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毕竟心里气愤难平,竟致一夜通不曾合眼。好容易瞧得天蒙蒙亮了,贾赦只觉自己一刻都不能再多等,遂忙忙命人进来服侍着更衣洗漱了,也等不及叫邢夫人,便径自去了贾母的荣庆堂,于是方有了之前他与丫头们在贾母房门外争执那一出儿。

话先说回。且说贾母瞧得贾赦竟如此不顾礼仪,贸贸然便闯进了自己的卧室来,原是怒不可遏,意欲骂他几句的,不想又听得他直言不讳的揭穿了当日自己出卖迎春之事,自觉理亏,说不得将已到嘴边儿了的恶言强自咽了回去,方淡淡一笑,道:“你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又在朝中作着官儿,当着奴才下人们这般不尊重,那里还有个老爷的样儿?有什么话咱们母子不能坐着说?”一面又命丫头上茶来。

闻言贾赦方气呼呼的坐了,道:“还请老太太先将迎丫头的事儿给儿子一个说法儿,咱们母子俩才好议其他事儿。”

见他一来便揪住此事儿不放,贾母心里反倒轻松了一些儿,至少在贾政宝玉父子过来之前,自己的体己有保障了,因安抚一笑,道:“此事儿说来原亦是我的错儿,当日孙家确确与了二万五千两银子作聘礼素来清楚你的性子,最是那花钱如流水的,我若不就中俭省与你先存来一些儿银子来,明儿有急用时,可不又是一场饥荒…”

话未说完,已被贾赦急急的打断:“既然老太太只是与儿子将银子暂存起来,今儿个就请老太太一并与了我罢,整好儿我有急用呢。”

一句话儿说得贾母几乎不曾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儿,怔了半晌,方讪笑道:“银子自然是要与你的,只现在我手上着实挪腾不开,还是待过几日凑齐了,再打发人与你送过去罢。”开玩笑,那二万二千两又不是她拿的,难道要她拿自个儿的体己银子来填补?!

贾赦显然十分不满贾母的推脱之辞,因冷笑一声儿,道:“老太太这话儿好没道理,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您是老封君老祖宗,怠慢不得的,官中有什么好东西儿,那不是先尽着您挑选?您那里又有使钱的地方?既没有使钱的地方,我那二万二千两自然当是原封不动的才是,还请老太太这会子就命人与儿子取了来罢。”

“这…,我…”贾赦的咄咄逼人,让贾母一时都有些儿招架不住了,只能支支吾吾的反复说着几个没有实质意义的字儿。

正不可开交之时,忽然闻得外面儿传来一声儿:“二老爷与宝二爷来了。”贾母方暗自舒了一口长气儿,有贾政这个极重礼仪规矩的胞弟在,至少能劝止住贾赦一些儿。

少时,就见贾政与宝玉一前一后进来了。先于贾母行了礼问了安,瞧得贾赦也在,亦行了礼,方恭声儿问贾母:“不知老太太打早儿便唤儿子过来,是有何事儿吩咐?”

贾母命他坐了,又揽了宝玉在怀,方笑道:“叫你来不为别事儿,却是一件儿有关宝玉之事,你是他父亲,少不得要过问你的意见才是。”说着长叹了一口气儿,道:“当日因着你太太糊涂儿,我亦把关不严,以致宝玉娶了…那样儿一个女人进门,实在是我对他不住。只此事儿还牵涉到福晋,咱们亦不能私自做主休弃了那女人,因此我想着倒是先与宝玉挑两个合适的屋里人,再过上三二年,待此事儿都淡出大家的视线了,再另与他娶上一房好的妻室,未知你意下如何?”

贾政听说,忙赔笑说道:“老太太心疼他,是我父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儿,自是老太太说好便好了。”

贾母便点头道:“既是如此,少不得我替他做主了。”一面转头问宝玉:“你觉着你鸳鸯姐姐可是好不好?”

宝玉见问,不知何意,然一思及先前曾有一次强拉了她吃她嘴上的胭脂时,曾摩挲过她的脖项,当时只觉其白腻香滑不在晴雯之下,事后还为竟不能时常摸着而怅然了好久,如今既见贾母问,自然再无说她不好的理儿,因笑回道:“老太太调教的人,自然是顶好的。”

“既然你觉着她好,”有意瞪了贾赦一眼,贾母方笑向宝玉道,“那我把她给你作屋里人可好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

“不行!”

