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言者使用总管的真名,一开始让他很困惑,仿佛他已深深代入“总管”这个名字,而另一个名字属于别人。他忍不住用左手食指不停敲击桌上的月历。
“汇报。”代言者说。
“以什么方式?”总管立即答道,不过这显然有点愚蠢。
“用说的就好。”代言者说道,那嗓音就像是靴底碾磨着碎石。
总管开始陈述迄今为止的经历,对他所了解到的南境局概况作进一步总结。
但讲到一半,他似乎逐渐迷失了方向,或者说失去了动力——他有汇报过办公室里的窃听器吗?——代言者打断了他:“跟我说说那些科学家,还有科学署。你今天跟他们见面了。那里的状况如何?”
有意思。这是否意味着代言者在南境局里有另一双眼睛?
于是他告诉代言者造访科学署的经过,但用圆滑的语言表述自己的观点。假如听取汇报的是母亲,总管会说那些科学家简直一团糟,比一般的科学家更糟。部门主管麦克·切尼是个五十多岁的白人,又矮又壮,穿摩托夹克、T恤衫和牛仔裤,一头银色短发,嗓音洪亮欢快。他原本操北方口音,但有时会像南方人那样拖长语调。嘴角边的纹路和弯曲的眉毛在他脸上构成一个X。为此,他永远努力保持着微笑,以抵消这一效果。
他的副手黛博拉·戴维森也是物理学家:身材纤瘦,像个经常慢跑锻炼的人,但实际上是因为抽烟才导致减重。她穿着红格子短袖衬衫、棕色灯芯绒紧身裤,腰间束了一条过于粗大的皮带。这身装束几乎都被一件破旧的黑色商务外套遮挡住,硕大的垫肩显示出它已有一定年头。她在一旁时不时地插话,而与她握手就像握着冷冰冰的死鱼,总管一开始都抽不回手来。
但总管记忆新名字的能力止于戴维森。他向其他人略略点头致意,包括从事研究工作的化学家、流行病学家、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与会者全都挤在狭小的会议室里。一开始,总管认为地点的选择对他很不尊重,然而在会议进程中,他意识到他理解错了。没错,他们就像是一群面对猛兽的猫——试图让自己的个头显得更大,其中一个方法就是缩小周围的空间。
这些人都没什么要说的,不过他感觉假如一对一面谈,他们或许会更配合。除此之外,就只是切尼和戴维森两个人的表演,人类学家也偶尔插嘴评论几句。从他们讲话的姿态来看,假如学位能换成勋章,他们会将这些勋章挂在某种能充当科学家制服的服装上,比如实验大褂,虽然这里并没有。然而他理解这种动机,他知道,这与他们要表达的意思相一致:原本势力广阔的科学署已遭到一点一滴地蚕食。
格蕾丝显然告诉他们——命令他们?——对总管说些常规的套话,他感觉这也是一种对抗手段,至少可以浪费他的时间。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老调重弹,反而津津乐道,仿佛热情过度的魔术师在寻找观众。总管看得出,维特比很羞愧,他缩在房间一角,尽量避免惹人注意。
按照他父亲戏谑的说法,“主菜”是一段录像,记录了一群白兔消失在隐形的边界上:从他们的同步解说来看,一定已经展示过许多次。
有关X区域与外界之间的隐形边界,总管看过相关的资料,根据其中记载,这件事发生在1990年代中期。在缺乏进展的情况下,仿佛出于沮丧,科学家们在距离边界五十英里的地方清出一片空地,然后释放了两千只白兔,将它们赶入边界。除了观察兔子从一边进入另一边的过程,科学署还希望,通过大量“活体”同时或近乎同时越界,或许能让边界的“管控机制”产生“过载”,导致其受损,哪怕只是“局部”效果。这里的假设是,边界可以过载,就像供电系统。
除了用常规视频记录兔群穿越边界,他们还在一些兔子脑袋上绑了微型摄像头。这些录像通过剪辑与分屏达到最强的戏剧效果,再加上慢镜头和快进,构成了一种古怪而轻浮的综合观感。就好像视频的编辑者意图通过掺入调侃的成分,让这件事显得轻松一点,以便将其淡化。总管知道,数字视频库里包含四万个兔子消失的片段。为了避免被赶进边界,它们不停地跳跃扭动,互相踩踏,仿佛混乱的叠罗汉。
主视频不管是正常速度播放还是慢速播放,都有一种平淡无味、支离破碎的感觉。身穿宽松隔离服的人们组成半圆形包围圈,兔群在他们面前左冲右突。这些人模样古怪,就像身穿白衣、不知姓名的防暴警察,他们握着长形的白色盾牌,互相靠在一起,构成一道墙,用以围赶兔群。地上有一条闪亮的红线,标示出X区域与外界之间十五英尺宽的过渡区。
