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区的马路两旁,除了街灯和厂房里投射出来的白色光线外,没有任何其 他色彩。杜悦靠在窗边,咬着指甲眺望天际寥落的星辰,一时竟有种不知今夕 何夕的恍惚感。
“你住哪儿? ”许晖冷不防开口,把她迷蒙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现实。
顿了片刻,杜悦却答非所问:“我不想回去。”
回去了就要面对曾雨露,如今,她俨然是胜者,而一向不肯服输的自己, 无论再怎么武装思想,都逃不过败给对方的事实,这是杜悦最受不了的。
许晖听出她回答中的凄楚,虽然不清楚为了什么,他还是对她产生了怜惜 之意。
“晚饭吃了没有? ”他放柔了声音问。
经他提醒,杜悦蓦地感到一阵饥饿感。
“还没。”她低声回答。
十点了,多数饭馆已经关门。许晖把车停在靠近自己寓所的一条酒吧街, 除了公司的应酬,他晚上不太喜欢出去乱逛,不过这条颇为时尚的小街倒是来 过数次,这里有家特色酒吧晚上供应的辅助夜宵味道还算不错。
杜悦跟着许晖走进店堂,里面人不多,光线低柔舒适,给人温馨的感觉。
“想吃什么,随便点。”许晖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随口吩咐。
杜悦翻开点单,脸上露出无措的表情,她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小店,东西 竟然这样贵。
服务生含笑耐心地守候在一旁,而她则一页页不停地翻看,脑子里一片空 白,她觉得今天倒霉透顶,什么都在跟自己作对似的。
手上的点单冷不丁被许晖抽走。
“我来吧。”他淡淡说了一声。
杜悦听着他有条不紊地跟服务生交代,暗地里长舒了口气,脸上却隐隐发烫,她原本以为自己今天对“害臊”这回事已经没感觉了,否则何以会搭上他 的车,还跟着他跑这么远来吃东西?
当一盘香喷喷的香菇鸡肉煽饭端到杜悦面前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过去,什么失恋、痛苦、难堪,在饥饿的时候,都抵不过一份美食来得真切。
她吃得很专心,从第一勺开始就没把头抬起来过,许晖还是第一次见到胃口如此好的女孩,他想让她慢点儿吃,又担心让她难堪。
杜悦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勺饭塞进嘴里,拿起湿巾抹了抹唇,目光掠过对面的许晖,他正喝着咖啡,目不转睛注视自己。
“你不饿吗? ”她不好意思起来,仿佛刚刚意识到他的存在。
许晖笑着摇头,又问:“吃饱了吗?不够还可以再叫。”
杜悦脸红了: “谢谢,我己经饱了。”
理智恢复,她顿感歉然:“我…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
“不会。”他惜字如金似的回答,又招手替她要了杯奶茶。
等待的间隙,杜悦环顾四周,大多数人都在喝酒。
“这里是…酒吧? ”她谨慎地问,她以前从没进过酒吧。
“嗯哼。”
杜悦犹疑了一下,舔了舔唇,小心地问:“我…能不能要一点酒? ”
许晖讶然,仔细端详她的面色。
杜悦发亮的眼睛里蕴藏着某种渴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还是挥手把服 务生召唤过来,低语两句,很快,一瓶红酒出现在他们桌子上。
红酒初入口时微涩,啜饮顺畅后,又有种甘洌的清醇,直沁心脾。
许晖欣赏着杜悦把一杯红酒当饮料那样喝得一滴不剩,他并不想教她所谓 的正确饮法,她喝酒的气势已经震慑到他。
不禁想,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身上,究竟还埋藏着多少会令自己惊异的潜质。
她为什么会哭?