贾母话音刚落,宝玉的声音与贾赦的声音,便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只不过前者是惊喜不已,后者是愤怒至极罢了。

旋即就见贾赦“呼”的一下儿站了起来,大步行至贾母面前,冷笑道:“老太太不是说离了不是说离了鸳鸯亦吃不下去吗?况昨儿个老太太便答应大太太,将鸳鸯与了我作屋里人,如今又岂能一女配二夫,且这‘二夫’还是大伯与侄子?!”

一席话儿不止说得贾母又气又怒、无言以对,一旁贾政亦是变了颜色,因起身抱拳向贾母道:“敢问老太太,大老爷说得话儿可属实?”说着见贾母既不点头亦不摇头,心里已然明白了八九分,道:“老太太心疼孙子,有好东西好人都是第一个想着他,这原是他的福气儿,只他如今到底年纪儿还小,福气儿太盛了,反倒不好了,还求老太太以后都少疼他一些儿的好。”

这话儿相当于是侧面拒绝了贾母要将鸳鸯给宝玉作屋里人之语,当下不止贾母暗自气得牙痒痒,恨他不知好歹,连宝玉亦是十分生气,暗自抱怨父亲实在忒不近人情了,惟独贾赦笑得一脸的得意儿,道:“老太太也听见二老爷的话儿了,还请老太太今儿个就让我把人带过去罢。”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贾母实在不知该拿何话儿拒绝贾赦了,因讪讪道:“虽说鸳鸯是我的丫头,好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这心里亦一直拿她当亲孙女儿一般看待,惟愿她能有个好归宿,究竟怎么样儿,还是先问过她自个儿的意思罢。”

贾赦听说,冷笑道:“由来大户人家丫头的婚事儿,都是由主子说了算,岂有要先问过丫头意见的理儿?况有什么好问的,难不成还有人这么不知抬举,不愿意做主子,倒情愿做一辈子奴才的?”

话音刚落,忽然一个丫头挽着头发自门外撞了进来,“噗通”一声儿便跳到了贾母跟前儿,不是别个,正是鸳鸯。

只见鸳鸯一行哭一行道:“方才老太太与老爷们说的话儿我都已听见了,我也不愿意老太太作难,越性这会子当着众人的面儿,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大老爷或是宝玉,便是天皇老子来了,亦是两个字儿‘不嫁’,果真主子们要逼我,大不了剪了头发作姑子去!”说着忽然自袖了拿出一把利剪来,就着未挽上去的头发,便狠命铰了起来。——彼时众人方知缘何一贯勤甚知礼的她,竟会披散着头发便闯到主子面前来!

慌得满屋子丫头婆子忙忙上前拉住,又劈手夺了她的剪子,将她与剩余的头发都挽好了,各自退回了原地侍立。

鸳鸯的决绝反应,看在母子兄弟祖孙四人眼里,暗自庆幸有之,譬如贾母和宝玉;暗自敬佩者有之,譬如贾政;惟独贾赦气了个倒仰,因狰狞一笑,向鸳鸯道:“别仗着想着老太太疼你,就想着将来你能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我告诉你,今儿个凭你怎么样儿,老爷我要定你了,劝你趁早打消了心里的种种念想,从了的好,否则你和你父母兄嫂,都别想再有好日子过!”

当下鸳鸯越发气愤不已,偏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声儿啜泣着;贾政见贾赦生气,又在一旁软言安慰着;宝玉恐贾母气坏身子,亦拿话儿来悄声儿安慰着,整个屋子几乎不曾乱成了一锅粥!

正不可开交之时,忽见一个小丫头忙忙进来道:“理亲王福晋打发抱琴姑娘回来了,说是有要事儿要见老太太。”

众人听说,方暂且停了下来。便听贾母骂小丫头子道:“糊涂东西,还不好生请进来?”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说抱琴是他们贾家的家生子儿,如今却是理亲王府的人,自然不可再像往日那般对待与她了。

小丫头子被骂,不敢吭声儿,忙退出去请人去了。

这里贾母方满脸不悦的向贾赦贾政道:“吵了这么一大早的,我也累了,你们先都回去,有什么话儿罢了再说不迟。”

不想贾赦听了这话儿,却大摇其头,道:“一来大姑娘如今虽贵为亲王福晋,到底与咱们还是骨肉血亲,有什么话儿是我这至亲的大伯与二老爷这嫡亲的父亲所听不得的?二来才与老太太说的两件事情都还未得到答复,我又怎能轻易就离开?”

