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母女两个又齐齐坐在薛姨妈屋子,气急个不住,那宝钗到底恐气坏母亲,因正欲拿话儿来安慰,忽然就见得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嘴里犹杀猪一般嚎着,“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宝钗见状,不由越发烦躁,一旁莺儿见了,心知她心里不豫,遂骂道:“作什么慌成这样儿?太太屋里也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儿,敢是皮儿痒痒了不成?没见太太与姑娘都在呢,就这样儿哭嚎?”

那婆子被骂,不敢回嘴,然到底事出紧急,亦不退出去,而是就地跪下,道:“回太太姑娘,外面儿来了几位官爷,抬着一个担架,上面儿白布遮面躺着一个人,说瞧着像是咱们家大爷,前儿被人发现,死在了什么‘锦香院’内,这会子请太太姑娘出去认人呢......”

一语未了,薛姨妈已是骇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一般抖着,一个字儿吐不出来了。倒是宝钗虽煞白着一张脸子,到底还有几分神智,因赶着问道:“可听真了,别是听混了罢?”

那婆子哭道:“究竟是不是大爷,奴才亦未瞧见,只是听外面儿平常跟大爷的小子们都在围着大哭,又说瞧衣衫倒像是大爷离家那日穿的,究竟是与不是,那几位官爷们说,还得请太太姑娘去瞧过后,才能见分晓。”

说得薛姨妈亦顾不得避嫌了,令那婆子起来,扶了她便满脸泪痕急急往外去了,余下宝钗虽有心撵出去,想着自己好歹一个女儿家,果真凡是不避嫌,明儿传到贾母等人耳朵里,只怕又是一场饥荒,心里想着此番好歹不能再让自己眼见着已到手了的幸福被破坏掉,遂留在了屋子里,只命其余人都跟着撵了上去。然到底心里突突跳得慌,坐卧亦不宁,遂皱起眉头,满屋子踱起了步来。

不知道踱了多久,正焦躁不安之时,忽见方才撵出去的两个小丫头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面犹大哭道:“回姑娘,已证实官爷们抬来的人就是咱们家大爷了,太太已哭死了过去,吴大娘正同着几位大娘照料着,让奴婢们进来讨姑娘的示下呢。”

说得宝钗脚下一个趔趄,软软的便要往后仰去,慌得莺儿忙上前一把搀住,又道:“姑娘千万要挺住,太太那里还指着姑娘以后照看呢,便是大爷的身后事,亦得先拿主意才是。”方劝得她咬牙硬撑着住了,一面又喘息着命莺儿:“赶紧拿二十两银子与她们带出去,好歹官爷们送了哥哥的尸首来家,便是咱们家的恩人,万万不能慢待了人家去。”又命小丫头子,“去告诉管家,让他立时到衙门报官去,好歹得查明了哥哥的死因,可不能让他白死了。”一面又命人去将正厅布置成灵堂,先将薛蟠抬进去安置,一面又命人去各亲戚家里报丧,不可胜记。

一时安排完了,宝钗方满眼泪水、气若力微的扶了莺儿,往外面儿瞧薛姨妈去了。

彼时荣府那边儿王夫人凤姐儿等人已得了信儿,早已赶着过来了,正守在薛姨妈榻前软言安慰着。再看榻上的薛姨妈,早已是死了一多半儿了,正紧闭着双眼,紧咬着牙关,无声的流着泪。

瞧得宝钗一脸悲戚的进来,王夫人先一把揽了她在怀里,哭道:“我的儿,谁曾想你母亲的命竟这样儿苦,青年便丧夫不说,好容易辛辛苦苦将你兄妹拉扯到如今,偏你哥哥又先......”

凤姐儿虽心中称愿,好歹是薛姨妈的娘家侄女儿,薛蟠的亲表姐,因此面上的悲伤瞧着倒像真的一样,因哽声儿道:“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姑妈与宝妹妹还得节哀才是,不然再要哭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可该怎么样儿了?便是大兄弟泉下有知,亦是不愿意瞧见姑妈与妹妹这样儿的。”又拉了宝钗的手道:“若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事儿,千万记得告诉你哥哥一声儿,他虽不才,到底是个男人, 胆子亦壮些儿,遇事亦有主意些儿。”

宝钗见母亲这样儿,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如今又听得王夫人与凤姐儿俱软言安慰,越发哭得哀哀的,底下众伺候之人瞧了,亦跟着哭个不住。

正不得主意之时,去衙门报官的管家回来了,在门外道:“回太太姑娘,才去了衙门里报官,却说是昨儿个便已遣了仵作验尸,说大爷身上既没有伤痕,亦无中毒之迹象,锦香院内众人亦说这几日并未见过任何人与大爷交恶,显见得并不是被人所害,想必是得了什么疾病以致猝死的。若是换了旁人,绝然不会打发人抬回来,而是要家人亲去认领的,因想着与咱们家姨老爷系同僚,私下里亦颇谈得来,因此在得知了大爷的身份后,才会打发官差抬回来的......”

管家之话儿尚未说完,里面一直紧咬牙关躺着的薛姨妈,又大声哭嚎了起来,“我的蟠儿啊!好好一个人,那里是说死便能死的?必是为奸人所害!”一面又拉着王夫人的手,哭道:“姐姐,你一定要回去告诉姨老爷,求老爷为咱们母子做主啊......”