他猜测是因为高纯。高纯的脾气他很清楚,泼辣直接,有时完全不给人留情面,被她骂哭的女孩不在少数,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如果不是戴高阳替她压着,即使再聪慧也很难在世铭做得下去。
杜悦应该是个爱面子的女孩,即使挨了训也不太可能当场发作,但找个地方独自舔伤口这种行为,许晖不觉得意外。
搁下酒杯,杜悦瞥见许晖眼里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她立刻明白自己又失态了 ,这次她却没觉得难堪,也许是酒精的缘故。
“你不喝吗?”她朝他友好地笑笑,这一顿明摆着是他请了,她有必要表示下感激。
“我要开车。”许晖慢悠悠地答,“你酒量不错。”
杜悦听不出他是赞赏还是讥讽,眨巴丫下眼睛,如实道:“我们家每年都 要酿一大坛子米酒,那种酒很甜,不像果酒这样涩口,但是后劲比果酒足,我 从小就喝,但从来没醉过。”
她想到了什么,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每次回家,我弟弟都会去酒 坛里偷舀几勺出来,我们分着喝。”
许晖看着她脸上陡然增添的几分活泼,蓦地想到他第ー次注意到她时,她 正在给弟弟挑手表。
他很难理解这种姐弟情,因为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在他中学时期即选择 了离异,他跟母亲相依为命多年。在他工作一年后,母亲因病撒手人寰,为此 他消沉了很久。
父亲离婚后很快又结了婚,对方也是离异家庭,有一双儿女,许晖因为母 亲的关系,跟父亲一向疏远,跟那对名义上的弟妹更是形同陌路。
不过,他喜欢杜悦提起弟弟时候的表情,真挚温暖。
他们渐渐聊了起来。
许晖发现,褪下身上披覆的谨慎外衣,杜悦其实很能讲,尤其是聊到她那 个顽皮的学生时期,她怎么像个女侠一般保护尚且年幼的弟弟,讲着讲着,她 几乎有点得意忘形了。
今晚的杜悦确实有点异常,她急需做一些说一些话来迅速覆盖掉爱情 畋北后的颠乱和惶惧。
她的手机在包里响了好几遍,如果不是许晖提醒,她真不想接,今晚,她 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当然,除了坐在她对面的许晖,她越来越觉得他是个 不错的听众,安静、耐心,像个绅士。
电话是夏楠打来的,这已经是她下班后第五次打来。
“我真的没事…吃过了…好…”杜悦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这跟 我没关系,我不想知道…不用等我,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就这 样,拜拜! ”
说完,她果断关机。
从她愤懑的表情中,许晖猜测这个电话一定触到了她的痛处,但他还是什 么都没问,他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习惯,况且,如果真的是因为高纯,他能做的仅仅是无关痛痒安慰,杜悦不会满意,而他也不想卷入其他部门的恩怨。
把手机扔回包里,杜悦再度抬头目光与许晖的对上,她咬了下唇:
“你…一直问我怎么回事?”
许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及,想了想,道:“如果你愿意,就说说吧。” 平淡的口气不带起伏,仿佛没什么事大不了的。
杜悦挣扎了ー番,低下头去:“不,我不想说。”
许晖耸耸肩,随她。
也许是为了要挽救自己做坏掉的和谐场面,杜悦振作精神,努力让自己
爬出沮丧的水面,她需要不断聊天来填补此刻内心的空虚。
“对了许总,”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喊他“许总”,许晖收回张望的眼神。
有些漠然地注视着她。
“为什么你最近老拿一些线上的问题来考我? ”这是她久己想问的问题。
许晖下意识地端起咖啡,想喝一口,但杯子已经空了。
他笑了笑:“你觉得呢? ”
杜悦作沉思状,然后狡黠地说道:“你…不会是想提拔我当工程师吧? ”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在如此混乱的心境下,还能不忘为了自 己的前途向领导旁敲侧击。
许晖先是一愣,继而发出笑声,这点他可从来没想过.一个文科背景的女 孩子去当工程师?