驱赶过程中,有些兔子从半圆形的边缘逃离,或者在疯狂的跳跃中沿拋物线越过防暴墙。但大多数兔子无法逃出,只是向前疾冲,在奔跑或跳跃中撞到边界外围,消失了踪影。没有波动,没有爆裂的血肉,它们就这样不见了。近距拍摄的慢镜头展示出毫秒级的变化,屏幕上可以看到兔子一半或四分之一的身体,但只有单帧定格才能真正捕捉到从存在到不存在的那一刻。在一幅静止的画面中,四五十只兔子互相推挤冲撞,大多跃在半空,只看得到臀部,而脑袋和躯干都不见了。
科学家们给他看的录像没有声音,只有画外音解说,但总管从文字记载中了解到,最初几只兔子被赶过边界之后,兔群发出凄厉的尖叫,近乎哀号,仿佛陷入群体性恐慌。假如视频继续播下去,总管将会看见剩下的兔子剧烈反抗,转而攻击驱赶者,跳起来撕咬抓扯……白色盾牌沾染上鲜血,研究人员在惊讶之下,大多乱了阵形,近两百只兔子逃得不见踪影。
微型摄像头拍到的有用信息更少,就像是电影剪辑时废弃的激烈战斗场景,在一切陷入黑暗之前,只能看见颠簸的自然景观,以及拼命奔跑的兔子露出臀部与后爪垫。越过边界的兔子没有传回视频,然而逃跑的兔子扰乱了观察,边界两侧的沼泽看起来很像。事后,南境局花了大量时间追踪逃跑的兔子,以确认他们接收到的视频并非来自边界另一侧。
兔子实验一周过后,又一支勘探队进入X区域,他们没发现白兔的踪迹,无论是死是活。迄今为止,其他类似但规模小得多的实验也都毫无建树。档案中,有一名生态学家对此事提出批评,总管没有漏看这条评注:“搞什么鬼?这是物种入侵。它们会污染X区域。”会吗?创造X区域的存在会允许吗?总管试图摆脱脑中的荒谬景象:若干年后,一只像人那么大的兔子从X区域冒出来,只知道自己是实验对象,别的什么都不记得。播放过程中,魔术师们往往不合时宜地偷偷窃笑,仿佛这是在展示他们最著名的表演。但他能辨认出紧张不安的笑声,他敢肯定,即使相隔如此久远,这段录像仍让许多人感到不安。
相关责任人有的被解雇,有的被调职。但是很明显,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闹剧只剩下标志性的意象,因为,此刻,科学署剩余的高贵成员们,正以高度热情向他展示那次被认为是彻底失败的实验。他们还有其他东西给他看一-来自X区域的数据与样本,放置在玻璃罩底下——然而这些只不过是档案中已有的信息,他空下来随时可以查看。
总管并不太介意观看这段录像。考虑到接下来等着他的任务,这还算是轻松的。本周晚些时候,他需要审视一项主要证据,也就是第一期勘探队的录像。除了一名幸存者,这支勘探队的成员全都死了。然而眼下他们给出的展示,让他觉得其中有种很难抹去的幼稚感,就好像一群喧闹的大学生高喊着“看我们赶入边界的那些鬼东西!看我们干的好事!”,廉价啤酒在手中传递,每见到一只白兔就干一杯。
总管离开时,他们别扭地站成一排,就好像他打算拍照,并跟他们一一握手。等到他和维特比从那些可怕的黑手套之间穿过,重新回到楼梯上,他才意识到当时的场面有多古怪。他们全都站得笔直,表情如此严肃。他们一定以为他是来进一步裁减这个部门的,以为他是来评判他们的。稍后,他抓起几个窃听器,趁着给代言者打电话之前去干点歪门邪道。一路上,他仍在琢磨,他们害怕的是否根本就是别的事情。
总管在向代言者诉说这一切时,有种不断增长的徒劳感。这些内容大多没什么意义,也算不上新闻;他只是没话找话而已。他没有告诉代言者,有的科学家称X区域为环境增益,言外之意是“我们应该抵抗吗?”。这种提法令人不安,对士气也不利。毕竟,在这片“原始荒野”里,人为制造的毒素并不存在。
“活见鬼!”关于科学署的汇报将近尾声时,代言者突然一声尖叫,打断了他自己在背景中的喃喃低语……总管暂时让手机远离耳边,不太确定是什么触发了这一反应,直到他听见“抱歉,我把咖啡洒身上了。继续吧”。咖啡破坏了总管脑中海底巨鲨的形象,他过了好一阵才重拾起思路。
等他汇报完毕,代言者只是继续询问,仿佛又重新开始:“你现在精神状态如何?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你觉得需要做些什么?”