说着反劝贾政:“都是一家子骨肉,有什么话儿是听不得的?二老爷倒是仍坐着的好,过会子我还要让你与我作个见证呢。”

一席话儿说得贾母又气又恨,正欲骂他几句,却见小丫头子已领着抱琴和几个理亲王的管家娘子进来了,说不得换上一张笑脸,道:“姑娘与娘子们一路辛苦了。”

抱琴忙领着几人向贾母问了安,瞧得贾赦与贾政赫然亦在,忙亦行了礼请了安,方笑道:“回老太太,今儿个福晋打发奴婢回来,是有一件要事儿要讨老太太的示下,还请…”说着有意顿住话头儿,只拿眼快速的瞟了一下儿贾赦贾政及宝玉几个。

贾母会意,因命几人:“你们且先回去,容我与抱琴姑娘说几句体己话儿,咱们母子有什么话儿,过会子再说亦是一样儿的。”说着又命贾政,“将你大哥好生搀出去。”

贾赦听说,暗自气怒不已,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好违抗母命,且一旁贾政又与宝玉一左一右扶住了他,没奈何,他只得气哼哼的出去了。然到底不甘心就此离去,遂命人搬了椅子手炉脚炉那些来,就坐在贾母的卧室门前,等候起来,那贾政见兄长如此,不好就走,只得亦陪着等候起来。

等了半日,就在贾赦以为自己快要被冻僵之时,贾母卧室的门,终于在“吱嘎”一声儿响动过后,被人拉开了。

贾赦忙起身要进去,却见才来的理亲王府的几个婆子,俱是两两一对抬着一个箱子,小心翼翼的行了出来,而打头的抱琴手里则抱着一个小了许多的盒子。忆起方才几人进去时俱是空着手的,贾赦不由攸地警觉起来,因气势汹汹的问抱琴道:“你们手里拿的都是什么?”

抱琴见问,脸上闪过一抹慌张,旋即便强笑道:“回大老爷,不过几样儿玩器罢了,是老太太让奴婢带回去与福晋及府里的格格们玩的。”说着便要绕过他继续前行。

贾赦心里既生了疑,又岂会轻易让她们离开?当下便冷下脸子命道:“打开来我瞧瞧。”

“这…,奴婢又岂敢随意动主子的东西?还请大老爷让奴婢们离开罢。”抱琴听说,一面将手里的盒子抱得更紧了,一面赔笑道。

不想贾赦却是丝毫不买账,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盒子便打开了。就见里面赫然是一叠儿厚厚的银票,随意捻起一张来瞧,竟是五百两!

当下贾赦是怒极反笑,因向贾政道:“倒不想老太太竟是如此的富有。”说着又疾步行至后面儿的婆子面前,狠狠掀开了其抬着的箱子,就见里面全是上好的珠宝首饰之类,在阳光的照射下,悉数发着让人眼花的光芒!

正欲发难命几人将东西留下,却见贾母仗着鸳鸯颤巍巍的立在了门前;“这些都是我的体己,我爱给谁,就给谁,难道还要先问过你们的意见?”

说着命抱琴,“赶紧回去向福晋复命罢。”

贾赦闻言,越发怒不可遏,因张开双手便要拦住抱琴等,却又听得贾母喝命贾政:“还不将你大哥拉住?都成什么体统了!”

贾政听说,犹豫了一下儿,方与宝玉上前拉住了贾赦,以致后者只能看着抱琴等人扬长而去,任是他在后面儿如何破口大骂,亦是无济于事了。

估摸着抱琴一行已至门外上了马车了,贾母方令贾政放开贾赦,又一脸疲色的道:“都回去罢,今儿个真的是太累了。”她也要回屋去哀悼一下儿她那才失去的已攒了几十年的丰厚体己了!原来方才抱琴与她在屋里说了半日,为的无非是元春说不日就要发起最后的进攻了,让贾母将体己银子都拿出来,让死士们临行前饱餐一顿。

虽则对元春此话儿半信半疑,贾母却亦不敢说出半句拒绝的话儿来,毕竟如今元春是有把柄在她手上,她们贾府却一样儿有把柄在她手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关头儿,她实在不想弄得“鱼死网破”,大家都不能安生!

