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路面上滑翔了一段,终于在街边停下。

车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杜悦明白她刚才那一嗓子等于把两人都逼到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戴高阳落下车窗,给自己点燃了—支烟,狠狠抽了几口后,才转过头来面对杜悦,脸上的嬉皮笑脸一扫而光。

“我不喜欢勉强女孩子,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杜悦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挫败,她的心里油然而生厌恶、恐惧和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已经结婚了。”她低着头,轻声说,没说的那句潜台词是:结了婚就别再出来拈花惹草了。

戴高阳歪着头玩味了一下她这句话中蕴含的可能性,轻轻一笑,带点儿嘲弄:“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还没结婚,你就不会介意,是吗?”

杜悦的脸一下子涨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咄咄逼人地盯着她。

杜悦缄口不语,她通常不会说狠话,因为心知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而她身边坐着的这个人,到目前为止,对她尚有不容小觑的震摄作用。到万不得已,她不希望草率地得罪他。

戴高阳擒着烟的手在窗外抖了抖烟灰,杜悦的退守给了他某种错觉,他决定再做一次努力:“杜悦,坦白说吧,我喜欢你,也为你花了不少心思,我知道你想进大厅,所以我满足你,但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对吗? ”

杜悦深吸了口气,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落下来,重重坠在地上,她感到一种绝望的踏实。

“你说得对,我…明天就回巡检组。”

“别这么冲动。”戴高阳皱眉瞥了她一眼,募地又叹一口气,“难道我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 ”

做完决定后,杜悦的情绪平息了下来:“不,戴总,我知道你手里力的权利有多大,我只是…不想用自己…去换取想要的东西。”

现在,她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了。

她还是太天真,以为自己能够驾驭得了,而实际上,从她接受他“馈赠”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为她已经算默许了。

多么愚蠢的思维!

戴高阳冷冷地看着她,良久,才又缓声道:“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女人,你知道拒绝我是什么后果吗? ”

杜悦心情沉重:“知道。”

她觉得自己犹如一个从谷底艰难地往坡顶上爬的小虫子,可是,有人只伸出小拇指将她轻轻一掀,她就连滚带爬地重新跌了回去。

她是多么不情愿,又是多么无可奈何。

戴高阳抛去手中的烟蒂,同时关闭了车窗,杜悦觉得他们的谈话应该算结束了,她等着他驱逐自己下车,或者,礼貌一点,送自己回家。

至于以后的事,她想等睡一觉后再好好考虑,她现在很累。

车子却迟迟没有启动,在暗淡的光线中,戴高阳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什么?!”杜悦的心跳一下子激烈到失控的地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戴高阳转头对她邪恶地笑了笑,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饶有兴致地欣赏杜悦那副心惊肉跳的表情。

“别跟我装傻。如果你跟许晖没有过什么,他不会那么积极地把你往名单上推,他可是个比我要现实一百倍的男人,你以为你们的事能瞒过我?”

杜悦只觉得自己浑身像被剥光了,赤身裸体地袒露在他面前,接受他毫不留情的嘲弄。

“你接受他,是不是因为他是单身?”戴高阳哼了一声,“多有趣的评判标准!你不会指望他真的娶你吧?可惜啊,他现在人都不见了,你失算了!”

杜悦的嘴唇哆嗦起来,她的心像被某种利器狠很地切割着,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我只是觉得奇怪,许晖那家伙从来都很谨慎,即使想找女人,都是在外面解决,他怎么就突然看上你了呢?”

戴高阳最初不过是想套杜悦的话,但现在一看杜悦的慌张神色,他就明白自己猜对了。

“我接近你,就是想看看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脸上依然笑着,用目光近距离地浏览杜悦全身,“你果然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杜悦想冲下车去,可是身子却像僵住了似的发钝,怎么也挪动不了。

“你知道你的独特之处在哪里吗?”她的笑脸忽然贴上来,一字一顿,犹如宣判,“别人都明白有得必有失的道理,而你,只想得到,不想付出。”

杜悦闭上眼睛,羞耻的眼泪却从眼眶中溢出,顺着脸颊缓缓地流淌,她没有用手背去拭泪,她觉得自己眼下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看见她的眼泪,戴高阳倏地住了口,他不是那种心肠特别硬的男人,他只是正在经历这五年来的第一次挫败。

“对不起,杜悦。”他改了缓和的口吻与她说话,“我不知道你的顾虑是 什么。如果是因为许晖,”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劝你大可不必, 我,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自己跑去更好的地方发展。”