那王夫人情知贾政心里素来不甚待见薛蟠,偏眼下又不好拂薛姨妈的意儿,只得干答应着:“妹妹只管放心,过会子家去后,一定说与老爷知道。”说着又软言安慰起她来。

只是薛姨妈原就青年寡居,如今又老年丧子,其悲伤苦痛,自非未亲身经历过之人所能理解,因为王夫人凤姐儿的劝慰,竟是丝毫儿作用不起,眨眼儿几个时辰过去了,她犹顾自哭嚎着。

王夫人与凤姐儿心里便皆有些儿不耐了,正欲开口说要回去,忽然又有贾母得了信儿,打发了鸳鸯亲自过来,道:“老太太亦听说噩耗了,劝姨太太宝姑娘千万节哀,不要哭坏了自个儿的身体。还说如今哥哥新丧,妹妹好歹得一年的功服,咱们虽为骨肉亲戚,务虚避这个嫌,传了出去,到底不好听,问姨太太能否延迟婚期?”

一席话儿终于将沉浸在自个儿巨大悲伤中的薛姨妈惊醒了过来,又见一旁宝钗不住向自己使眼色儿,因赶紧拭了泪,道:“请姑娘回去告诉老太太,如今万事已准备妥了,宾客们业已请好,若再推迟,外面儿人不定怎么说咱们两家呢,倒是按先定好的日期来。”

鸳鸯听说,忙一一应了,又道:“好不好,究竟还得回去问了老太太才知晓,奴婢先告辞了。”说着辞了王夫人薛姨妈等,一径往回去了,余下薛姨妈与宝钗,亦顾不得悲伤了,满心惟愿贾母不要以此为借口,再刁难宝玉与宝钗的婚事才是。

母女两个却不知道,贾母之所以命鸳鸯来这般说,用是正是“以退为进”之计,亦即先看准了薛家一心想让宝钗早点儿进贾府大门的心态,先给她母女一个危机感,这样儿即便她们原想的是要推迟婚期,亦不敢再推迟了,毕竟一开始就非人家要求娶自家的女儿,而是自己家巴巴要将女儿嫁过去!不得不说,贾母此计用得十分巧妙,果然不愧比薛姨妈母女两个多吃了几十年的饭!

一时鸳鸯回来,道:“老太太说了,既是姨太太与宝姑娘为大伙儿考虑,咱们亦断不能拂了她们的意儿,只是以后姨太太就剩下就剩下宝姑娘一个女儿,偏展眼又要给了宝玉,想着便不忍心的紧,因此请姨太太明儿起便拿咱们家当自己家罢,横竖宝玉以后就是姨太太的;半子‘,身为人子,赡养母亲,那亦是本分。”

薛姨妈闻言,感激不尽,乃向鸳鸯道:“还请姑娘回去告诉老太太,咱们母女对老太太的好意,皆是感激不尽,明儿少不得厚起脸子,拿这里当自己的家了,还请老太太到时不要嫌烦才是呢。”

鸳鸯听说,便笑道:“奴婢一定将姨太太的话儿带到。”

于是送别王夫人凤姐儿鸳鸯等人后,薛姨妈宝钗母女两个便与家下人等商量着,草草埋了薛蟠,又想着以后只剩娘儿两个相依为命了,仰仗贾府的地方还很多,遂在已准备好了的嫁妆的基础上,又加了足足一倍还要多的东西,方安心的等待起几日后的大喜之日来。

展眼已是九月二十六日,亦即贾母为宝玉与宝钗择定的婚期。可喜这日天气晴朗,倒整好儿适合办喜事儿。

虽则因着国丧,荣府未敢大宴宾客、十分铺排声张,然因着大喜之日元春将驾临,几家至亲如王子腾家、小史侯家等的女眷,几家几代世交如寿山伯府、神武将军冯家等,亦要悉数列席,因此自二门起,荣府内院犹是经过了一番悉心妆扮的,又专门请了几台小戏搭在贾母正房外,瞧着倒像是办喜事儿的样子了。

梨香院隔荣府不过一墙之遥,因此直等到宾客们都吃过几钟茶,亦瞧过几出戏后,方听得一阵细乐之声儿渐行渐近。众人便知是喜轿来了,因赶紧命傧相喜娘等接了出去。

一时大轿落地,傧相请了新人出轿,贾母方命晴雯麝月等人扶了早已妆扮一新的宝玉出来。

旋即傧相赞礼,二人先拜了天地,又请出元春与贾母受了四拜,贾政与王夫人登堂拜了三拜,方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儿,因那宝玉一心想着今儿个终于一亲自己垂涎已久了的宝姐姐的芳泽,撵了众喜娘丫头出去,遂未曾得以进行下去。

当下王夫人凤姐儿等人便招呼着众宾客们坐了席,各自叱喝起来,因元春为今儿个在场所最尊者,自然坐了首席,自然亦成了众人争相奉承巴结的对象,都赶着去敬酒什么的,场面一时倒亦热闹得紧。

正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之际,忽然见宝玉屋里一个犹披着红的小丫头子跌跌撞撞的跑了来,一行跑一行还哭道:“那边儿宝玉又疯魔了,正赶着屋里的家具陈设一样样的砸呢,请老太太、太太赶紧儿瞧瞧去罢。”

贾母听说,因赶紧喝骂道:“好糊涂东西,不过是因着高兴,多吃了两钟酒有些儿醉罢了,什么疯魔不疯魔的,还不回去伺候着!”

小丫头子年纪儿原小,又道三不着两的,自然听不懂贾母话里话外维护贾府面子的意思儿,因继续哭道:“不是吃醉了才疯魔的,而是与宝姑娘,哦不,与新二奶奶单独相处了一会子,便疯魔了起来,满嘴‘破鞋儿’、‘破鞋儿’的嚷着,正砸东西呢......”

“住嘴!”大声儿喝止住她,又命两个婆子赶紧拉了她下去后,贾母方强笑着向众人道:“她小人儿家家的,什么亦不懂,只知道满嘴的胡言,倒是让大伙儿看笑话儿了。”说话的同时,心里早已是火烧火燎了,宝玉生来有些儿痴处,她原是知道的,他最是行为乖张不羁,她亦是知道的,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破鞋儿”这样儿粗鄙下流的字眼儿,竟会是自己的宝贝孙子口里吐出来,尤其还被这么多人听了去,真真是讲她们贾家几辈子的脸面亦丢光了!

