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纪忆家里睡着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睡不着了,不敢惊醒她,就躺着去看她,安静地看了整个晚上,直到天开始有亮起来征兆,才闭上了眼睛。

严重的时候,药物助眠也很难。

现在好了很多,可为什么今晚会这么严重?

季成阳离开房间,经过值班的护士台。

那里有个小护士正在强打着精神,敲打键盘聊天,看到他走过去,忙站起身喊住他:“季先生,您怎么出来了?”这位是VIP中的VIP,医院从上到下都打过招呼,可不能疏忽。季成阳告诉她,自己想出去抽烟。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让人感觉距离很遥远。

护士也因此没敢太拦着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离医院太远,最好保持在五百米之内,这样要出了什么事情,也方便被人紧急送回来。季成阳也没有欲望走远,答应下来。

他离开住院大楼,随便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站在老旧垃圾桶前,撕开塑料薄膜和封口,扔进垃圾箱,然后就这么敲了敲烟盒的尾端,拿出根白色的香烟。

面前是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有进进出出的陌生病人。

不停有车停下,也不停有车离开。

他站在夜幕里,看着这些车和人,努力去想很多事,和她有关的事。

他想起自己曾在香港的某个酒店里,在还没和她真正开始时,想过要顾虑她的健康和感受,放弃多年养成的抽烟习惯…这么想着,烟就被慢慢放了回了盒子里。

那些与生命共存的灰色记忆无法忘记。

但他必须强行将深陷在无望情绪里的自己拉出来,与黑暗剥离。

他想要,再活一次。

第十一章 时间的长度

季成阳住院后没几天,纪忆的实习期正式结束,根据之前填写的工作意向和内部考核,她正式进入了国际新闻编辑部的综合组,和正式员工一样开始排班工作。

上午班从8:00到13:30,下午班从13:30到19:30结束,夜班是19:30到24:00,没有双休日,这比以前忙得多。因为国际部的特殊性,夜班工作更多。

这样,能见季成阳的时间就被立刻缩减了。

这天夜里,她夜班的最后十分钟,还在校正实习生翻译过来的外电,内容有关巴以冲突。前方记者尚未有稿件过来,她就只能援引多家外电编写消息:“…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和以色列总理奥尔默特同意重启和谈进程…”

手顿了顿。

记忆里,有个画面和此时重合了。

2000年底,大约8年前,她偶然在午夜的电视新闻里看到他:深夜在滂沱暴雨中,穿着沾满泥水的黑色雨衣,背对着爆炸袭击后的废墟,面对镜头做现场介绍…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听到“爆炸袭击”,慌慌张张跑到电视机前,仔细去看他有没有受伤。

当时,他就在巴以冲突现场。

而现在,她就在编辑巴以冲突的新闻。

因为这个巧合,让这条新闻都有了温度…

墙上的几个时钟,分别指向不同的时间,东京、纽约、巴黎…北京时间的那个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她关掉电脑,迅速离开办公室,跑过楼梯间时正好有几个外国员工也下班,在闲聊着什么。纪忆从他们身边下楼时,明显脚步快了很多,倒不像是疲惫地下班,而是出了什么大事,引得几个外国同事纷纷侧目。

季成阳住的病区特殊,人少,因此格外安静。

每次夜班结束,她到这里,都要经过寂静的走廊,和值班护士打个招呼,就能直接进入他的病房。她今天并没有提前告诉他,自己要过来,猜想他应该睡了,没想到护士告诉她,季成阳没在病房:“季先生说要出去透透气,应该快回来了。”

听护士的语气,应该不是第一次。

对方看她有些担心,又补了句,几乎在她不来的时候,每天都如此,不用太担心。

纪忆听护士这么说,勉强安了安心。

他的手机就丢在房间里,她靠在沙发上,等了会儿,就迷糊着睡着了。睡梦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感觉有人在黑暗中拍了拍她,低声问:“要不要去床上睡?”

“嗯。”纪忆意识飘忽地应着。

在感觉自己被抱住时,猛地惊醒。

她已经被他两只手臂环住了身体和腿,仍旧轻轻挣扎着,低声说:“我自己过去…”季成阳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怕他抱她,会觉得吃力。

“我抱你过去,”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平静,“在我走得动的时候,多抱抱女朋友,比较不吃亏。”

淡淡的自我调侃。

可也有着让人心酸的感觉。

纪忆怕他心情不好,没再多说什么,感觉身子一轻,就被他抱了起来。她脸就贴在他颈窝的位置,默默数着每一步,祈祷距离能再近一点,等身子落到床上,终于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你去哪儿了?这么晚出去。”

“睡不着,随便在四周走走。”

“心情不好吗?”她脱掉自己的鞋。

“习惯性失眠。”他简单地说。

这间病房本来就有陪床,她也不是第一次睡在这里,只是没想到刚拉过枕头,季成阳就侧身,也躺了上来。虽然是加宽的床,可两个人还是很拥挤,纪忆安静着,往他怀里靠了靠,摸摸他的手,有些凉,是刚从外边回来的温度。

“我刚才在编写巴以冲突的简讯,想起一件事,”她额头靠在他肩膀的位置,小声说,“你还记得,你去过中东吗?”

