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母亲从总部来到这里,与他在一间会议室中见面。他知道,那间屋子多半有窃听器。代言者有没有跟她一起来,浸泡在隔壁房间的盐水缸里?
室外很冷,她的上衣外面套了件大衣,一条围巾披在职业套装上,脚蹬一双黑色高跟鞋。她脱下大衣,搁在膝盖上,但没有摘围巾。她看上去随时可以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出门外,比他打个响指都快。他已有五年没见过她——关于她前夫的葬礼,他曾试图给她捎信,但不出所料,他没能找到她——然而她只是略微显老,棕色头发永远保持着时装模特般的硕大发型,蓝色的眼睛精明冷静,脸上的皱纹只侵占到眼角附近和额头上被头发遮盖的部分。
她说:“就像回家一样,约翰,不是吗?”略加怂恿,鼓励他说出口,仿佛他是紧紧依附在岩石上的牡蛎,而她是一只海鸥,试图劝服他放开岩石,“你对环境会很适应,对那里的人也会很适应。”
他犹豫不决,强压住怒气。她怎么知道这是否属实?虽然她有探视权,却很少来访。家里就只有他和父亲。当离婚成为定局,父亲的精神开始崩溃,吃得太多,酒喝得也有点多,缺少节制。他打理好自己的事,然后去大学念书,这是一种带有负罪感的解脱,因为不必再居住在那样的气氛中。
“既然我对这个熟悉的世界如此适应,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她向他露出微笑。真诚的微笑。他能分辨得出。曾有许多次,她试图用呆板虚假的笑容重新唤起他对她的爱,结果却只能令他感到痛苦。当母亲展露出情真意切的笑容,她的脸美得令人惊奇,就好像她一直把真实的自己藏在面具后面似的。然而那些始终保持真诚的人却鲜少获得赞赏。
“这是一个机会,你可以做得更好,”她说,“一个抹掉过去的机会。”
过去。哪一些过去?北方的这份工作是他十五年来的第十个岗位,因此,南境局是第十一个。这是有原因的,总是有各种原因。而对他来说,原因就只有一个。
“我需要做什么?”他知道,需要逼迫她说出来的事,通常都不是他想听的。但他厌倦了眼下这份重复性的工作,那似乎已经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更像是粉饰太平。他也厌倦了办公室政治,或许这一直就是他的核心问题。
“你听说过南境局吗?”
他听说过,消息基本上都来自几个曾在南境局工作的同事。各种模糊的暗示,但跟环境灾变的说辞一致。有传闻说那里的组织结构十分古怪,还有传闻说那里的实际情况要更复杂。不过实际情况总是更加复杂。听到母亲这番话,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兴奋。
“为什么选我?”
她回答前所展示的微笑带着一丝伤感与遗憾,迫使总管移开视线。在她永远离开他们之前,有很短的一段时期,她擅长手书长信——相应的,他也有时间,有意愿读她在执行任务期间写来的信。此刻,他宁愿她通过书信告知南境局的事,而不是当面交谈。
“因为他们要缩减这个部门,虽然你还不知道,但你在裁员名单上。因此,对你来说,这是个好机会。”
他的胃里一阵抽搐U又一次变化,又一座城市。他从没机会保持稳定。事实上,自从总管加人情报机构后,鲜少感觉自己像一道闪电。他经常感觉很沉重,而且他心中明白,母亲多半也感觉很沉重,她只是假装超脱,假装轻松,为了向他隐瞒某些信息的重要性,隐瞒某些历史与背景的重要性。尽管身处一条无人了解的边界的确会有电击般的振奋感,但总的这一切让人十分疲惫。
“这是唯一的选择吗?”当然,因为她没有提及其他选项。当然,因为她不会千里迢迢只是来打个招呼。他知道自己拖了后腿,他的晋升无门也让她感到难堪。他不知道在机密部门高层,她要面对什么样的内部争斗,他的安全级别太低,这些事就好比是发生在云层上天使出没之处。
“我明白,这也许不公平,约翰,但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她说道。此刻,她的笑容消失了。完全没有笑容,
“至少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后机会。”一个永久的职位,让他结束不断迁徙的生活,还是普通意义上的机会,在机构中获得长远的立足之地?