饶是心里再不悦,贾母亦知道如今的残局,还得自己去收拾,且心里亦着实记挂着宝玉,因命了邢夫人与凤姐儿留下招呼众人,便同了王夫人一块儿,忙忙往二宝的新房赶去了。

余下邢夫人凤姐儿原就不满王夫人已久,在瞧得元春、王子腾夫人、小史侯夫人等几人,以自己好歹是骨肉至亲,于情于理都该悄悄去为由,都跟着撵了上去后,亦顾不得留下再招呼其余人,忙忙亦跟着走了;再余下寿山伯诰命、神武将军夫人等人,又最是在家闲来无事儿、好听任讲别人家稀奇古怪之事儿的,如今既遇上这样儿可以拿来做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如何不赶着去凑热闹?遂亦不请自至,都跟着往宝玉屋里撵了去。

待众人赶至新房时,就见那里早已狼籍一片、乱得十分不堪了,而始作俑者宝玉却仅着中衣,连鞋未穿一双,正站在大堆破烂物事儿当中,气得满脸通红,大口喘着粗气儿。

贾母一见自己的心尖子连鞋都未穿,又气又急,因骂满屋子低着头肃着手的丫头们,“你们都是死人不成,就不知道先拿了鞋来与他穿好?这样儿天气,若是着了凉,可怎么样?满地的木屑碎渣儿,若是扎了脚,又怎么样儿?”

骂完丫头们,贾母又亲自上前哄宝玉:“好宝贝,你要生气,要作什么都使得,可千万不能糟践个儿的身体才是。”一面接过丫头递上来的鞋,欲弯身亲自与他穿上。

却步想宝玉竟一把将她手里的鞋拂到了地上,方喘着大气儿,道:“家里娶回来一个‘破鞋’,我那里还有脸穿鞋的?明儿索性都光着脚丫子罢!”

原来方才他与宝钗拜完堂入得洞房后,因想着好容易可以一亲垂涎已久的宝姐姐的芳泽 ,心里十分喜悦,亦不耐烦待喜娘丫头们行完坐床撒帐等礼,便撵了众人出去,一把搂过宝钗欲求欢。——因着贾母的百般溺爱和王夫人的百般纵容,如今的宝玉,虽则外面儿瞧着仍如先时那般俊美飘逸,实则内里早已与贾琏薛蟠之流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儿了,只是碍于还有贾政在,不敢如他 几个那般,时常到外面吃酒赌钱、眠花宿柳罢了。

然虽则不能到外面儿去胡天胡地,在他自己的一方小院儿里还是可以的,毕竟他屋里的丫头们都是经过贾母王夫人几番挑选,方挑了上来的,自然生得不俗,倒亦能让他得到满足。前儿闻得贾母王夫人说,要尽快与他娶了宝钗过门作妻子,他心里便乐开了花儿,想着早先曾无意得见过宝钗露出一截雪白的酥臂,当时自己还想了好久,只恨今生不知能否摸上一摸,倒不想如今自己便可想摸她那里,就摸她那里了,自是心中称愿,因此待二人一坐,上了新房的床,他便按捺不住了。

而那宝钗见宝玉不由分说便要上前来求欢,唬了一大跳,生恐过会子露了马脚,遂装得不胜害羞,百般拿话儿来推脱,甚至于使了全力来挣扎。奈何到底不敌身为男子的宝玉,很快便败下阵来,让他得了手儿,自然亦露出了马脚来!

宝玉其人,虽则自身缺点不足多多,却最是见不得别人的缺点,譬如当年墨颖沁灵拿小老鼠儿作弄王夫人时,被他无意瞧见了自己母亲身上那中老年妇女所特有的松黄皮肤,已觉得十分恶心腌臜,偏如今竟要让他来“捡一双别人穿过的破鞋儿”,这让一向自诩清雅干净的他,情何以堪?

当下亦顾不得其他,只恨恨扇了宝钗一掌后,便光脚跳下地,开始捧起新房内的家具成设来,于是方有了才刚小丫头子飞奔而去请贾母王夫人那一出儿。

贾母听得“破鞋儿”几字果真是自他嘴里说出来的,又见床上宝钗衣衫不整的只管哭泣,并不敢争辩半句,心里已大略明白过来事情的原委,气得脸色大变,再见宾客们一多半儿都撵了过来,心想好歹得将外人打发出来了,才能关上门处理自家的事儿,因赶紧儿伸手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哄道:“那样糊涂话儿,也是你一个大家公子可以随便说说的?当心你舅母师伯母们笑话儿你。”

说着又强笑着向众人道:“他小人儿家家的,吃了几钟酒,便混说起来,幸得今儿个在场的不是他的至亲,便是他的长辈,大伙儿可别笑话儿他才是啊!”又假意骂宝玉,:不过吃多了两钟酒,就这般放浪形骸了,当心明儿我让你老子捶你!“一面又骂众跟着之人,”都不是些儿好人,好好一个爷们儿带成了这样,看我明儿绕得了那一个!“说着不住向邢夫人凤姐儿使眼色儿,命二人赶紧带了众人出去招呼着。

一梦潇湘冷清秋第九十章 一朝“出名”遍京城

却说贾母瞧得新房内宝玉一叠声儿的骂着“破鞋儿”,又瞧得床上宝钗红肿着半张脸子,衣衫不整却一声儿不敢吭的反应后,心里已是大略明白过来了事情的原委,只当着众人的面儿,不好表现出怒气儿来,因强笑着说了几句解嘲的话儿,旋即便命邢夫人凤姐儿领了众宾客先出去了。

在场众宾客谁不是那人精儿?贾母能瞧得出事情的倪端,她们当然不会瞧不出,心里自是早已笑作了一团儿,再想不到荣国府老太君竟会与自己最宠爱最娇惯最金贵的宝贝孙子,娶回一个别人穿过的“破鞋儿”来,尤其据说这桩婚事儿,当初还是经理亲王福晋一力促成的!明儿她们可有得成为众人瞩目的“谈话焦点”的时候了!