他略微回忆:“是去过几次。”

“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你,就你是在巴勒斯坦的时候,2000年吧,如果没记错…”

“2000年爆炸袭击现场?”季成阳的记忆力惊人。

“嗯…”她轻声嘀咕,“记性真好。”

他不置可否。

纪忆想要分享的其实是一种感觉,可真想用语言说出来又困难了,她总不能很直白地表达,当初自己小花痴一样地站在电视机屏幕前,慌张地端详他是否有受伤,甚至傻傻地伸手,想要碰一碰屏幕上的他的脸。

在她心潮起伏的时候,他也没出声。

过了会儿,她想,他应该是累了,睡着了。

给个晚安吻吧…

悄悄的…

她慢慢仰起头,还没等找到自己想要亲吻的目标,就感觉唇上有柔软温热压了下来。明明是一个人的临时起意,倒像是两个人事先商量过,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接吻都是如此,每次只要是被他吻住,就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所有的感官意识都变得很模糊。

季成阳的手滑下来,握住她的腰,那里很瘦,有一个凹陷的弧度。

“痒。”纪忆低声求饶。

他的身体今晚对她有着出乎意料的敏感和渴望,毕竟已经是个三十一岁的男人,虽不再有二十几岁时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冲动,但身边躺着的是他爱了很多年的姑娘,这完全是对意志力的考验。

他不进,却也难退。

她被动着,在他的亲近里生疏地配合着。

过了一个小时,这近乎折磨的纠缠才算告一段落。纪忆的胸口因为被他亲吻过而有些隐隐的胀痛,剧烈起伏着,身上被细密的汗浸湿了。

她就这么在黑暗里,在他怀里,热乎乎汗涔涔地睡着了。

周五,季成阳预约了PET检查。

因为检查的结果始终不好,几个专家会诊下来,参照他过往的病例,甚至怀疑他有淋巴癌的危险。所以医生推荐他做个PET检查,看看身体里其它部位是否存在着肿瘤,以防有什么判断失误。

结果出来了,她都不知道这算不算喜讯。

他需要进行手术,摘除脾脏。

面对这个手术建议,季成阳倒是接受的挺坦然,就连那位季成阳的好友也跟着安慰纪忆:“你知道,脾脏切除没那么可怕。我见过很多病人,从几层楼摔下来,或着聚众打架什么的,脾脏破裂,都会做脾脏切除,你看,生活就是这么无常…”

任凭那个医生说得如何轻松,纪忆丝毫不觉得轻松。

等病房里没人了,她很心疼地靠在病床旁,用脸挨着他的手腕,越想越是觉得心里钝钝地疼,将脸正过来,去看他手腕上的那条伤疤。

看了几秒,又不忍心。

将脸贴上去,像是小猫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挨着他,好像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

在阳光里,她感觉季成阳用手在抚摸自己的头发。

“医生不是说手术前可以出院吗?我们回家住几天吧。”

季成阳没说话,反倒拍了拍她的脑后。

纪忆有些奇怪,抬起头,视线里,病房门口已经多了几个人。纪忆匆忙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因为站得太急,就这么将椅子撞翻了。

哐当一声巨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突兀刺耳。

暖暖的父母相互对视一眼,迅速且镇定地用眼神交流着这个让人震惊的情况,季成阳倒没有被撞破的窘迫和意外感,从病床上下来:“刚才二嫂给我电话,我就说不用过来了。”

暖暖父亲神色极严肃,似乎还在思考这个状况,以及会造成的一系列影响。

暖暖母亲已经很快反应过来,拍了拍身侧比纪忆还要胆战心惊的季暖暖的后背:“我们大人有事要谈,你和西西出去逛逛街,不是要去试礼服吗?一起去吧。”

季暖暖打了个愣,很快就意识到要保护纪忆,马上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挽着纪忆的手,匆匆和父母告别后,离开了奸情被撞破的“案发现场”。

等坐到出租车上,季暖暖稍许找了点儿魂回来,低声安慰纪忆:“没关系没关系,有我妈呢,她从小就喜欢你。在英国的时候我试探过她几次,如果你能嫁给小叔也不错,就能一辈子和我在一家里了。她除了说我白日做梦以外,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她这次一定站在你这边。”

暖暖劝说着,纪忆心里乱糟糟的,不断回想暖暖父母刚才的神情、动作…

他明明知道他们可能要来的,怎么不提醒自己呢?