他的笑让她无所适从。
“你就这么想当工程师? ”
许晖无法理解,那些在线上奔波的工程师,永远都是衣服前襟沾着油渍, 头发里随时都能扒拉出几丝铝屑来的狼狈样子。
“为什么不?当上正式的工程师,薪水可以涨两级呢。”杜悦嗓音闷闷 的,沮丧再次像潮水一般涌来。
许晖收敛笑容,打量着她酒后娇艳的面容。一双汪着水眼眸灵动晶亮,仿佛聚满璀璨星光,但转瞬间,又归于落寞。
他明白是自己的笑给了她打击,挑破点原本被她寄予期望的可能。
“你不适合当工程师。”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为什么?”若在平时,她会懂得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可是今晚不行。
她心头失衡,有一触即发的危险。
“只要给我机会,我不信我会不如别人! ”她继而冷笑,“不是说你们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你不帮我,是不是因为得不到任何好处? ”
许晖知道她会错意了,她一定受了不少委屈,而自己,很不巧撞到她枪ロ 上了。
不过听她的心声,原来跟别人没什么不同。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逗逗她,手上把玩着空杯,悠然问:“那么,你说说 看,如果我帮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许晖心里也懊恼起来,他听到自己轻佻的口气,但这绝非他真心想表达的。
半晌,杜悦脸上的红晕才渐渐褪去,冷然道:“你说得对,帮我,你得不 到任何好处。”
走出酒吧时,杜悦踉跄了一下,许晖及时扶住她,并朝地上扫了一眼,没 什么障碍物绊到她。
杜悦喝醉了。
许晖因为她一上来就吹嘘自己从小就会喝酒,便当真以为她酒量了得,由 着她把红酒当成解渴的饮料喝得精光。
杜悦没撒谎,她确实从来没醉过,因为她每次都只喝一小杯。
幸好,她喝醉了不吐,也没什么反常的举止,只是一味沉默,似乎还没从 刚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让许晖有点内疚。
他把她扶进车后座,给她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皮椅散发出淡淡的漆 味,混合着车用香水的气味让她有点昏昏欲睡,她索性溜下去,完全躺在了后 座上。
车子很快汇入如水的车流。
“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里? ”
许晖连问几遍,后面的人没任何回音,他朝后视镜里张望了一眼,杜悦 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完全把那里当成了她的床。
她的睡姿看上去有些可怜,像只受了伤又无力还击的猫。
许晖沿着外环路漫无目的开了一阵,他在思考,究竟该拿后座上的人怎么办?
他机里存有IT部夏楠的号码,但他不想联系她。他不想让人知道今晚他跟杜悦在一起,他几乎可以预料到之后的种种传闻,而他不想让自己深陷任何麻烦。
他又朝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内心深处,他似乎也不太希望她回去,他想多陪她一会儿。他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更不愿意深想,也许每个单身
的人都会本能地抵抗午夜的孤寂。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打方向盘,向左拐弯后,用力踩下
油门,朝着自己的公寓驶去。
在地下车库停好车,许晖下来拉开后座的门,杜悦还蜷缩在那里,睡得正香。
“杜悦,醒醒。”他轻轻推她,“我们到了。”
她困乏得睁不开眼,呢喃了几句作为抗议,随后将身子团紧,接着睡。 许晖哭笑不得,他没法在阴冷的车库里守她一夜。一咬牙,他探身进去,
一手抄在她腿弯处,一手扶在她背上,将她抱了出来。
电梯门启开,又合上,悄无声息地直抵30楼。
夜深人静,走廊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许晖抱着杜悦无惊无险地进了门。 他租住的是一套单身公寓,风格简约,除了唯一的卧室,视野里没有任何 阻隔,一览无余。
他不想把杜悦安置在卧室的床上,自己都觉得有说不出的暧昧,站在客厅
中央朝四周环顾一圈,没别的地方可选,只有沙发了。
杜悦真是个贪睡的家伙,从车里折腾到室内,竟然没睁开一下眼睛。把她
安置妥当后,许晖从橱柜里翻出一条薄毯,替她盖上,然后自己去浴室冲洗。
沐浴完毕出来,杜悦还是纹丝未动,他站在她面前,俯视她酣然的睡颜, 莫名地感到一丝烦躁。
他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重回杜悦身边,在地板上坐下。
这真是奇特的一夜,他居然在自己的寓所里,守着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且浑 身上下散发着酒气的女职员。
许晖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想着这件事情的不可思议性,微微摇头。
然而,在这荒诞中,他又感觉到一丝很难言说的暖意,因为今晚,他再也 不是孤单一人。
他撇头望了眼杜悦,这个人大概比自己更不开心,不过,他还是有些羡慕她,因为她还年轻,还有机会重来。
至于自己,虽然过着还算体面的日子,但早已失去理想,无论是工作还是 生活,他都缺乏杜悦那样拼搏的热情。
等你经历过一些事,到了一定年纪,即使强迫自己,都无法再凝聚起热意来。
他饮了一大口酒,让辛辣的滋味充盈周身,拒绝再去思考这种没有出路的 问题。
杜悦在梦里见到让她又爱又恨的齐正磊,他嘴上向她诉说着什么,从表情 上来看,应该是绝情的话。她想听又不敢听。然后,他停止,转身,渐渐走 远…
“你别走,别走! ”杜悦撕心裂肺地朝他吼。
他怎么能这样待她,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让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对她根 本没有情意!