“回去?”嗤笑着反问了一句,贾赦方冷冷道:“才我已与老太太说得很清楚,今儿个不将我的两件事儿给个说法儿,我可是都不会走了!”

一旁贾政见四下已围了许多下人们了,心下大急,因扯了贾赦的袖子压低声音劝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有什么话儿不能好好儿说的,非要闹得人尽皆知?一旦传了出去,可是又要惹人笑话儿的呀!”

不想贾赦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冷笑道:“二老爷这话儿说得轻巧,横竖老太太的体己都是被你女儿拿了去,终究是要回到你手上的,你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说着又大声儿道,“说是什么亲王福晋、真正的主子,却成日价只知道回娘家来打抽丰,明儿要传到外人耳朵里,才真真的天大的笑柄呢!”

正说着,邢夫人贾琏凤姐儿等亦闻讯赶来了,听得此话儿,都是满心不悦,因赶着贾赦问到究是怎么一会子事儿?

贾赦原就不满贾母对二房偏心已久的,当下遂阴阳怪气的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老太太将自己经年来的体己银子并首饰珠宝,连同卖我女儿和二老爷女儿的银子,都给了理亲王福晋罢了!”

一语未了,邢夫人已先叫了起来:“老太太的心也生得忒偏了罢,难道二老爷是您的儿子,大老爷就不是了?难道宝玉是您的孙子,琏儿琮儿就不是了?亏我还与凤丫头成日价的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却不想老太太竟是以这样儿行为,来扇我们婆媳耳光的!”

余下贾琏凤姐儿生为小辈儿,不好开口说话儿,只立在一旁,然他们眼底的不满,却是瞎子都能瞧得见的!

贾母早在自己的体己给抱琴悉数都拿走时,已料下会有这样儿的局面出现了,然真要应对起来,心里仍是叫苦不迭,又想着元春让抱琴带来的话儿,‘万万不能让大老爷与二老爷知道此事儿,不然他们一个惯爱吃几杯酒,性子又直,只怕他一知道,这全京城的人亦知道的;一个又迂腐成性,最是奉行忠君爱国的,果真让他知道,只怕立时便要去面圣举报咱们,因此在未成事之前,一定不能泄露了一星半点让他们知道!’。

说不得强撑着:“所谓‘体己’,自然该是我一个人的所有物,而非官中大家伙儿所共有的,如今我要与谁,你们都是无权过问的。况好歹我还是这家里辈分儿最高的人,你们眼里可还有没有我这个作母亲作祖母的?就大声儿的在我院里争吵起来,成何体统?趁早都离了我这里罢!”说着便要拂袖进屋。

岂料贾赦与邢夫人夫妇瞧得贾母要进屋,忽然便不约而同冲上前一人拉住了她一只胳膊,口里犹道:“老太太若是不给咱们一个说法儿,今儿个大伙儿都别想离开这个院子一步!”

那贾母原是要赶紧进屋“避难”的,冷不防背后被二人这么重重一拉,一个站不稳,竟后退了几步,便顺着脚下的几级阶梯,一下子滚了下去,最后还将头重重叩在一旁的花园子沿上,当场便血流不止,晕了过去…

第一O一章 不自量力自取灭亡

元宵节过后,自腊月起便一直忙个不休的黛玉,终于得以清闲了下来,因每日在家或是同沁灵说笑一回,或是回富察府瞧瞧富察福晋及墨颖,或是待晚间弘历来家后与之看看书下下棋的,倒亦算是为前一段儿的忙碌和劳累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放松。

这一日傍晚,估摸着弘历要自衙门来家了,黛玉便命紫鹃:“命人把热水手巾捧上来,预备过会子王爷来家后洗手。”又命雪雁,“告诉厨房,可以传膳了。”说完便坐到榻上,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瞧着等候起弘历来家。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犹不见弘历回来。正欲打发小子路上瞧瞧去时,却见沁灵扶着小丫头子进来了,四下里瞧了一圈儿,不见有弘昼的身影儿,方纳罕道:“还以为咱们家那位爷儿又到妹妹家蹭饭来了!”