他伸出手去,替杜悦擦拭面颊上的泪痕,温柔细致。

她的皮肤柔软细腻,渐渐地,载高阳的呼吸不稳起来,

刺激得他兴奋莫名,他的手指终于停在她面颊上,头颅慢慢凑了过去。

杜悦悄悄腾出手,照着戴高阳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拼尽令力煽了过去。

很淸脆的一声耳光后,车内的两个人像被点了穴似的僵住不动。

载高阳捧着半边麻辣辣的脸,一副错愕的表情,怎么也无法相信杜悦的爆发力竟有这样强。^

数秒的怔忡之后,杜悦才手忙脚乱地掰开车把,推了门落荒而进。

过去,她对磨砺与挫折的概念不外乎擦干血迹重新开始,可当她从戴高阳 的车上下来时,她觉得她浑身的血液都已被抽干。

她狼狈地一路哭着向前走,满心都是屈辱和愤懑。不久前高纯对她说的那句话赫然回荡在耳边。

是的,她的确是在玩火,她也的确还太嫩,她明明可以避开这场是非的, 她也觉得自己应该避得开的。

那么,究竞是什么把她引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凌晨四点,杜悦再度醒来,整个晚上她都没睡好,断断续续地做梦,清醒,,这次,她没再强迫自己入睡,而是翻身坐起,在黑喑中沉思,

她的情绪已经从最初的颠乱中扭转了过来,不再像昨晚那样万念俱灰。 从小,她就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还活着,任何路都有继续走下去的可能,至于怎么走,结果如何,全看自己的意志力有多坚强。

她在心甩盘算广一下迄今为止的得失,有一点还是不甘心,她辛辛苦苦地迈进了向往已久的大厅,难道现在就这么灰溜溜地退出来吗?

她的目的还没冇达到。当初,她选择这个方向的时候,已经给自己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无论如何,她都要坚持到底.

因为,她还没有一败涂地,

在渐白的晨曦中仰起头来时,她的脑海里飘过一个或许可以给她提供帮助

的人的名字。

她的心安定了不少.重新燃起希望。

班车上,杜悦从包里掏出一瓶眼药水,仰头往眼睛里滴了几滴。

“昨晚没睡好啊?”夏楠看着她问。

“嗯。”

“忙什么呢?加班加到那么晚? ”

杜悦闭目养神,懒得解释。

夏楠的语气忽然低下来:“杜悦,你在生产部这么长时间,有没有听到点

什么风声? ”

“你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夏楠显然不相信,悻悻道:“你不肯说算了,我知道你嘴巴紧。”

杜悦觉得她整个一莫名其妙。

隔了会儿,夏楠忍不住又开口: “哎,你知不知道世铭有好几家客户现在 跟咱们要货啦?其中还包括科艺,就是许晖现在去的那家公司!”

杜悦这才睁开眼睛,眼神茫然得像个傻子,顿了片刻才低声问:“真的假的? ”

“要是知道真假,我还来问你干什么,你这人!”夏楠看她不似装假,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轻声嘀咕,“杜悦,真不知道你平时的精明劲儿都用在什么地方了,近水楼台都榜不着月亮。”

杜悦心里乱乱的:“我哪里精明了。”

她偏过头去看窗外,她这个不精明的人今天却要去做另一件冒险的大事。 她会成功吗?

还有许晖,他在科艺,想必也过得顺风顺水吧。

戴高阳那几句刺耳的话蓦地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没道理责怪许晖,可心里还是有股酸酸凉凉的情绪久久挥之不去。

到了九点,戴高阳的人还没出现在办公室里,部门送过来的文件报表都堆积在杜悦手上,她趁势翻了翻,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真不知道夏楠那些消息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九点半,与杜悦比邻而坐的李莉接了个电话,之后她通知杜悦,戴高阳今天不过来了。

“他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要回新加坡开会。”李莉告诉她。

杜悦道了谢,心里不是滋味,她明白戴高阳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想不到连 个小小的秘书一职都有被架空的一天。

不过这对她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契机,她可不想被戴高阳抓到自己私会颜丽的把柄,否则,那就不止是被无情嘲笑的问题了,一旦求助失败,她 巡检组都回不了,直接被扫地出门。