他不敢问——她在他胸中筑起的那种冰冷强烈的恐惧实在太过深刻。他并不知道自己需要有这样一个最后的机会。深深的恐惧将他脑中的其他问题全都排挤出去。他丝毫没有怀疑过,她来是为了给儿子提供帮助,而不是因为需要他同意。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抵消了他的恐惧,诱惑他上钩,而且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你不想知道得比我更多吗?只要接受这一职位就可以。”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回答。母亲说的是事实。他接受了。
当他答应加入南境局后,母亲拥抱了他,这让他很吃惊。“离得越近,你就越安全。”她在他耳边低语。离什么近?
她身上隐约有股昂贵香水的味道,有点像他们在北方共同生活时后院里那颗梅子树。他已经忘了那片小小的果园,到此时才又想起来。园中有一架秋千。邻居家的爱斯基摩犬常常漫不经心地在人行道上追赶他。
等到他心中产生疑问,已经太迟了。她早已穿上大衣离开,就好像从不曾来过。
她肯定不会有出入记录。
当他把车停在赫德利城中的私宅车道上时,已是黄昏时分,夜晚的降临意味着暑气开始缓解。河岸位于山丘的脚下,沿着和缓的坡道往上一英里,就是他租的房子。这是一栋1300平方英尺(约120平方米)的杉木小屋,表面漆成浅蓝色,白色的百叶窗因酷热而略微有点变形。屋里有两间盥洗室、一间主卧房、一间客厅、一间长条形厨房、一间办公室,后面还有个带窗户的露台。内部装潢虽然有点繁复,但古朴别致,还算舒适。门前的花园里种植着草药和牵牛花,车道旁边则是一小片草坪。
他走上前门的阶梯,香肠从旁边的灌木丛里蹦出来,钻到他脚下。香肠是一只体型硕大强健的黑白花猫,这名字是他父亲取的,家里曾养了一头叫猫儿的猪,因此这可以说是他父亲的玩笑。三年前,父亲的癌症恶化,香肠成了负担,总管将这只猫当作宠物收留下来。他是那种时而待在屋内,时而跑出门的猫,总管决定,在新环境里,让他保持原来的习性。显然这是个正确的决定,香肠,或者按照总管的叫法“阿肠”,看上去警惕自信,尽管他长长的毛已纠结肮脏。
他们一起进入室内,总管拿出含水分的食物,搁在厨房里。跟猫玩耍了一阵之后,他去听电话留言。那是“平民”用的有线电话。只有一条留言:大约六个月前跟他分手的女友玛丽·菲利普询问搬家是否顺利。她曾扬言要来造访,但他没告诉过她具体地址,而且也刚刚习惯一个人睡。他们之间“没有反感”,他甚至不记得是谁提出要分手的。他分手时从来都很少有反感——这让他感觉有点怪,有点不太对劲。不应该有吗?他的女友差不多就跟担任过的职位一样多,分手通常是由于更换工作地点,或者由于他的谨小慎微,或者由于他反常的作息时间,或者只是他还没找到合适的人。他不太确定。在最初几个月里,他试图保持炽烈的亲密感,但相同的循环周而复始,他总是能预感到结果。在玛丽之前,他跟一名一夜情对象上床,她说道:“你是个奇怪的玩家。”但他并不是玩家。他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他没有回电话,而是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阿肠立即在他身边盘作一团,他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猫的脑袋。一只鹪鹩之类的鸟在窗户外面啄来啄去。还有知更鸟的啼鸣和蝙蝠的吱吱叫声,他很欣慰,因为这些已经非常罕见了。