黛玉听说,好笑道:“自姐姐过门至今,五弟可是再没未经允许,就扔下姐姐一人在家用晚膳的。”一面亦纳罕道,“只是你四哥亦未来家,想是皇阿玛有事儿吩咐他兄弟二人亦未可知。依我说,这会子你也不必家去了,就在这里咱们姐妹说说话儿是正经,只打发个小子到门口候着,待他们回来后,让五弟亦进来一道用膳罢。”

闻言沁灵只得点头道:“只好这么着了。”说着与黛玉对坐了,说起闲话儿来。

不想二人这一等,就直等到二更天犹未见兄弟二人回来,二人便有些儿招架不住,欲各自回屋先歇下了。

正吩咐着跟沁灵来的人好生伺候着,又命人去了一盏琉璃绣球灯笼过来,欲让沁灵自己拿着,免得路上跌跤时,就有小丫头子进来道:“回二位福晋,二位爷儿回来了。”

黛玉与沁灵听说,登时睡意全消,因笑道:“早不回来晚不会来,偏人想睡之时,就回来了,果真是一对儿磨人精。”一面接了出去。

就见满脸阴郁、紧抿薄唇的弘历,与一脸杀气腾腾、像是随时准备着要吃人的弘昼,并排着行了进来,倒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似的。

“这是怎么了?”行至二人面前挽了他们的胳膊,黛玉与沁灵压低声音各自问自家的爷儿道。

却见一贯对爱妻疼宠有加、千依百顺的二人,先后都抽回了自己的手臂,扔下爱妻,径自进了屋里去。

当下黛玉沁灵越发狐疑起来,二人敢是中了邪不成?因忙忙亦撵了进去,就见二人只是冷着脸子坐在椅子上,既不说话儿亦不吃茶,连带一屋子的气压亦低了不少。

沁灵是个急性子,自然受不得这种沉闷,因一进屋子便赶着弘昼问道:“到究怎么了嘛?有什么话儿是不能说出来让我与妹妹知晓的?”

黛玉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令她先容二人冷静一下儿,又命众伺候之人都退下,自己动手沏了一壶雨前的龙井来,与他们一人倒了一钟奉上,方柔声道:“这会子没有一个外人在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你们就直说罢,或许我与二姐姐可以为你们分分忧呢?”

饮过一盏茶,又闻得爱妻都这般说了,弘历方稍稍缓和了一些儿眼色,但仍不愿意开口说话儿,只拿眼示意让弘昼说。

弘昼收到他的眼神,狠狠的点了一下头,又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方恨声道:“昨儿个夜里位于正阳门东街停放十三叔灵柩的贤良寺被人给毁了,若非守灵的护卫们拼死护着,连十三叔的遗体都要被抢走了!据探子来报,是弘皙和贾元春那对儿丧心病狂的狗男女,为了能让皇阿玛急怒攻心,继而再次病倒,方便他们动手,而派人去做的…”

一语未了,弘历已用比冰水浸泡过还要冰冷几分的声音打断了他,“明儿待大局定下来以后,一定要将那对狗男女挫骨扬灰!”

沁灵原就对此事不甚知详,闻言后只狐疑着一张俏脸未发一语,倒是黛玉在捕捉到怡亲王的遗体并未受到损害,稍稍放下一些儿心后,便忙又急声儿问道:“那皇阿玛的情绪身体有没有因此事儿而怎么样儿呢?”

深深吸了一口气儿,弘历怕吓坏了黛玉,遂有意收敛了一下儿满脸的戾气,方强自作出一脸的平静向黛玉道:“皇阿玛气得呕了血,所幸太医说只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这会子皇额娘正寸步不离的伺候着。”

微微点了一下儿头,黛玉忽然向沁灵道:“不知姐姐可否去厨下瞧着下人们弄几道小菜儿上来,晚膳时咱们都未吃什么东西,这会子饿得我心烧得慌。”

闻言沁灵亦不介意黛玉是有意支开她,反而笑道:“乐意至极,横竖我在这里亦对你们说的话儿有听没有懂的。”说着果真转身蹦跳着去了。

这里黛玉方向弘历弘昼道:“那你们预计下一步怎么样儿呢?”

弘昼见问,先就恶狠狠的道:“还能怎么样儿?自然是明儿一早便点齐人马,冲到理亲王府,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了!”

话音刚落,就见黛玉已是蹙起一双黛眉反问:“然后让天下人都说皇阿玛罔顾先皇遗命,妄杀先皇嫡孙,让皇阿玛与十三叔这么多年以来的部署与安排都白费?”