一旁元春自然亦已意识到此事儿一旦传扬出去,不独会将贾府的名声弄得狼藉满京城,更会带累到她甚至是理亲王府的名声,让本已在皇室众福晋之间抬不起头的自己,更成为一个巨大的笑柄,当下心里是又气又急,只恨不能立时便拂袖离去,亦好过如今在这里丢人现眼!然再一想到若自己拿不回银子去将会面对的理亲王的滔天怒火,又一思及将来若事成后,自己便是这天下的女主人,到时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又岂能因这如今这点儿小挫折,便轻言放弃呢?

遂强自绽放出一抹笑意,紧盯着寿山伯诰命与神武将军夫人等一众女眷们,以表面客气实则饱含着警告意味的语气道:“今儿个赏光儿来捧场的各位,都是咱们家的老世交了,又都是有年纪有身份的长辈们,自然不会与舍弟吃醉了酒后的混话儿一般见识,自然更知道那些话儿说得,那些话儿说不得罢?舍弟新房原就不甚敞亮,如今大伙儿又都挤在这里闹洞房儿,益发弄得连转身的空地儿都没有了,倒不如随了本福晋的嫂子,一块儿到厅里吃酒听戏的好儿。”

说着,命邢夫人凤姐儿,“大太太与二嫂子还愣着作什么,还不招呼着大伙儿厅里去?”

邢夫人婆媳二人听说,虽则心里不豫,到底不好明面儿上驳回于她,只得赔笑着招呼了众宾客,委拖着往厅里去了。

行至厅里重新入了席,在座的众人都没了吃酒听戏的兴致,而是将热情都放在了平日里与自己交好的诰命或夫人的眉目交流上,每个人的眼里,都闪耀着欲将自己心里的感想一吐为快的灼灼光芒。因此在等了一会儿不见贾母王夫人出来后,众人亦没了再等下去的耐心,遂心照不宣的接连起得身来,先后向同样心儿不在焉的邢夫人凤姐儿道了别,便各自坐车离了贾府。

亦不急着赶回家,而是命车夫直接驾了车去到平日与自己交好、今儿个却并未在贾府受邀之列的“八卦聊党”家里,绘声绘色、酐畅淋漓的将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细细描述了一遍,当然亦没有意外的受到了“听众们”的崇拜眼神,而听众们在听完如此有趣之事儿后,如何耐得住,遂又赶着去向自己交好的人复述了一遍,一层儿接一层儿的复述下去,倒也勿须多记。----至于元春那番威胁的话语,谁又会放在眼里呢?毕竟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亲王的继福晋罢了,认真算起来,并没有什么好值当她们忌讳的!

于是荣国府“衔玉而生”的哥儿日前娶回了一个“破鞋儿”作嫡妻的天大消息,便如当初他刚生下来时的异象一样儿,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荣国府与理亲王府的名号儿,亦跟着成为了京城如今被人咀念得最多的,亦是炙手可热的两个词儿了,荣国府终于如其当家人期冀的那般,一朝闻名于京城了,只是这闻名的方式,不那么让她们喜欢罢了!

最糟糕的是,此事儿不独在京城闺阁圈中传的沸沸扬扬,连满朝文武亦尽皆耳闻了,如今在外面见了面儿第一句话儿便是:“听说了吗,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之后便心照不宣的闷笑与不怀好意的眼神交流,以致两府每日要出入衙门的男人们诸如理亲王贾赦贾政之流,每每瞧得众人在窃窃私语,且深知其私语的对象是自家,亦只能青白着脸子,打着哈哈将事情糊弄过去,端的是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

然比那更糟糕的是,朝堂上下及所谓上流社会的闺阁圈子里到底还顾及颜面,至少不好当着理亲王府与贾府众人的面儿笑话他们,而京城内的市井百姓们就没那么多的顾虑了,不独人人争相传播嘲笑此事,还据此而编出了几句民谣,“贾不假,真正假,娶回破鞋盛在家!”,被一些黄口小儿成日价拍着手到处游唱,让听者无不为之捧腹!

而宁荣二府内如贾珍贾琏之流,是早已知道此事的,只碍于心里不满王夫人,一直不曾宣扬出去罢了,如今既见得事情真发展至他们希望的那样了,自是心中称愿。这些皆为后话了,暂不多表!

且先把话儿说回。如今却说拿贾母减邢夫人凤姐儿将一众女宾客们都招呼着离了新房后,遂不再压制自己的怒气,而是拿利剑一般的目光对着王夫人,冷笑道:“如今咱们算是几辈子脸面性命都丢光了,这可都得归功于你精心挑选的好媳妇儿!”对促成此事的关键人物元春她是不敢骂的,但要让她就此咽下自己心头的恶气儿,却亦是不再能够的,因只能拿王夫人来煞气儿了!

说着不待王夫人答言,又喝命身后跟着的婆子们:“还愣着作甚么,还不去将床上那个淫奔下贱的二手货女人与我拖下床来,狠狠打上一顿,再扔得远远儿的去!”一面又阴狠的盯着宝钗,不屑的道:“果然是商家女,骨子里的下贱是这么亦改变不了的!”

