声,却不多问。婆子们这才放了心。

这边双奇也已让她爹前去救人,只救不救得活还得两说。

佟姨娘听了她的回话,只点点头,付足了银两,也暂将此事放在脑后。

日日仍是如常给王氏请安,再去给梅氏按肩,再得了空,便拿着书去敦促源哥儿背诵。

这一日,源哥儿道:“姨娘,父亲大人道明日孩儿的新先生便要来了。”

佟姨娘想了想:“那你原先的先生,何时走?”

“说是今日夜里,父亲便会在前院摆酒为他钱行,明日一早孔先生便走了。”

“学问估且不论,只说孔先生教过你一场,便终生是师,我待会儿封十两银子,你私下送予先生,只说是你的一片心意,充做程仪。”

源哥儿闻言高兴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姨娘想得周道,我一直觉得孔先生教得很好,父亲大人辞退他,我也很是过意不去。”

佟姨娘笑着点点头,心道:这是个心软的孩子,心软好啊。

源哥儿兴冲冲的拿了十两银子去寻孔先生,略有些羞涩道:“先生一番教导,学生永世铭记在心,今日不得已要分离,甚为伤感。这是学生小小心意,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孔先生约摸有五十多岁,生得清瘦,神情淡漠,略有些仙风道骨。

其时孔先生的学问有口皆碑,许多人家争着请他去坐馆,先前何老爷也是颇费了些心力才请了他来。他虽不愁离了这处没有下家,但被人委婉请辞,心中却不受用。

此时欲刺上两句,但自教导源哥儿以来,从未生过闲气,他确实是个好学生。且这另请高明之事,也不是源哥儿能做主的。

因此话到嘴边,也只是道:“你年纪还小,能有多少闲钱?且你父亲已经给足了银两,这些不如留着自己买些书卷笔墨。”

源哥儿坚持道:“先生如此为学生着想,学生感激不尽,只是先生若不收,学生只怕心中抱憾,还请先生成全学生一片心意。”言辞恳切,目光灼灼,一片拳拳之心。

孔先生不得已,只得收了,又送了他一本自己批注过的易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