该回答哪个问题?“状况乐观?他们需要更充分的引导、更好的组织结构、更多的资源,但在此之前,我也说不准。”
“你对前任局长印象如何?”
一个囤积癖,一个怪人,一个谜团。“这里情况复杂,这才是我的第一——”
“你对前任局长印象如何?”一阵高声咆哮,仿佛砂石被卷到空中,如暴雨般倾泻下来。
总管感觉心跳加速。他遇到过有情绪管理问题的上司,虽然这一次对方在手机另一头,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将心中刚刚冒头的观点和盘托出。“她已完全失去判断力。她方寸已乱。到最后,她采取的措施十分怪异,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解开——”
“够了!”
“但是我——”
“不要诋毁死者。”这一回是嘶哑的耳语,即使隔着过滤器,也能听出悲哀的意味,但那或许只是总管的臆测。
“是,抱歉,只不过——”
“下一次,”代言者说,“希望你能告诉我更有趣的事,我不知道的事。比如说,向副局长询问生物学家的情况;比如前任局长对生物学家有何打算。”
“是的,有道理。”总管赞同道,但其实只是想快点挂断电话。接着,他想到一件事,“哦——说起副局长……”他大致描述了上午人类学家和勘测员被送走的事,格蕾丝似乎在总部有关系,可能会造成麻烦。
代言者说:“我去查一下。我来处理。”接下来的句子就像是预先录制的一样,因为略微带有重复感,“记住,我一直在看着你,所以你得仔细想一想,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事。”
咔嗒。
科学家们告诉他一件有用且出乎意料的事,但他没告诉代言者,因为这似乎属于“公开的秘密”。
为了将话题从失败的兔子实验岔开,总管询问他们目前对边界的猜测,即使再荒谬也无所谓。
切尼咳嗽了一两声,环顾四周,然后开始发言:“我希望能更加肯定,但你知道,我们争论了很久,因为有太多未知数……但是,嗯,就我个人来说,我相信边界跟X区域的创造者不一定来自同样的源头。”
“什么?”
切尼做了个鬼脸:“这是正常反应,我不怪你。不过我的意思是——没有证据表明X区域中的……存在……也同样造出了边界。”
“我明白,可是……”
这时,戴维森开口说道:“我们还没能像检测来自X区域的样本那样检测边界。但可以作些简单测量,具体数据不再赘述,反正边界的组成很不一样,足以支持这一猜测。也许是一次特殊事件创造了X区域,然后第二次特殊事件创造了隐形边界,然而——”
“它们没有联系吗?”总管难以置信地插话道。
切尼摇摇头。“嗯,唯一的联系是,几乎可以肯定,第二次事件是对第一次事件作出的反应。但也许有其他人”——总管再次注意到,他不愿说“外星生物”或“其他东西”——“创造了边界Q”
“也就是说,这第二种势力试图遏制第一次事件的附带效应?”总管说。
“正是如此。”切尼说。
总管再次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站起身离开,走出大门,再也不回来,但他忍住了。
“那么,”他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地说,“穿过边界进入X区域的门户呢?你们怎么造出来的?”
切尼皱起眉头,无奈地瞥了一眼同僚们,见没人出来封堵缺口,他脸上的X又现出了原形。“不是我们造出来的。是我们找到的。有一天,我们发现它就……在那里。”
总管心中升起一股怒气。部分原因是格蕾丝的初步简介太过含糊,而他自己想当然的事恐怕也太多。但主要还是因为南境局竟然将一批又一批勘探队员通过一道并非自己创建的门户,送进天晓得是什么的地方一一指望一切顺利,指望他们能回来,指望那些白兔并没有彻底分解成原子,以极其痛苦的方式回到最原始的状态。
“第一种存在还是第二种存在?”他一边问切尼,一边心中盼望让生物学家也来参与讨论,并且已盘算好准备向她提出的新问题。
“什么?”