便有两个有力量的婆娘上上前,狠狠拉了身上仅着大红鸳鸯肚兜儿和同色儿裤子的宝钗下床,一左一右架了,便要往外拖去。

慌得宝钗忙死命挣扎而来一下儿,终于得以自两个婆娘手里挣脱开来,遂忙忙跑至王夫人面前跪下,并一把抱住她的右腿,哭道:“平日里侄女儿是何等样儿人,姨妈自是知道的,又岂会作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来?究竟为何会初次行房不落红,侄女儿亦是不明白,但只侄女儿却是敢于对天起誓,自己并未曾与除过二爷以外的任何男子有过首尾的,还请姨妈明察。”惟今之计,只有咬紧牙关死不承认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只希望她的哀声鸣冤与死不承认,能助她最终躲过今日这一劫罢。

然王夫人被贾母方才那样儿一骂,原来就慌乱不已的心,越发乱得没有头绪,如今又见宝钗抱着自己的右腿鸣冤,宝玉则在一旁气得面若金纸,越发气恼不已,因抬脚狠狠踹开了她,方大口喝道:“你的那些个风流下作韵事儿,我并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想问你,为何要这般坑我母子,这般损坏我母子的颜面性命?!让我明儿该以何面目见老爷去!”说着已是流下泪来。

宝钗见连王夫人都不向着自己了,心里慌乱,“病急乱投医”,遂爬向一旁冷着脸子的元春脚下跪下,哭道:“奴婢虽出身低下,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姑娘,又岂会做出那等不贞之事来?还请福晋明察,还奴婢一个公道。”

元春听说,不由冷笑一声儿,道:“你还有脸说‘还你一个公道’!难道你不贞的事实,还是大家伙儿摘脏与你的?这可是大伙儿亲眼瞧见的,你还有脸子抵赖!”说着又抱怨王夫人。

正说着,早已薛姨妈得了信儿,自梨香院赶了过来,瞧得宝钗衣衫不整的跪在地上,心里已暗叫不好,面儿上却未露出丝毫马脚来,而是上前一道儿跪与了元春面前,方含泪道:“才奴才在来的路上,已听丫头们说了事情的大概,还请福晋听奴才一眼,再作定论亦不迟。”

如今只有拿话儿先将元春哄转了,宝钗才有继续留在贾府的可能了,不然以贾母素日对宝钗的厌弃与瞧着宝玉如今的态度,只怕今儿个这个所谓的大喜之日,亦便是宝钗被休弃回娘家的日子了,毕竟没有那户人家,能忍受自己才过了门不到一日的新媳妇儿,被发现犯了“七出”里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淫”之一条儿的!

见元春脸色儿虽仍如方才那般不好,到底未说出拒绝的话儿来,显然是默许了自己开口,薛姨妈方式了一把泪,道:“回福晋,奴才家虽则只是‘市工农商’里排位最莫等的商家,早年祖上亦是曾做过先祖驾下专为皇家撰拟谄令、缮写文书之紫薇舍人的,虽则传至奴才先夫这一代,早已不复当年之盛,到底亦是读过几本书儿,请过教引嬷嬷专门宝钗的,又岂会作出此等使家族蒙羞之事来?况奴才家自进京以来,蒙老太太与姐姐厚爱,一直寄居在姐姐家,倘真有什么不像之事,两家仅一墙之隔,又岂会没有丝毫儿传至大伙儿耳里来的?至于为何会出现那样儿情况,咱们母女亦是说不上来,还请福晋、老太太与姐姐细想。”

一席话儿说毕,那元春与贾母脸色虽犹未有所松动,王夫人却早已是点头连连了,“回福晋老太太,姨太太这话儿细细想来,倒亦合情合理,宝丫头素来亦是最知礼守节的,断不会做出那等下作事儿来才是,指不定咱们真冤枉了她亦未可知。。。。。”好歹是她的亲戚,宝钗亦是她最先选中的,若是事情闹大了,最没脸的自然是她,到时她可还怎么再到贾母邢夫人面前趾高气扬去?还是先能着混过去,再从长计议罢!

话未说完,已被贾母冷笑着打断,“姨太太这张巧嘴儿倒真真巧,不独能将没的说成有的,还能将死的说成活的!究竟是与不是,还是打发人请了稳婆儿来瞧过再说罢,也好让你母女被休得口服心服!”说完一面命人立时请稳婆去,还再四叮嘱至少请两个以上、手艺口风都上佳的稳婆儿来,一面又满脸不悦的向元春告了罪,亲自哄了宝玉回自己屋里安置妥,放复回得新房来。

就见两个瞧着十分精明干练的中年妇女已侯在那里,瞧得贾母进来,俱赔笑着屈膝见礼。

摆手令二人免了礼,贾母亦不拐弯抹角,直接指着犹跪在地上不知是因着惧怕还是寒冷,颤抖不住的宝钗命道:“验看一下她的身子,推测推测她到底是何时破的身!”

又喝命家下婆子们,“还不将她带到帘幔后去!”便有方才那两个婆子押了宝钗至床上摁好,又示意两个稳婆儿进去后,方才放下了帘幔,守在外面儿。

外面儿贾母虽一直满脸寒霜,心里却是除过巨大的愤怒外,还有几分淡淡庆幸的,如今闹出了这样儿的丑事儿来,看王夫人以后还敢不敢再凭着元春的身份要她的强!

很快,便见两个稳婆儿掀开帘幔出来了,道:“回老太太,里面儿那位奶奶......”说着接触到贾母冷冷的目光,二人忙改口,“据小人们瞧来,里面儿那位姑娘虽则已不是处子之身,瞧着倒像是今儿个才破了瓜的......”

一语未了,已被贾母冷冷的打断,“可又是胡说!若是今儿个才破的身,如何未见处子之血?你们可探仔细了?”