许晖看到杜悦动了一下,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紧接着,她的嘴里发出含 混不清的声音。
她一定是做噩梦了。
他抬起手,在半空中稍作停顿,继而还是伸了过去,轻拍她的肩,想让她 有所舒缓。
她的肩部浑圆滚烫,像个火球,许晖一惊,下意识地探手去抚她额头,一 片冰凉,他松了口气。
手刚要缩回来的时候,突然被杜悦抓住,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终于柔和下来。
许晖心头一阵狂跳,像被人点了穴,又似给人窥见了内心不可告人的隐 秘,他无力地挣了一下,却没能摆脱杜悦的掌控,她力气大得蛮不讲理。
他的手被迫压在她暖暖的脸上,触摸她柔软细腻的皮肤,那或轻或浅 吸吹向他的手腕处,渐渐地,他的身体起了熟悉的反应。
没有矛盾太久,他就伸出另一只手,轻抚杜悦乌黑的发,光洁的颈,圆实 的肩,再往下,是曲线柔美的腰身,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许晖承认,自己并非谦谦君子,一直以来,他保持低调,只不过是不想给 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刻,在时钟清晰的滴答声中,在意识模糊不清的杜悦面前,他不得不
认,他是渴望得到她的。
他希望能用她的滚烫,来驱逐长久伴随着自己的阴郁和寒意,那是只有他
自己才了解的另一面,那个不为人知的另一个自己,已经孤寂冰冷了太久。 他欠身过去,把脸埋进她的发:“杜悦,杜悦…”
杜悦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意识中,忽然睁开了眼睛。
让人昏昏欲睡的橙色灯光下,她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耳边,似乎有
人在低唤她的名字,沙哑而温柔。
她挣扎了一下,终于看见有个身影与自己近在咫尺,他把埋在她发间的脸 抬起来,灼灼的目光中含着狼一般的气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这张脸似曾相识,但她的意识还弥留在刚才的梦中,后脑勺疼得厉害,怎 么也无法跟现实衔接起来:“我…”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嘴蓦地被堵住了,热烫的感觉席卷全身。
犹如一把火,将她混沌的意识点燃,在熊熊的火光中,一切埋藏在水面下 的痛苦被再度照亮,她终于想起来这一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发出一声来自心脏的痛楚呻吟,为什么记忆如此顽强,在她醉了的时 候,还能清醒地提醒她有过的失败,而这失败连二十四小时都没过,她要怎样 才能抵御它还将持续带来的疼痛?
忘了它吧,想尽一切办法忘了它!
她忽然发狠似的展开双臂环绕住许晖的脖颈,以相同的热情去回应他的噬掠,犹如一个置身冰天雪地的人,有人扔给她一个暖炉,她迫不及待地抱在怀 里,不敢去问来历,生怕一切成空。
许晖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意外,身子在短暂的僵滞后,他终于放下所
顾虑,像狼一样娴熟而疯狂地对待到手的“猎物”!
他的神经被刺激得异常兴奋,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然飞奔出窍,它高高地
天花板处,用陌生的眼神低头俯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