面对年少时所熟悉的一切,他决定把它们当作一种慰藉,并好好享受这栋房子。这些都有助于他相信,这份工作可以做得长久。但从第一天接受训练起,母亲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总是要留一条退路。”因此,他在一只箱子的隔层里藏了个标准包裹。除了制式佩枪,他还带了更多武器,其中一把跟护照和钱存放在一起。
总管已拆开行李,物品留在打包状态让他感到难受。屋里有座砖块砌成的壁炉,基本只是起装饰作用。他在壁炉架上摆放了一张棋盘和色彩鲜艳的木雕棋子。那是他父亲最后的纪念物。父亲曾将它们放在当地的手艺店里售卖。他的职业生涯进入停滞状态后,他去了一家社区中心工作。父亲生命中最后十年里,大量的艺术品像废物一样堆在后院的油布底下,偶尔会有个别收藏家买下其中一件,但这绝不是人们对他的作品重新产生了兴趣,而更像是接待一名时间旅行者,一个幽灵。这张凝结在时间中的棋盘,反映了他们最后的对局。
他从沙发里站起身,进入卧室,换上短裤、T恤衫和跑鞋。阿肠抬头看着他,仿佛想要跟着一起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到家。但我会回来的。”
他决定将阿肠留在屋内,然后溜出大门。他戴上耳机,开始播放喜爱的古典乐,并沿着马路和昏暗的街灯跑了起来。此刻,夜色已经很浓,山脚下的河面上方,只剩一片朦胧的深蓝色天空。周围是住家和商务公司的灯光。头顶上,城市的反光将刚冒出头的星辰推向天际深处。暑气虽然已经消退,但蟋蟀和其他昆虫的低鸣声连绵不绝,仿佛招回了它们的幽灵。
他很快感觉到左腿肌肉有点紧,但他知道运动一下就会松弛下来。一开始他跑得很慢,观察着邻里区域。此处大多是跟他的房子一样的小房子,没有栅栏,只有一排排高高的灌木丛。街道通常与山脊平行,也有向下的通道。他不在意街道蜿蜒曲折——他需要至少三到五英里路。从一些人家门前经过时,浓郁的忍冬花香一阵阵向他袭来。外面人不多,只有少数荡秋千的、遛狗的和玩滑板的。看到他经过,他们大多点头致意。
总管加快速度,踏出节奏,向着山下的河流跑去。他发现,现在可以思考白天的事。他不断回忆会议的场景,尤其是盘问生物学家的过程。他总是反复回想起那些在他纵容下源源不断涌入的信息。明后天还会有更多,毫无疑问,新信息将不停地流入,然后才可能得出相应的结论。
他可以不涉足具体层面,停留在抽象的行政与管理上,但他相信这不是代言者要他做的,也不是副局长会放任他做的。假如他无法清晰地了解员工们面对的是什么,要如何成为南境局的局长呢?他已经排好计划,本周还将与生物学家进行三轮面谈,再去一次X区域边界上的入口处。他知道母亲期望他根据实际情况来确定优先级。
跑步过程中,他一直想着那条边界。他跑过的这座城市、他听的音乐,居然都和边界存在于同一世界上,这太荒谬了。管弦乐的强度逐渐增加。
边界是隐形的。
它不允许折衷:一旦你触碰到它,就会被拖进去(或者说拖过去?)。
它有着不连续的范围,甚至延伸至海面以外一英里处。军队拉起浮动护堤,并在该区域无休止地巡逻。
他一边思索,一边跃过一道长满野葛的矮墙,抄街道之间的捷径,并穿过一条残破的石桥。他想到那些永不停歇的巡逻队,不知他们是否在波浪间看到什么,或者他们的生命中就只有枯燥的蓝灰色,日复一日,痛苦无比。