二人听说,忙跪下道:“据小人们看来,那位姑娘确确是今儿个才破的瓜。倒究为何来未见处子之血,依小人们这些年来的经验来看,亦是曾遇见过不止一次的,那些个贫苦人家的女孩儿们,大小儿便要帮着家里忙进忙出,甚至上山下田,一个不小心便自发破了身流了血,亦是有的,还请老太太明察。”

话音刚落,一旁薛姨妈便先道:“福晋与老太太亦听见了,似宝丫头这样儿的先例,亦是有的,自然宝丫头亦是冤枉的了,还请福晋与老太太还咱们母女一个清白罢。”

闻言贾母先冷笑一声儿,又命林之孝家的亲自领着两个稳婆儿下去安置后,方道,“姨太太这话儿说的可笑,稳婆儿说的先例,可是贫苦人家的女孩儿!才姨太太不亦说了,你们家虽只是地位最低下的商家,亦是丫头老婆成群的,什么粗活儿轮得到主子姑娘亲自动手的?倒是趁早儿交代了你们的丑行是正经!”

一席话儿说得薛姨妈无言以对,只能转头向元春王夫人辩白,以期能寻见突破口儿,“福晋与姐姐才亦听见了稳婆儿的话,众目睽睽之下,便是咱们母女要授意她们如此说,亦没有机会啊!况她们原与咱们素不相识,今儿个不过头一回儿见面,自然不会袒护这话儿咱们,因此她们说的,定然是事实无疑,求福晋与姐姐明察,还咱们母女一个清白!”说着已是流下泪来。

“如今事情已闹成这样儿,难道姨太太以为咱们家几代钟鸣鼎食之家,还会要一个不贞的女子作少奶奶?越性趁着今儿个大伙儿都在,姨太太便将女儿领回去罢,至于休书,待宝玉情绪稳定一点子后,我自会请了他老爷来,命他写了,打发人与姨太太送去!姨太太请罢!”贾母显然是铁了心不让宝钗再留在贾家的,因不待元春与王夫人发话儿,便开口说道,且还搬出了贾政来,意思不言而喻,亦即如今的局面,已非元春这个虽有着尊贵身份,到底算不得贾家人的人能做主的了!

话音刚落,却见已穿好了中衣遮住了自己身子的宝钗,挽着头发自里面儿撞了出来,跪下便哭道:“老太太要休我,好歹指出到究我犯了‘七出’里那一条儿?今儿个原才是我过门儿的第一天,七出里除过‘淫’一条儿外,其余六条自然还没有机会触犯,便是‘淫’之一条,才稳婆儿们亦说了,一多半儿是平日里不小心自发破了身流了血的,我何罪之有,以致老太太再四咬牙要休了我?便是老太太欲以‘不顺父母’之条休了我,好歹亦得先问过老爷与太太的意思,再做定夺不是?”言下之意,便是你这个作祖母的即使再不喜欢我,再想休了我,到底隔了一辈儿,此事亦非你能做主的!

说完不待贾母说话儿,宝钗又继续哭道:“今儿个午时我才清清白白过了门儿,至傍晚便要被休弃回家,果真如此的话儿,我又有何颜面再苟且偷生于这世上?再则此事一旦传扬了出去,便是我为证清白而自绝于人世,我的母亲又该如何去面对外人的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倒不如与我一块儿自绝于世的好,到时黄泉路上,咱们母女亦好作个伴儿。”一面说,一面早已是泣不成声。

一旁薛姨妈见状,跟着扑跪到到地上,放生大哭起来:“老天作什么要这般对待咱们孤儿寡母的啊,早知道就该随了蟠儿一块儿去的......”

贾母被她母女哭得越发气恨,正欲开口命人将其架出去,却见一旁元春不住朝自己使眼色儿,又用手悄悄儿指着外面儿,显是有话儿要与她说,无奈她只得强自压下不耐,先避至了隔壁的小抱厦里。

片刻,就见元春扶着贴身丫头抱琴撵了过来。

屏退众下人后,元春便先急声道:“咱们当日之所以这般仓促的娶宝钗过问,为的原是薛家的银子,为的原是咱们的大业,如今事情闹成这样儿,虽然于咱们家的颜面有损,到底给了咱们一个好机会儿让薛家将自家的银子悉数拿出来,还请老太太将余下的事情,都交由我i来处理罢。”

贾母听说,频频摇头:“如今已涉及到咱们的颜面性命了,若是不休了她,明儿百年之后,叫我如何去见你太爷,去见贾门的列祖列宗?”说着已是掉下泪来。

闻言元春忙又道:“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韩信为了以后的大业,连胯下之辱尚且忍受了,今儿个咱们就不能受一点子小委屈了?况亦不是不休她,不过是推迟到咱们大业成功之后再休,烦恼不了老太太多久的,至多让她住到府里最偏僻的一个小院儿里,再派几个婆子看管着便罢了,何苦闹得人人皆知呢?若是她真的在被休之后死到咱们家的大门外,岂非更糟糕?老太太请细想。”

一席话儿说得贾母原本坚定不移要休宝钗的心,亦渐渐有所动摇了,那元春见状,忙又拿些儿将来事成之后,贾门一族会如何荣耀尊崇,又会与宝玉指个如何绝世无双的女子为妻等好话儿来劝说贾母,到底劝得她松了口,“罢了,忙了这一日,我亦累得很了,倒是先回屋歇歇的好,余下的事,就请福晋看着办罢。”

元春听说,忙点头应了,又命人来扶贾母回荣庆堂去歇息,方扶了抱琴,回了新房那边儿。

就见薛姨妈与宝钗母女仍跪在地上抱头痛哭着,瞧着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绕过二人至上首坐了,又命下人们都退下了,元春方淡淡一笑,道:“姨妈与宝妹妹的委屈,我与太太心里都是明镜儿一般的,只老太太那里坚持,又搬出了老爷来,咱们便是有心相帮,亦是无能为力啊!”

地下宝钗闻得这话有门儿,因赶紧儿道:“既然福晋知道奴婢是清白的,还求福晋为奴婢做主,奴婢以后一定会好好儿报答福晋的!”