“呃…”冷冷清清的一句话儿,几乎不曾将弘昼当场噎住,半日方赧颜道:“是我欠考虑了。”一面又向弘历道,“怪道今儿个皇阿玛要一再的命我不可轻举妄动呢,敢情儿还有这一层儿顾虑。”

弘历瞪他一眼,道:“你才知道,果真是个猪脑子!”

说的弘昼又气又委屈,却是敢怒不敢言,再看一旁弘历与黛玉都已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方自我解嘲道:“罢了,能逗得四哥四嫂开怀一笑,也算是我小功一件儿了。”说着自己亦笑了起来。

笑毕,黛玉方问弘历:“皇阿玛怎么说的?”

“皇阿玛还未发话儿,但只皇额娘吩咐让咱们兄弟将此事处理了便好,免得皇阿玛劳心劳神的,不利于龙体的康复。”弘历答道。

微微颔了一下首,黛玉道:“皇额娘是对的,如今也是时候该你们替皇阿玛分忧了。”说着话锋一转,“只不知你们可想好该怎么做了?”

弘历听说,笑而不答,反问她说:“那依妹妹之见,咱们可该怎么做呢?”

闻言黛玉不由淡淡一笑,道:“分明哥哥心里已有了主意儿,偏还要来考我。罢了,既是哥哥有心考我,少不得我多嘴说一说自己的一点子愚见了。”

说着顿了一顿,方正色继续道:“凭理亲王府的财势,那里有能力长期养着那三千死士?而他们缘何一直迟迟未行动?所忌惮的不过是皇阿玛的威名罢了。尤其如今理亲王府的嫡子又没了,凭他们是谁,亦是不敢轻易打这场他们赢面儿并不算大的仗的,因此他们才会相出冒犯十三叔遗体的愚蠢法子,以期能气倒皇阿玛,让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为皇阿玛龙体有恙之事儿操心,而疏于防范,继而有利于他们的行动。”

“咱们倒不如就与他来个将计就计,明儿便放出消息,说皇阿玛因着贤良寺之事儿而气病了,如今已是卧床不起了。到时理亲王府自然按耐不住,必定会有所行动,咱们再要出兵镇压,可谓是名正言顺,怎么亦不会落人口实了!”

话毕,见弘历与弘昼未发一语,黛玉以为他们是不赞同自己的计策,因面上一红,小声儿道:“当然我也知道皇阿玛万金之尊,不能轻易拿龙体来开玩笑。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子妇人愚见罢了,最后还得你们拿主意才是…”

一语未了,却见兄弟二人俱拊掌赞起“妙计”来。弘历又附耳悄声儿向黛玉道:“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妹妹的想法儿,竟与我的不谋而合了,咱们果然是夫唱妇随啊!”

说得黛玉小脸越发红颜,啐道:“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便指着“我去厨下瞧瞧二姐姐去”为由,忙忙避了出去。

余下弘历与弘昼两个,开始一脸严肃的商讨起正事儿来。

翌日,当今皇上因着贤良寺怡亲王灵柩被冒犯之事而急怒攻心,继而大病不起,临人事不省之前下旨由四贝勒监国的消息,便似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便飞传遍了京城大大小小每一个角落。自然,城外的郑各庄亦不能例外。

当下理亲王与元春便有些儿坐不住了,尤其后者,更是恨不得当夜便杀到皇宫去,将雍正帝拉下马,让自己的男人登基做皇帝,让自己亦过一把母仪天下的瘾,更让她那如今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日渐少下去的体己银子,能再也不用少下去。——虽然那些银子都是从贾母处得来的,如今既然被贾母“给”了她,自然就是她的了,自己的东西,成日价的被这样儿用着,便是傻子,亦是会心疼的!