边界往内陆扩展至距离灯塔约七十英里处,沿着海岸东西两侧各有约四十英里宽,空中直达平流层的下方,地底则到软流圈上方。
边界上有一道门或一条通道,可以进入X区域。
那道门也许不是X区域的制造者创建的。
他经过街角的一家杂货店,一家药房,一家邻里酒吧,他穿过马路,差点儿撞到一名骑自行车的女子。有时候,他必须离开人行道,沿着马路边跑。他想尽快到达河岸,但并不期待返程的上坡路。
你不可能从海上的边界底下钻过去,也不可能经由隧道越过陆地的边界。雷达、声纳等先进仪器无法穿透边界。从卫星上俯瞰,只能看到一片荒野,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图像显然是实时的。但那只是光学假象。
边界出现那晚,所有碰巧在这条线上,或正在接近的船只、飞机、卡车都消失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仍不知道出了问题,不知道要保持距离,继续撞向这条既虚幻又太真实的边线,直到军队介入。金属发出吱嘎哀鸣,引擎仍在震动运转,然后它们就不见了,落人……某个地方。一艘驱逐舰在错误的情报指引下被派去调查,据目击者描述,它的瞭望塔“滑入了虚空”,那是一幅压抑的毁灭场景。船上的男男女女通过视频与音频传出最后的惊呼,大多数人在一片混乱中拥向船尾,从直升机拍到的模糊录像上看,就像一头跃向水中的巨兽。因为他们即将消失,却无计可施,而一切又笼罩在雾气之中。但也有一些人只是呆呆地看着船解体,然后,他们或许穿越到另一边,或许死了,或许不知去了哪里,或许……总管无法想象。
山路变成了平地,他又回到人行道上,这回经过的是普通商业街和连锁店,有人在交通灯前过马路,有人钻入停车场的汽车……最后,他来到河边的主街道——一片明亮耀眼的灯光以及更多行人,有些已经喝醉——穿过这条街后,他进入一处僻静的居住区,全是活动房屋和矮小的砖房。此刻,虽然天气凉爽,但他已出了许多汗。一群人在烧烤,看到他跑过,都停下来看着他。
他的思绪再次转向生物学家。他想知道生物学家在X区域中看到了什么,想知道她在X区域中的经历。他也很清楚,副局长可能将威胁付诸实施,把生物学家送走。副局长想要利用这种不确定性影响他,使他作出不明智的决定。
通往河边的是一条单行道,两侧杂草丛生,路面上布满坑洞和碎石。他钻过一丛树枝,来到一座摇摇晃晃的浮动码头,膝盖稍稍弯曲,以保持平衡。码头的尽头拴着一艘快艇,最后,他在那里停了下来。河对岸灯光稀少,零零星星分布在各处,与左侧纷繁杂乱的光线相差甚远。河边走道上,为了刻意营造适宜于游客的气氛,乏味的仿维多利亚式灯柱顶端安着一个个朦胧的光球,就像半熟的鸡蛋。
河对岸左侧就是X区域的方位——距离仍然很远,却仿佛可以看得见,像沉重的黑影,像闪烁的微光。他还在念高中时,就有勘探队进入,他们也许返回了,也许没有返回。心理学家也在某个时刻升任局长。当这整部秘史上演的时候,他和朋友们驱车来到赫德利寻找啤酒和派对,先找到哪一样都无所谓。
在登机飞往南境局的前一天,他跟母亲通过一次电话。谈起他跟赫德利的渊源,她说道:“我了解那地方是因为你在那儿。但你不记得了。”是的,他不记得。他也不知道她曾在南境局短暂地工作过一段时间。对这一事实,他很难说是否感到惊讶。“我在那儿工作,是因为可以离你近一点。”她说。他心中一动,但不知是否应该相信她。
因为这很难分辨。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开始听她讲述早年间执行的任务。他试图快速检索记忆,搜寻她是否讲过南境局的事,哪怕是经过伪装的版本。他找不到,或者说他的记忆不愿提供。“你在那儿干什么?”他问道,然而得到的回答就只有一个词,仿佛一堵墙:“机密。”