“你们认为是哪一次事件的发起者打开了边界上的门?”切尼耸耸肩。“呃,这恐怕说不准。因为我们不清楚其目的,不知是为了让什么东西出来还是进去。”
或者双向出人。或者切尼根本就是在瞎扯。
总管在一条走廊里遇到了副局长。他对此地数量众多的走廊仍不熟悉,无法记住它们之间的关联。他在寻找人力资源部,准备提交表格,但头脑中还没有大楼的完整平面图,而跟代言者的通话也让他略有些晕眩。
走廊里听到的对话片段只有让情况更糟。他们一边说,一边朝着证物指指点点,而他对这些物品的背景一无所知。“你觉得它有多深?”“不,我不认识。我可不是专家。”“信不信由你。”格蕾丝的出现也没能带来好转。他刚站到格蕾丝身边,她就开始推挤他,仿佛为了证明她也同样高大强壮。她身上有股合成薰衣草香水的气味。他忍住一个喷嚏。
她向总管询问拜访科学家的情况,总管在答复完毕后,趁她还没来得及转身,赶紧抓住机会发问:“你为什么不愿让生物学家参与第十二期勘探队?”
她停下来,退开一段距离,怀疑地看着他。不错——至少她愿意交谈。
“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愿让生物学家参与勘探?”
人们从他们两侧经过。格蕾丝压低嗓音说:“她不具备合适的资质。她被开除过五六次。她有些天生的技能,灵光一现的天赋,没错,但她不够格。她丈夫是前一期勘探队成员——这也是不利因素。”
“局长不这么认为。”
“所以,维特比表现如何?”她以提问作为回应。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承认了信息来源。原谅我,维特比,我把你招供出来了。不过这也告诉他,格蕾丝担心维特比跟他交谈太多。那是否意味着维特比是切尼的傀儡?
他继续追问:“但局长不这么认为。”
“对,”她承认道。总管心想,不知这算是什么样的背叛,“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这些都是有利条件,我们太看重通常意义上的合适与否。于是我们听从她的意见。”
“即使她让人把前期勘探队员的尸体挖出来重新检验?”“你从哪儿听来的?”她提问时真的很惊讶。
“那难道不会反映出局长本身的适合性?”
但格蕾丝的惊讶已转化为强硬的抵抗,也就是说她又开始主动出击,她简洁地说:“不,不,不会的。”
“她有所怀疑,对吗?”总管追上来问道。前一期勘探队成员返回时遭到洗脑,总部从档案中推断,这种特殊状况,即使不能表明X区域中的形势有所改变,也可能导致局长的状态发生改变。
格蕾丝叹了口气,仿佛厌倦了试图摆脱他的努力。“她怀疑……尸检过后,他们可能发生了变化。但假如你这么问的话,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有吗?他们有变吗?”消失。复活。飞上天空。
“没有。虽然比预期中腐烂得快一点,但他们没有变。”
总管心想,这不知让局长损耗了多少尊重和人情。他也想到,当局长告诉大家,她打算亲自参与第十二期勘探队时,有些雇员或许并不那么担心,而是有种奇怪的负罪感与解脱感。
他还有个问题,但格蕾丝已经不耐烦了,转身拐入迷宫中的另一条走廊。
接下来,他心不在焉地重新整理了一下办公室,然后审阅格蕾丝扔给他的几篇基础报告。她的目的多半是想拖慢他的进度。他了解到,南境局有自己的设计部门,负责制造不违背规则的设备,供勘探队使用。换言之,就是开发古旧的科技。他还了解到,返回的勘探队员住宿处正在进行安全设备升级改造;他们目前使用的某种过时品牌的监控摄像头,总是不断发生故障。他甚至播放一张DVD,那是一名“生命周期生物学家”给他的,其中展示的是电脑生成的截图,反映了那片“被遗忘的海岸”中的生态系统。图像由一系列地形线构成,呈现出虹彩般的颜色。非常漂亮,但其中的细节对他来说难以理解。
当天下班时,他正准备走出大楼,又遇到了维特比Q维特比似乎总在餐厅里徘徊,就好像不愿跟其他科学家一起待在地下室,或者他们总是派他出来办事,把他支走。一只黑色小鸟被困于室内,在天窗之间飞来飞去,维特比的视线紧盯着它。
格蕾丝钻入迷宫前总管有个问题想问,现在他向维特比提出来了。
“维特比,为什么勘探日志这么少?”远远少于返回的人数。
维特比依然着迷于小鸟的飞行,他的脑袋就像猫一样,跟随着运动的物体转动。他的目光中有种专注,让总管感到不安。
“数据不完整,”维特比说,“太不完整,因此很难确定。但大多数返回的人都说只是没想到要把日志带回来。他们感觉那不重要,或者没有必要。感觉是很重要的因素。你会失去分享交流的需求与动力,有点像宇航员失去肌肉。但大多数日志似乎都会出现在灯塔里。一开始,这件事优先级不高,然而当我们要求后来的勘探队去取,他们通常连试都不试。你会失去动力,或者有其他因素从中干涉,情况越来越严重,你却根本没意识到。直到一切为时已晚。”