然理亲王到底还未愚蠢到与猪是“近亲”,自然不敢贸然便相信了这个消息,因派出了探子多方打听,终于确认了当今皇上确实病倒了之事,且据说此番其病还来势汹汹,大有一命呜呼之势,如今的京城与朝堂,俨然已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局面。

至此理亲王再不疑有他,遂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点齐被自己好酒好肉伺候了这么久,就是盼着今儿个这最后一搏的三千亡命之徒,分作两拨儿往京城防范一向较薄弱的南北二门进发了。

在笑语晏晏的送走理亲王之后,元春到底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放心,毕竟雍正帝虽不行了,四大辅政大臣还是有点子本事儿和手段的,她不能随意拿自己的名来开玩笑。当下便忙忙回到自己屋里并挥退众伺候之人,旋即钻到床底下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那里面装着她的“保命金丹”——当日雍正帝赐下的圣旨。虽则如今永端已没了,至少此物能够在事情的局面发展到最坏,亦即弘皙不慎兵败时,保住她的一条命。

想至这里,她忙又暗骂自己乌鸦嘴,为了这一日,他们做了那么多的努力,耗费了那么多的物力财力,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又岂会轻易兵败的?眼下她还是好好想想明儿自己作了皇后,该怎么去收拾那些个以往给过她气儿受的人是正经。她仿佛已看见了无数的人跪在自己的脚下,正谦恭卑微的顶礼膜拜着自己,若非极力克制着,她都要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了。

然仅仅就在一瞬之后,她的笑容便攸地僵在了脸上,只因拿原本该放着那道儿明黄圣旨的盒子里,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儿,变得空空如也了!

她的心里霎时涌起一股十分不好的预感来,手脚亦跟着发软到站不起来的地步了,她终于隐隐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好像掉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了。

正恐慌得上下牙关直打颤之时,忽然又见几个丫头一直声儿的哭着进来说:“福晋,不…不好了,五贝勒爷领着许许多多的官爷们闯进来了,见人就要拿人,见东西就要抢东西呢…”

元春听说,心下益发恐慌起来,一张脸子亦跟着煞白得鬼一样儿。好容易就着丫头们的手哆哆嗦嗦起得身来,正欲避到后花院子去,却见凶神恶煞的弘昼,已领着一众同样儿凶神恶煞的官兵们,堵在了她的门口。

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元春强自稳住心神,挤出一抹笑意,道:“不知五贝勒这会子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儿?”不容弘昼答话儿,她忙又道:“我虽不才,却亦当得起五爷一声儿‘嫂子’,五爷就这么带着一众官兵们闯进我的卧室来,于情于理,只怕都说不过去罢…”

话未说完,已被弘昼冷笑着打断,“嫂子?就凭你一个下贱的奴才秧子,也配在爷儿面前充嫂子?”说着喝命身后的亲兵们,“拿下!”

亲兵们听说,忙齐声喝了一句:“喳!”便有两个上前,如狼似虎的用力反扭了元春的手,将其箍制住了。

元春被弘昼的人箍着,仍不忘作垂死的挣扎,因大声儿嘶吼道:“我不服,我又没犯什么王法,你凭什么抓我?好歹我还是一个亲王福晋,你们不能随随便便将我抓起来…”

嗤笑一声儿,弘昼冷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亲王福晋?多早晚你入了咱们皇家的玉牒了?就在这里充起主子福晋来了!你不服是吗?明儿爷儿就让你死得口服心服!押下去!”说着一挥手,命人将其拖了下去。

这边厢弘昼正瞧着人抄检理亲王的老巢,京城南北二门处弘历与弘瞻亦未闲着,正领着禁卫军与弘皙的三千死士们厮杀着。

不能不说弘皙实在不是有智计的人,竟轻易听信一个女人的话儿,以为仅凭自己手里区区三千的兵力,便可颠覆雍正王朝,继而登上大清皇帝的宝座!

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是为时晚矣,只因其时他的三千死士已悉数呈尸京城南北二门外,而他自己则在全身多处负伤、寡不敌众的情况下,被弘历及其亲兵生生活捉住了!

白衣翩然、居高临下的看着狼狈不堪的弘皙,弘历并没有似一般的得胜者那般喜形于色,而是微微扯了扯嘴角儿,方冷冷道:“如果你没有冒犯十三叔的灵柩,或许皇阿玛还可放你一条生路,如今你既已作出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就怨不得皇阿玛不客气了!”

被人反手扭着的弘皙听说,瑟缩了一下儿,方冷笑道:“先皇大行时,可是特意留了遗命,要当今皇上永世善待于我的,难道如今先皇的遗命,在你们眼里都作不得数了吗?”