第九十一章 破财消灾得留贾府

却说宝钗听罢元春的话儿,当下便意识到有门儿,如今只要能让她不被贾府休离,让她作什么亦是情愿的,因赶紧儿说了一大通的好话,又再四保证若今儿个元春能为其做主,明儿个必定做牛做马以回报之。

元春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儿,只面上却未表露出丝毫儿来,而是紧蹙起眉头,一脸为难的道:“老太太这会子的心情,我亦能想来,毕竟宝玉是她打小儿凤凰蛋一般捧大的,但凡事情一涉及到他,小事儿亦看得比大事儿还重了,况还是如今这样儿不独有损宝玉颜面,有损咱们家颜面,更有损贾门列祖列宗之事,她若不生气,才真真是怪了!”

说着有意顿了一顿,方继续道,“虽则如今稳婆儿已证明了你是清白的,府里下人却是并不知道的。你们亦是知道咱们家历来便人多口杂的,这会子私下里还不定怎生乱嚼着舌子呢!下人们还好说,到底是咱们家的奴才,威逼利诱一下儿,料想他们亦没有胆子出去张扬此事的。只是今儿个在场的除却下人们,除却与咱们家至亲的几家亲戚们,寿山伯诰命、神武将军夫人及锦乡侯夫人等人亦是在场的,谁能保得住她们不到处乱说嘴?倘不紧着堵住她们的嘴儿…”

“哎!”长叹一声儿,“明儿一旦她们将此事传扬了出去,别说你们,便是老太太与我,亦是无颜再存活于这世上了!”

旁边儿一直未发一语的王夫人,彼时方意识到此事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竟会比以后自己在邢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更甚百倍,因赶紧儿接道:“既是如此,还请福晋赶紧儿打发人去命她们管好自己的嘴巴罢!”

地下薛姨妈与宝钗亦跟着点头不迭。

却见元春只是冷笑一下儿,道:“谈何容易?所谓‘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便是我打发了人去警告与她们,她们当面儿应得好好儿的,背过身去不照样儿该怎么混说便怎么混说?因此光有威逼没有利诱,却是远远儿不够的,咱们得双管齐下才是但只那几家虽然不甚显赫,却亦非那等没有见过好东西之人,等闲珠宝首饰什么的,只怕难以收买得动她们,因此咱们很该花上一笔大价钱,搜罗几样儿举世罕见的宝贝送与她们才是。”

一面转头问王夫人:“太太,如今府里官中能动用的银子还有多少?”

王夫人此时犹未明白过来元春的企图,因此这会子虽见她吻得奇怪,仍是据实答道:“原本还有一万多银子的,因着宝玉婚事话费了这些儿,如今只八千两不到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年底租子收上来之时呢!”

元春听说,便皱眉叹道:“这点子银子,别说买几样宝贝,便是连一样宝贝的边儿亦买不回来!还是再想他法罢。”一面又假意自语到,“难道真个只余下休妻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吗?”

地上薛姨妈宝钗乃何等乘觉之人,自然早已自她唱作俱佳的表演中明白过来了她的真正企图,无外乎便是要让自己家拿银子出来罢了,虽不情愿,奈何毕竟心里有鬼儿,才又破费了一笔方有了如今这样儿事情还有回寰余地的境地,如何敢再放过眼下唯一的机会?因赶紧儿由宝钗急声儿接道:“福晋不必过虑,咱们家如今虽大不如前了,商铺倒还有几家,少说亦能卖个几十万两,只怕也尽够了,罢了就让妈打发人将买卖契约与福晋送过来。

原来方才宝钗被两个稳婆摁住欲检查身体里,因见并无贾府的人在旁监视,急中生智,遂快速捋了自己双腕儿上一对老坑翡翠镯子下来,——那可是如今薛家除却几家仅剩的店铺外,最值钱的一样儿东西了,还是当年任皇家买办时悄悄儿昧下来的。宝钗为了能过门时体面,因再四求薛姨妈与了自己,到不想,如今竟派上用场了!——硬塞给了两个稳婆一人一个,又压低声音如此这般与二人吩咐了一通儿,且许愿将来必定不会亏待了她们。

那两个稳婆儿原是市井俗妇,自是见钱眼开的,如今既是见得如此贵重之镯子,又闻得宝钗在耳边许了无数的好处,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自是再无人不命的,因假意瞧了一回,便出去按宝钗的要求,再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儿,于是方有了先前宝钗系”不小心自发破了身流了血“,并非是有不贞之行为那一出儿,只不过贾母与元春王夫人等人这会子犹俱被蒙在鼓里罢了!

闻得宝钗到底说出了自己最想听的话儿来,元春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抹笑意,点头道:“如此甚好。“一面又假意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方道,”瞧我这眼神儿,竟未注意到姨妈与宝妹妹一直是跪着的,太太亦不说提醒我一下儿。“说着名宝钗,”傻妹妹,还不先搀了姨妈起来,你当姨妈还似你一样儿,年轻力壮的,跪上几个时辰亦不会有大碍?“

只要有银子,她不介意自贬身份与宝钗称姐道妹,亦不会介意外面儿人怎么说嘴的,横竖大业一成,她便会立时让她们消失在这个世上的,连同她们带给她与她的娘家并夫家的耻辱,一并消失于这个世上!