这让总管脑中出现一幅令人不安的画面,就好像X区域里有人或某种存在进入灯塔,坐在一堆日志上面,代替南境局阅读。或者书写日志。
“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带你去看一样有趣的东西,就在科学署附近的一间屋子里。”维特比一边用呓语般的嗓音说,一边仍在追踪小鸟的飞行路线,“你想看吗?”他那迷茫的眼神落到总管身上,一下子变得专注起来。总管心中一惊,仿佛忽然看见两个维特比,其中一个潜伏在另一个体内,甚至是三个,互相嵌套。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不。得给你看过才行。有一点奇怪。看了之后你才会明白。”维特比此时的表情,既像是毫不在乎总管是否去看那间怪屋,又像是在意得过了头。
总管笑出声来。自从他参与调查国内恐怖活动以来,各式各样的人都曾给他看疯狂透顶的东西,而今天也有许多人告诉他疯狂透顶的事。
“明天吧,”他说,“我明天看。”或者根本不看。拒绝受到惊吓。不让古怪秘密的守护者得到满足。有什么怪事以后再说。这一天他已经受够了,晚上需要回去作好充分准备,以便来日再战。想要向他展示什么东西的人,其动机中往往掺杂着一点偷窥虐待的欲望。他们期待看到惊异的表情与反应。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造成一定程度的不适就好。他心想,不知这是否是格蕾丝的安排,在他们的对话过后,让维特比来找他。说不定是某种古怪的恶作剧,让他把手伸进一个地方,却发现手上爬满蚯蚓,或者打开一个盒子,里面弹出一条塑料蛇。
那只鸟飞扑下来,路线飘忽不定,在傍晚的光线中难以分辨。
“你现在就该看一看,”维特比用渴望而受伤的语气说道,“迟看总比永远看不到好。”
但总管已经转身背对维特比,向着大门走去,而门外就是(令人欣慰的)停车场。
迟看?维特比认为现在有多迟?
004:重返
车里的空间让他有机会喘口气,从紧张的状态解脱出来。赫德利市距离南境局四十分钟车程。它位于河岸边,而那条河过二十英里后便汇入海洋。赫德利还算比较大,有一定的特色与文化,但又不至于成为旅游热点。尽管它距离“适合赡养家庭的城市”还差了那么一点,但依然会有人搬进来。河边有一条短短的走道,喧闹的商店挤在走道尽头。在这些商店与城市林荫道中,透出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但这种方式似乎又被城区边缘向外辐射的综合购物街冲淡。城中有个小型私立大学,还有个表演艺术中心。你可以沿着河边跑步或者在绿化地带徒步。然而,赫德利也有一种倦怠,尤其是在夏天,一夜之间便可能从迷人转变为窒闷。河面的微风停息之后所产生的静止感标志着人们情绪的变化,河边的一些酒吧早就以毫无意义的突发暴力而闻名——除非你看上去像白人,不然最好不要去,但即便如此,也最好不要去。这是一座仿佛被凝固在时间里的城市,跟总管十来岁时没什么差别。
赫德利的位置符合总管的要求。他想住得靠近海洋,但又不要在岸边。由于X区域的不确定性,他对这一点很坚持。他的梦就像是一道禁令,要他躲得远远的。在前来就职的飞机上,他对X区域两侧海岸边的城镇有种奇怪的想法,仿佛其中的居民暗中发生了变异。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但整个社区的人都已跟原来不同。假如你能掌握其中的窍门,这类想法既需要抵制,又需要助长。既不能被其吞噬,又必须予以重视。因为根据总管的经验,它们反映了你的潜意识,是不应该违逆的本能。事实上,即使三十年过后,南境局对X区域依然所知甚微,这使得不合理的谨慎也变得没那么荒谬。
赫德利对他来说很熟悉。他的一些朋友可以开车之后,他们常在周末来这座城市玩。虽然知道这是个破地方,但也比他们住的破地方要大一点。他们居住在荒僻的内陆。上一次与母亲见面时,她甚至向他暗示此地。她飞往北方,来到他前一个职位的所在地。他的职责已从分析与管理逐渐滑落至被动的行政性工作。他猜测,也许是因为自己背负的包袱。因为开头总是不错,然后,如果他待得太久……就会出一些状况,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事。他变得太投入,变得太同情,或太无情。当形势乱成一团糟,他总是很困惑,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出的问题——他仍相信自己可以妥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