拿了两份文件在手里装样子,杜悦轻轻敲开了颜丽办公室的门。

这是她第一次向颜丽提出请求,颜丽有些意外,特意放下手中的杂务,把杜悦引至里间的小会议厅,这里的私密性很好。

“你能说得明白一些吗?为什么想离开生产部? ”沙发上,颜丽很认真地

问她。

杜悦既然决定来找她,就没有要向她隐瞒的打算,遂将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向颜丽道出,当然,隐去了关于许晖的那部分争论。

颜丽很平静地听完,她一点都不感到惊异,这个结果是迟早的事,只是她 没想到杜悦有勇气真来找自己帮忙,她对杜悦又多了几分认识。

“你想去哪个部门? ”她问得直接,因为相信杜悦在来找自己谈之前定 已经有主意了。

这正是杜悦在等的一句话。她觉得,既然自己已经无可避免地陷入“党争”,那么不如干脆点儿,索性选择一个立场最明确的位置,于是她回答: “物流部。”

谁都知道物流部的吴志明是颜丽的第一心腹,物流部几乎所有人员都是 “颜派”。

杜悦的想法也简单,戴高阳就算再怎么愿丽过不去,也不至在场面上为难作梗,他还得顾忌着罗秉伦。躲到物流部去,是杜悦眼下所能想道的在世铭最安全的归宿。

当然,最安全的地方通常也意味着最危险。只是杜悦不认为会那么背,她给自己的期限是三个月,三个月后,她会重新出去找机会, 一如最初决

定的那样。

颜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她能从这个女孩

的脸上看到某种绝然,就像她当年下定决心抛开颜面跟随罗秉伦时一样。

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绝。

严厉沉吟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忧色:“我不推荐你去物流部。”

杜悦心一沉,死死盯着颜丽:“你的意思是…”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失望在心间急遽忙散。

后者犹豫了片刻,露出一抹苦笑:“物流部那边最近出了点麻烦,一直拖着解决不了。我不希望你卷进去。以世铭目前的状况,按说你还是不动为妙,不过,你跟戴总既然已经搞到这步田地,继续待着的确没什么意思。”

原来她不是不想帮自己。杜悦心里一宽,凝神屏息继续听她讲。

颜丽想了会儿才道:“这样吧,你可以去人事部待一阵,看看情形再说。” 杜悦心中一喜,人事部对于做文职类的女孩而言,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谢。”她没有说过多矫饰的话,对于别人的恩惠,她习惯于记在心 里,日后有机会图报。

“那,我什么时候过去? ”她急切地问。

“用不着这么急。”颜丽微微笑了下,“这事总得等戴总回来,我跟他说

一声才行,面子上的事还得做。你先回去,等我通知吧。”

出来时,杜悦紧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她这趟没有白来。只是,她刚才离开时,颜丽那微蹙的眉头始终没有绽开的迹象,仿佛被什 么麻烦深深困扰住了。

杜悦在心里说,无论颜丽遇到什么事,只要她来找自己帮忙,她都绝对不会 推辞。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管颜丽的身份有多尴尬,也不管颜丽受到多少人的鄙夷,从此以后, 只要在这间公司里,她都会不离不弃地追随颜丽,因为颜丽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向她伸出了援手。

在她找颜丽谈过之后的第三天,戴高阳从新加坡回来了。

杜悦不知道颜丽是怎么跟戴高阳谈的,两人只用了短短十来分钟就轻松谈妥了,之后,杜悦被人事部叫去办相关手续。其中有个栏目需要现任老板签字认可的。尽管不太情愿,杜悦还是硬着头皮去敲了戴高阳办公室的门。

戴高阳却没为难她,甚至话都懒得跟她说,目光在纸上粗粗一览,就下笔签上花蝴蝶一般飞舞的大名。

在杜悦道完谢准备出去时,戴高阳才似笑非笑地讥讽了一句:“你的能耐

真是越来越大了。”

杜悦没回击,在两人的较量中,她谈不上赢了,但也不算惨败,她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所以,对戴高阳的嘲弄,她只当没听见,把尾巴夹得牢牢的。

世铭的人事部没有设总监,最高职务是高级经理,由一个姓钱的中方男子担任。钱经理四十多岁,说话很小声,脸上时常带着笑。

他手下一共三元大将,统统都是作风强悍的女兵,一个抵仨,其中就有当年火烧火燎把杜悦招进来的卢经理。

杜悦就这样被硬塞了进来。

虽是颜丽推荐过来的,人事部的几个女孩子并没把她当回事,平时她们聚 在一起聊八卦也从来没想过要让杜悦参与,而她接手的活儿大多是些打印、申报的低附加值的跑腿事务,俨然成了整个人事部的使唤丫头。