他关掉音乐,站在原地聆听蛙鸣,一阵微风拂过河面,浪花拍击着快艇的侧面。此处的黑暗更加完整,群星似乎也离得更近。当年河水流得比现在快,可工业化农场排出的废水产生沉淀,让水流变得缓慢滞塞,也改变了河中生物的种类和栖息地点。对岸的黑暗中隐藏着造纸厂,还有一些早期工厂的废墟,依然对地下水造成污染。流入海洋的水酸性越来越强。
河对面传来一声遥远的呼喊,更远处有人应答。某种小动物穿过他右边的草丛,一边嗅着空气,一边发出咯咯的叫声。他深吸一口气,新鲜的空气里混杂着隐约而刺鼻的沼泽气息。在类似这样的地方,他十来岁时经常与父亲一起划船。此处并非真正的荒野,离文明世界仍相当近,容易令人安心,但又隔得足够远,可以划出一道界限。这正是大多数人想要的:靠近,但并非其中一部分。他们既不喜欢“原始荒野”中可怕的未知,也不喜欢没有灵魂的人工生命。
此刻,他又成为约翰·罗德里格兹,“总管”的名号消失了。约翰·罗德里格兹,母亲生活在错综复杂的秘密里,父亲是雕塑家。父亲的双亲为寻求更好的生活而来到这个国家。
等到开始往山上跑回去,他考虑是否现在就应该实施撤退计划,把所有东西装上车,一走了之,不必再面对副局长,不必再面对这一切。
开头总是不错。
结局也许不好。
但他知道,到了早晨起床时,他又是总管,又会回到南境局。
仪式
005:第一次越界
“什么东西?在我身上吗?在我身上哪儿?在我身上吗?在哪儿?你能看见在哪儿吗?你能看见吗?在我身上哪儿?”一整晚的梦境都是从悬崖上凝视着下方。早晨,总管站在一家小餐室的停车场里,手中拿着外卖咖啡和早餐饼干,隔着两辆车注视着一名三十多岁、穿紫色商务套装的白人女子。她正转着圈寻找爬到身上的蚁蜂,但看上去仍像个房产经纪:精致的妆容、齐肩内蜷的金发。然而她的套装并不合身,指甲也不整齐,红色指甲油斑驳脱落,他感觉她的焦虑早在蚁蜂之前就已出现。
蚁蜂停在她的后颈项上。假如他说出来,她会把它拍死。有时你不能把事情直接告诉别人,以免他们不假思索地作出第一反应。
“别动,”他一边说,一边将咖啡和饼干放在自己汽车的后备箱上,“它不会伤害你,我帮你弄掉。”因为似乎没别人能帮上忙。大多数人对她不予理会,另一些则在进出自己车辆时嘲笑她。但总管没有笑,他不觉得有趣。他不知道X区域有没有附上他的身,他头脑中的所有问题都像那女人的发问一样狂乱而徒劳。
“好的,好的。”她说道,但仍然很不安。他绕到她背后,把手放在蚁蜂旁边,轻轻推触,让它爬上来。它原本在那女人脖子后面的金色毛发间奋力前行。带有红色横条纹的蚁蜂在他手上漫无目的地乱转,感觉既柔软又有点刺人。
那女人摇摇头,扭转脖子,似乎想要看一看身后,然后给了他一个犹豫的笑容,并说道:“谢谢。”接着,她冲向自己的车,仿佛赴约即将迟到,或者对这个触碰她脖子的奇怪男子感到害怕。
总管将蚁蜂带到停车场周围的绿化地带,让它经由拇指爬到碎木屑上。蚁蜂迅速找到了方向感,坚定地朝着停车场和公路间的树丛爬去。总管无法理解它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的。
“只要不告诉别人你不知道,他们就会以为你知道。”这句话出自他父亲,而不是母亲,这让人颇为惊讶。不过也许没什么可惊讶的。母亲知道的事太多,也许她认为没必要伪装。
他是找不到蚁蜂的女人,还是爬在别人身上而不自知的蚁蜂?