闻言弘历越发冷下了脸子,道:“你倒还有脸子提皇玛法的遗命,难道皇玛法留下那个遗命,就是为了方便你今日大逆不道、谋朝篡位的?他老人家慈悲为怀,放你一支一条生路,又保你永世荣华富贵,你却犹不知足,今儿个竟是这样儿报答于他的,明儿到了九泉之下,看你还有什么脸子去面见与他!”

一席话儿说得弘皙再找不到话儿来反驳,渐渐低垂下了头去。

弘历见状,忙命亲兵:“押下去关到刑部大牢里,待明儿皇阿玛龙体痊愈后,再作定夺!”横竖如今弘皙已沦为阶下囚了,要杀他倒亦不急在这一时,当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作呢,那便是去查抄暗地里与之有干系的礼亲王府、郑亲王府,并在这场战役中,与理亲王府提供了大量财力支持的宁国府荣国府贾家!

次日凌晨,当宁荣二府上下还未及起身时,由弘历弘昼亲自领着的五百禁卫军,已行进在了前往贾府的路上。

彼时荣庆堂内,贾母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脸无神的瞧着帐顶,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发愁,她的额头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以往饱满富态的脸庞,亦在短短几日光景儿里,瘦下一大圈儿了。之所以会这样儿,一半儿是她受了伤未得到及时的救治,一半儿则是膳食补品上的调理亦未跟得上。

原来自那日眼睁睁瞧着抱琴等人抬了贾母的体己扬长而去后,贾赦邢夫人便发了狠,说贾母‘既然你不拿咱们儿当儿子媳妇儿看待,咱们亦没有必要再孝顺于你’,不独命大房的下人们来搬光了她屋里但凡值点银子的古董玉器、字画儿成设,还将她仅剩下的几百两散碎体己银子亦一并拿了去,之后便再未出现到她房里过,自然更想不到她还有伤在身了。

而贾政虽是老好人,到底不惯这些个俗事儿,因只命人去请了大夫来与她诊视并包扎,又命跟着的人好生伺候着后,便忙活儿自个儿的去了。余下一屋子的丫头婆子们没了个准星骨儿,又见如今系邢夫人与凤姐儿全权当家,忙不迭都赶着巴结奉承去了,除过鸳鸯琥珀几个平日里贴身的丫头,向来属于荣府内最热闹的地儿荣庆堂,一时竟门可罗雀起来,连个现成儿的热饭热水亦吃用不上了。

大略回顾了一下自己尊崇富贵、高高在上的八十年人生,贾母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子悲凉来,谁能想到,到她暮年之时,竟还要忍受不孝子孙们这样儿的羞辱与折磨吗?早知道当年她就不该将贾赦认为自己的嫡子,只认贾政一个的,不然她又何至于落到今时今日的下场?

如今她惟一的希望,便是元春那里能如愿以偿、大业竟成了,到时贾赦夫妻父子等人便会意识到今日她缘何会这样儿偏心于二房——虽然这“偏心”有一半儿是非她心甘情愿的,当然待元春坐上皇后宝座之时,他们是巴结奉承都来不及,又岂会再计较今日小小的得失?到时他们都会为她今日的高瞻远瞩佩服得五体投地,继而再奉她为老封君罢?

“老、老太太,大事儿不好了…”

一阵儿由远而近的哭喊声儿,攸地打断了贾母的美梦,旋即就见一个小丫头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哭道:“外面儿来了多多少少拿刀拿枪的强盗,正翻箱倒笼抢东西呢…”

贾母正为自己的美梦被打断而心生不悦,欲开口骂那小丫头子几句的,却忽然听得她这番话儿,当下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母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却见上至贾赦贾政贾珍,下至邢夫人尤氏凤姐儿李纨等并上下丫头婆子们,俱乌压压将自己的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而靠窗的榻上,则端坐着一身贝勒朝服的弘历与弘昼二人,四周则围满了两人的亲兵们。

咋见此景象,贾母一时还回不过神儿来,因怔了半日,方忆起自己昏厥前小丫头子的话儿,当下又要唬死过去,却见一旁被人反剪着手的贾赦忽然跳着脚冲自己叫嚣道:“才二位贝勒爷儿说今儿个是因为与理亲王府勾结,参与谋逆大罪要查抄咱们家,我已问过所有人了,都说不知道此事儿,老太太近来与理亲王福晋走得近,那么老太太必是知道了,那么就请老太太赶紧认了罪,不要带累到咱们这些无辜的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