杜悦却丝毫不抱怨,她牢牢记得自己的目的——她是积累经验来的。

有了这个认知,她工作起来就轻松单纯多了,谁有事找她,她都乐呵呵地 应承下来,时间一长,同仁们见她是这样一副打不死的小强精神,就懒得再给 她摆脸色了。

夏楠对杜悦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功实现三级跳感到咋舌,紧接着,就对自 己的预言扬扬得意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杜悦,进了大厅,什么事都有可能 发生,是不是? ”

杜悦没敢跟她细述这表面风光背后的处处心酸和惊心动魄,即使是再好的朋友,因为同在一家公司,她也不得不谨慎一些。

如今的杜悦,己经极少去线上走动了,偶尔经过那里,望着—排排跟从前一样整齐划一开动着的机器,亲切与惆怅就同时席卷而来。

某次,她途经三号车间时,不期然与曾雨露相遇,后者依旧是清秀的面庞,一成不变的白大褂,而从她身边经过的杜悦却俨然脱胎换骨,成了一位名

副其实的办公室白领。

杜悦没跟曾雨露打招呼,在最初相认的一眼后,她就连眼角都没向曾雨露

拐过。

曾雨露望向她的眼神也很复杂,有不屑、有妒嫉、有得意,更多的是冷漠。两人擦肩而过时,一句诂蓦地涌上杜悦心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杜悦原以为进了人事部就可以安稳过日子了,没想到,圣诞节前夕,海关的人再度莅临世铭,掀开了一场谁也没想到的疾风骤雨。

第十章依然逃不开的厄运

晚饭后,离上床时间还早,杜悦和夏楠分别歪在沙发和电脑前各行其是。.

“哇!科艺在招IT维护人员哎! ”夏楠正在浏览W市的网络招聘信息。

杜悦把手上的报纸翻过去一页,没答理她。

复楠惊喜的嗓音刚落,立马又转成了沮丧:“奶奶的,又要三年以上的工 作经验,咱干过两年半的就不是人了?什么逻辑!人事部的那些人到底干不干 人事啊! ”

话一说完,立刻想起来杜悦也在人事部,不觉朝她嘻嘻笑:“我不是说你哈! ” 杜悦毫不介意:“说我也没关系。”

招聘信息浏览得差不多了,夏楠转头过来跟杜悦打岔:“喂!你是不是也可以动起来了啊?就世铭现在这局势,很明显已是大厦将倾啊!能走的都走 了!你再不早点儿给自己谋个出路,小心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去! ”

“再说。”杜悦纹丝不动,依旧看她的报纸。

“嗨!我说杜悦,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公司好好的时候你一心想跳梢,现在船都快翻了,你反而心定起来了! ”夏楠说着就激动起来。

由不得她不激动,偌大—个公司,居然能够在短短两个月内丢失了百分之九十的客户,三分之二的生产线都被停了,大量员工被强制性放假, 在家惴惴不安地等开工通知,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通知等来。

杜悦把报纸往身上一覆,头枕双手仰面躺在沙发上。

其实,她跟夏楠一样被这两个月的变故搞得胆战心惊。

先是海关进驻立案调查,然后仓库被封,财务部和物流部的员工被轮番叫去谈话;几个外籍总监纷纷回国,这么危急的关头,总裁罗秉伦却连个影子都不见,更让人震惊的是,颜丽跟吴志明在不久前被相关部门收审,至今情况不明。

杜悦不是不着急给自己谋出路,可她总觉得,虽然自己地位轻微,但颜丽于自己有大恩,不能在这时候拍拍屁股潇洒地走人,她做不出来。

至于找工作,早晚总得找,结果也不见得有什么差别,于是,就迟迟拖延着。

“等看看情况再说呗,急什么! ”她耸耸肩,自我安慰似的对夏楠道,

“我觉得世铭不可能这么容易倒掉。你想想,那么多员工一旦失业,政府的压

力多大! ”

“就算它继续苟延残喘,在里面的人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前途,你在人事 部,应该知道现在有点本事有点出息的人都在外逃,齐正磊不是也走了?”

杜悦现在对齐正磊已经没兴趣了,笑笑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忍

功很强的,你不知道吗? ”

夏楠对她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