上午最初的十五分钟里,他在寻找钥匙,以便打开那个上锁的办公桌抽屉。他打算先解开抽屉的谜团,然后再去面对生物学家这一更大的谜团。不新鲜的早餐饼干、冷掉的咖啡,还有他的背包全都胡乱地摆放在电脑旁边。反正他也不是特别饿;清洁剂的腐烂气味已侵入他办公室。
找到钥匙之后,他静坐了片刻,看着那钥匙,然后看着上锁的抽屉,以及左下角那片泥土似的污渍。他一边转动钥匙,一边压制住一个荒谬的念头:打开抽屉时,让其他人也在场,比如维特比。
里面有死物——也有活物。
抽屉内有一株植物,一直在黑暗中生长,深红色的根附着于一团泥土中。就好像局长把它从地上拔起,又放进了抽屉里,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八片窄长的深绿色叶子仿佛闪烁着光芒,它们从带棱脊的茎上生长出来,间隔参差不等,由上方俯视,呈圆形排列,相当的漂亮。然而从侧面看,这株植物就像是试图逃跑的怪物,弯曲的叶片仿佛终于挣脱束缚的腿,本能地伸向抽屉外缘。
半埋在根部那团泥土里的,是一具脱水的棕色小老鼠尸体。总管不太确定,那株植物是否从它身上汲取了养料。植物旁边有一部老式的第一代移动电话,裹在破旧的黑色皮套里,而在电话和植株底下,他发现一叠被水侵蚀的文件夹。这很奇怪,就好像有人经常进来给植物浇水。局长已经不在了,谁还会这么干呢?为什么不移走植物和老鼠?
总管瞪着死老鼠看了一阵,然后勉强地伸出手解救旁边的电话——皮套有点融化,又用笔尖挑开一两页文件的纸边。他可以看出,这些不是正式档案,而是大量手写的笔记、报纸剪集,以及其他辅助资料。他瞥到一些令人不安的词语,于是让纸页再次合拢。
那效果十分奇特,就好像局长为植物制备了特殊的肥料,其中含有许多古怪的情报,又像是荒诞的科研项目:“以老鼠为能源的灌溉系统用于数据传输与生物圈维护。”他在高中科技节里见过更怪异的东西,不过由于自身缺乏科学敏锐性,就算可以挣到额外的学分,他也宁愿采用为时间所证明的经典方案,比如微缩火山模型,比如用土豆培育土豆。
他一边继续翻查,一边承认,也许副局长说得对,他应该另找一间办公室。他侧身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寻找可以放置植物的容器,然后在一堆书后面找到一个花盆。局长可能也想找它。
总管随手从桌上的纸堆里拿了几张——就算那里面有X区域的秘密也不管了——用它们小心翼翼地把老鼠从泥土里挖出来,扔进垃圾桶。他将植物栽到盆里,放在桌子边缘,尽量离他远远的。
现在怎么办?他已经移除了办公室里的窃听器和老鼠。清理阅读那一大堆书和文件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那扇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了。
总管呷了一口苦涩的咖啡,定一定神,然后走向那扇关闭的门。清理门前的书籍和其他杂物花了他一点时间。
好吧,最后的谜团即将揭开。他稍一犹豫,一想到所有琐碎的怪事都要向代言者汇报,他就感到很恼火。
他打开门。
他凝视了片刻。
稍后,他又把门关上。
006:异常文字
同一间审讯室,同样破旧的椅子,同样闪烁不定的光线,同一个幽灵鸟。真是同一个吗?她的眼神或表情中仍存有一丝陌生的闪光,不过他无法弄清其本质。这是他第一次面谈时未曾发现的。与先前相比,她似乎显得既柔和又刚硬。
“如果有人在两次谈话之间像是发生了变化,你得确保自己没有改变。”母亲有一次警告他,那感觉就像将一整盒含有间谍忠告的幸运曲奇一股脑儿倒出来,然后从中随意挑了一块。
总管随手把花盆搁在桌子左侧,又将她的档案放在他俩之间,作为永久的诱饵。看到花盆,她是否稍稍扬起眉毛?他不能肯定。普通人或许会好奇,但她什么也没说。总管一时兴起,将老鼠从垃圾桶里取出来,放进装植物的花盆里。在这压抑阴沉的地方,它看起来像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