她胡乱想着,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小心,更多的还是忐忑,不知道这件事被季家人知道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两人说了会儿话,季暖暖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开始说起自己忽然而至的婚礼。没想到,她的男朋友一周前忽然飞来北京和她求婚了。据说季家除了季爷爷之外,别人都很满意这个不会说中文的华裔男人,季暖暖在意外惊喜中答应了结婚,开始筹备自己的婚礼。

“怎么一直没告诉我?”纪忆疑惑看她。

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喜事,按照季暖暖的性格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我当时是有些傻了,现在想想…还不知道该不该结婚,”季暖暖言辞有些闪烁,“你说,我会后悔吗?答应的这么快。”

纪忆不太听得懂。

而这不太懂,在两人到了订做礼服的门店,就被解惑了。

她看着面前五官没太变化,整体气质却像变了个人的肖俊。他坐在休息区,一边翻看着自己手边的杂志,一边在询问季暖暖婚期。无论是手势、表情,还有言谈,都像已经过了三十五岁的沧桑男人,唯一能让纪忆感觉到熟悉的,是当季暖暖对礼服样式诸多意见时,他所表露出来的耐心。

纪忆记得高中时,自己经常会陪着季暖暖在这附近的仙踪林吃饭,等着肖俊来接。

那时候肖俊还会抱怨季暖暖不会过日子,明明很简单的黑胡椒牛柳却要花那么多钱来吃,抱怨完又心甘情愿去给暖暖买单。

后来…

“西西,你看着…”肖俊仔细端详她,“还和以前一样,不太爱说话,是不是感觉陌生了?这么多年没见?”“没有,”纪忆笑笑,“就是有点儿意外。”

季暖暖在店主和裁缝的建议下,挑了几件成品去试颜色,纪忆心神不宁地看着一面面落地镜,猜想那场谈话的结果,深怕季成阳会和暖暖父母起什么争执。

对于两家的关系,她不是没有想过,可完全没有任何主意。

也就是这种关系,让她想像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避免去直接面对。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季成阳的健康问题,其它的…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出神地,就这儿盯着镜子里自己脚上的运动鞋,直到肖俊轻拍了拍沙发,才察觉手机已经响了好一会儿,屏幕上很明显的是季成阳的名字。

纪忆站起身,走到角落里接听电话,声音自然而然低了一些:“你好了?”

“结束了,”季成阳略微停顿,转换了话题,“你刚才说周末想回家?”

“嗯。”

“我刚才已经办好了临时出院的手续,早些回来,我在家等你。”

第十二章 时光最深处

季暖暖对礼服很挑剔,最后还是没有满意的。离开时,她忽然对身后跟随而出的肖俊说,好久没有和小叔吃饭,忽然想去季成阳家,临时取消了肖俊约好的晚餐。

季成阳这个名字对肖俊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对季暖暖的每一任男朋友来说,都是出现率非常高的一个人。只不过,对肖俊更特殊一些。

大约五年前的那个深夜,他是亲眼看着那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在季暖暖父亲的面前将被打的浑身是血的暖暖拦腰抱起,带离他的生命。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才真正认清季暖暖和自己的距离:云泥之别。

回家路上,纪忆旁敲侧击地问暖暖是怎么又联系上肖俊的,暖暖含糊其辞,随口说:“就是偶然碰到的。今天才第一次约吃饭,还是因为带了你,他说想要见见老朋友。我说吃饭没问题,但要先要去试结婚的礼服,没想到他就先来了。”

接下来的话,暖暖没说。

纪忆大概猜到,她想要试的是肖俊对她即将结婚这件事的态度。

显然,被试的男人表现得很寻常,好像两个人没有过任何关系,只是昔日好友。纪忆想到季成阳,想到如果今天换做自己和他,会是怎样的场景?

他们到家时,客厅的灯是暗着的,餐桌上已经摆了些凉菜,还有外卖送来的烤鸭。季暖暖不让纪忆出声提醒他,蹑手蹑脚地跑到厨房门口偷看。

这是季暖暖从不曾见过的画面。

这位宾夕法尼亚的哲学博士,季暖暖从小的偶像此时就站在银色不锈钢水池边,右手握着一柄很寻常的窄长小刀,在削着个土豆。

一个土豆,和一个一米八七的男人拼凑成的画面,实在违和。

“小叔…”季暖暖即便已经过了二十四岁,身高也算出挑了,却还像小时候一样,看到季成阳就说话声音弱弱的,有种撒娇的感觉,“你还会做饭啊?”

不止是她,在季成阳过去的生活里,年轻的女孩子们碰到他,通常都会是相同的反应。好像他就是这么一种人,会让女孩子们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季成阳眼皮都没抬,嗯了声。

只是用余光,找到了季暖暖身后的纪忆。

季暖暖没话找话地和季成阳闲聊了几句,有些觉得自讨没趣,于是拖着纪忆的手,将她拉到卧室,用夸张的神情表达不满:“我小叔竟然给你做饭吃啊…”

“嗯,”纪忆小声争辩,“我做饭挺难吃的,他不喜欢,就自己做了。”

其实也不算难吃,只不过那时候自己才十几岁,又没有认真研究过烹饪,当然不会有他这个一直在国外自力更生的人熟练。

季暖暖见她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幸福表情,直接将她按到床上,手脚并用地折腾了半天,两个人裹着棉被里,大汗淋漓,喘着气,笑着与对方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