宝钗闻言,忙赔笑道:“福晋说的是,是奴婢疏忽了。“说着挣扎着爬了起来,又撑着自己因跪久了而不住发麻打颤的双腿,用尽全身力气馋了薛姨妈起来。然即便是这样儿,母女两个没有元春的命令,犹不敢至一旁坐下,只能毕恭毕敬的站在她面前。

元春显然为自己的威重令行得意于心,嘴角扬起的弧度亦越发高了,因名薛姨妈,“姨妈左翼会子吃上一钟热茶便家去拿买卖文契罢,这会子天色亦不早了,我亦得回府了,不然王爷回府去后瞧我不在,只怕又要骂下人们未伺候好了。“

说得薛姨妈忙忙陪笑,“王爷亦是太疼福晋,一刻离不得福晋罢了。“说着亦不吃茶,便趔趄着行至外边儿,扶了自己的丫头,便往梨香院去了。

余下元春见仅只王夫人宝钗在屋里,因压低声音道:“老太太那里,如今犹正生着气儿,不过是碍于我在,不好表露出来罢了,明儿太太还得小心些儿伺候着。至于宝妹妹,还得先避在新房内,没事儿不要出门子,亦不要见外人的好,好歹待避过了这一阵儿再说罢,不然到时惹得老太太搬出了老爷来,我亦不好再说什么了。”

宝钗见她满脸为自己考虑的样儿,深以为如今的局面是她在贾母跟前百般斡旋方得了来的,自是感激连连,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自己今儿个能留在贾府,凭自己的手段,假以时日,定然能扭转如今的劣势,因赶紧点头不迭的应了。

适逢薛姨妈取了自家如今仅剩的四家商铺的文契来,元春遂毫不客气的接了,置于袖内放好,又行至王夫人上方边儿复又更了衣,方坐了车往回去了。

翌日一早,元春便唤了自己的心腹的陪房来,令其至外面儿辗转了几天,将薛家的四间商铺悉数卖了,共得银七十六万两。又拿出五十万两与了理亲王作军饷。那理亲王原本因荣府之事,被带累得到处被人议论说嘴,正烦恼生气,迁怒元春,如今瞧得有大把的银子来,又一思及将来事成之后的莫大好处,方稍稍息了怒,兀自忙活儿自己的所谓“大业“去了, 不提。

而贾府内宝钗果真遵从元春的话儿,成日价躲在新房里不出门亦不会客,倒亦并不知晓外面儿的人已是如何的将自己的事儿传的沸沸扬扬,贾府上下主子又是气得如何的捶胸顿足。幸得王夫人念及旧情,还日日打发人与她送份倒菜来,她又同着莺儿文杏闲时作作针线什么的,倒亦不觉十分难熬。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宝玉自那日过后,再未踏进过新房一步,想是心里仍介意着她的“不贞“,但这就有何干系呢,只要能保得住宝二奶奶的位子,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出了十月,缠绵于病榻几个月的雍正帝,竟渐渐好转了起来,据太医说,是因其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再辅以上等药物补品的作用,方会如此的,只仍不宜太过操劳罢了。

皇宫上方的黑云似一下子便散去了一般,上至皇后妃嫔,下至文武百官,都为皇上龙体康复之事欢欣雀跃,民间百姓们更为他们这位勤勉律己、刚正不阿、一心为民堪称前无古人的好皇帝的康复而念佛不绝,大清国上下一时都沉浸在了一片欢乐的海洋里!

四贝勒府上下自然亦不例外,尤其黛玉更是喜得无可无不可,因日日亲自炖了药膳补品进宫伺候雍正帝吃喝,惟愿其能尽快痊愈。

这一日清晨,在送罢弘历早朝后,黛玉便穿了朝服,令紫鹃捧了自三更天起便熬着的人参乌骨鸡汤,扶了雪雁坐车进宫,一径去到养生殿。

就见仅着中衣、外批一件大氅的雍正帝已被人扶着坐起靠在了床头,正全神贯注看着左手上的小册子,右手则拿着朱笔,显然正批阅奏章。旁边儿皇后则是一脸温柔的瞧着他,不时还接过他手里批好的奏折,再奉一本新的与他。

黛玉几乎当场被大清帝后这副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的宁静温馨画面儿震慑住了,再想不到二人私下里相处起来,竟亦是与平凡夫妻一样儿的!只不知她与弘历老了以后,会不会这样儿呢?

“玉儿丫头来了,怎未听苏培威通传一声儿呢?“

皇后的笑声儿,打断了黛玉的沉思,因赶紧回神行了礼,方笑道:“回皇额娘,才臣媳来时,并未见苏公公在外面儿,想是忙其他事物去了,因此臣媳便自个儿进来了,倒不想却打扰到皇阿玛与皇额娘了,还请您二老恕罪。“其实因着近来频繁的进宫伺候,雍正帝早已下过令黛玉进养心殿来时可以不经过通传的,因此今儿个黛玉才会贸贸然闯了进来,倒不想却让她见着了这难得的一幕。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话儿?“雍正帝听说,因一面摆手一面淡笑道,”倒是今个儿又与朕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黛玉见问,忙自紫鹃手里接过,笑道:“回皇阿玛,今儿个是人参乌骨鸡汤,太医说二者结合最是滋补的,来之前臣媳已试过口了,倒还清淡爽口,还请皇阿玛趁热尝尝罢。”说着就着宫女取来的因碗,盛了一碗逞与皇后,后者方舀了一勺儿,又轻吹了一下儿,方喂雍正帝吃将起来。

吃了几口,雍正帝便摇头示意不要了,皇后忙自襟前解了丝帕与他拭了嘴,又捧来茶来他漱了口,方听他道:“玉儿丫头这汤吃着倒爽口,只晨起吃了一碗碧梗粥,这会子是再吃不下了,留着与朕午膳吃罢。”

闻言黛玉不由喜道:“既是皇阿玛爱吃,明儿臣媳再炖了来。”

雍正帝听说,摆手笑道:“你与老四的心朕都明白,只御膳房里什么没有,要你每天天不亮便起来与朕炖汤?这会子老四还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儿呢,倒是自明儿起免了的好。”

说得黛玉面上一红,因不好意思的道:“四爷的心与臣媳都是一样儿的,惟愿皇阿玛能早些儿痊愈,便是辛苦一点,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