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停住脚步,就着路灯的光仰起头,去仔细看楼牌号。路灯显然已因用的久,光线差了很多,看得有些费力。

还没等看清楚,手臂被人撞了下,紧接着就是一声倒地的轰然响声。

纪忆手里的袋子被撞,她反射性回头,正看到身边跌撞着爬起来的醉汉,正在离自己不远处扶起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漆黑深夜,碰到这种人,总不是好事。

她捡起袋子,转身就走,以为能立刻离开这种危险人物,却没想到醉汉竟然扶着自行车,嘴里骂骂咧咧、嘟嘟囔囔地跟了上来。

这里没什么人,离马路也有段距离,根本找不到有人的环境。

纪忆心里发麻,快步走进离自己最近的楼门。

木质楼门,敞开着,没有任何防盗措施。

身后明显有车扔到地上的碰撞声,还有男人的脚步声,她心乱如麻,很快跑到二楼。

身后的人依旧锲而不舍,紧随着。

似乎是怕她家里有人,不敢跟得太紧,却又舍不得放弃。

纪忆背后发冷,紧紧攥着自己手里几个大塑料袋,胆战心惊地扫了一眼身边的三户,从右手边传出来的人声更大一些。

她马上就伸手去拍门:“开门,我回来了!”

喝醉的男人明显停在了楼门口,退后几步。

“快开门啊,累死了,买了好多东西,拿不动了!”

纪忆继续拍着门,起初是壮着胆,最后有些急了,怕自己听错了,其实里边没有人。

直到防盗门被从内拉开来,屋内的光照亮整个楼道,也照亮了她因紧张而苍白的脸。

楼门口很快有自行车响动的杂音,她听到有人骑车离去,堵在胸口的一口气这才慢慢送下来,可还是后怕的不行。

打开门的女人很奇怪,和身后的男人一起打量他:“你找谁?”

她神色歉疚,看着开门的女人,还有她身后的男人:“对不起…请问这里是32号楼吗?”她声音有些哑,心剧烈地跳动着。门内的女人笑了:“不是啊?你找错了,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什么骗子,在猫眼看了半天。这是28号楼,32号在这个楼东面,和我们这就隔着一幢楼。”女人有些奇怪,但还是好心告诉她的位置。

“谢谢,”纪忆呼出口气,“我今天刚搬来这小区…天太黑就找错了。”

“刚搬过来啊?找不到很正常。我刚搬过来的时候,也熟悉了两天呢,”女人回头看了眼自己老公,“要不你去送一下吧,反正很近。”

男人痛快答应了,拿起外衣,直接走出来。

她没想到碰上这么好心的人,被人送到自己家楼下,连连道谢,快速跑上了楼。

确定锁好大门后,纪忆草草吃饭、洗澡,吹干头发,收拾从超市买的东西。怎么算,都少了一袋子,她一边心疼花出去的钱,一边又安慰自己:“没关系,破财消灾,破财消灾。”这么念叨着嘀咕着,好像就听到了敲门声。

声音不大,却吓得她不轻。她凑到门上,透过猫眼去看楼道,因为外边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门又被敲了两声。

她正趴在门上,被敲门声震得立刻松开手,有些怕,隔着门问了句:“请问你是谁?”

“西西,是我,”好像怕她听不出来,门外的人很快就补了句,“季成阳。”

他回来了?

纪忆愣住。

季成阳曾和她说过规程日期,她还记在了手里,并不是今天。

他提前回来了。

她的心有余悸变为了手足无措。虽然在搬家之前,她告诉过他新家的地址,也猜想他会来看自己,但没想到就在这个有些特殊的深夜,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你回来了?”她打开门,看到他就站在门外,站在黑暗里。

“刚刚到。”季成阳走进来。

她胡乱应对了两句,始终在回想,刚才吹头发的时候,好像忘记用梳子疏通了,应该挺乱的,思绪就这么超然在头发是否乱得影响形象的问题上,身体却已经先行动起来,拿出干净的玻璃杯:“要喝水吗?有咖啡,不过没有咖啡机,是速溶的,还有橙汁和酸奶。”

如此忙乱。

甚至忘记请他进自己的房间。

季成阳就站在厨房的那个玻璃餐桌旁,漆黑的眼睛里只有她。这样狭小的开放式厨房间,站着如此高瘦的他,显得拥挤极了。

而他的沉默寡言,让人更加局促。

纪忆察觉出异样,轻声问他:“坐了那么久的飞机?是不是很累?”

他的声音有些黯哑:“有一些。”

纪忆忙把他带进自己的房间,想要拉出椅子让他坐,马上又自己否决了,坐在书桌前更不舒服。她指了指床,低声说:“坐床上吧。”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他更安静了,整个人都静止在那里,仿佛像是电影里被定格的画面。她心虚地拿着空得玻璃杯,又喃喃了句:“太累就睡一会儿吧,我室友今天不在,我可以睡她房间。”

也不知道季成阳听没听到这句话,总之她说完,就逃离了那个房间。

在厨房整理完,又去阳台上将下午晾晒的被子拿下来,抱着回到房间,季成阳竟真的和衣而眠,那么高的一个人,躺在她的加大单人床上,几乎就占据了整张床。她的眼睛从裹成团的棉被后露出来,看着他,悄悄走过去,将整团棉被摊开来,盖在他身上。

动作很轻,怕吵醒他。

在棉被覆上的一刻,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悄无声息地,将她拉向自己。

纪忆浑身的血液都开始疯狂流动,在突如其来的接触中,迅速败下阵来。拖鞋掉在床边,他靠近她的身体,很慢,始终在和心底那微弱的清醒的声音在对抗着,面前是纪忆近在咫尺的眉,紧闭的眼,微微颤抖的睫毛在告诉他,她也在挣扎抵抗着内心的情绪。

可身体却忠诚地顺从着。

接下来的事情,后来在她的回忆里,都显得模糊不堪。

和清晰到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的初吻不同,她说不出这种感觉。整个人的感官都被旧日的触感和情绪淹没了,甚至不记得季成阳是如何吻到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或是根本就没有任何语言,两个人都似乎被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撞击的恍惚了。

他离开她的嘴,慢慢地,又吻了吻她的唇角,还有脸,眼睛,鼻梁…

“西西,谢谢你,”季成阳的手臂撑在她身体一侧,看着在自己的影子下的姑娘,看着她因短暂缺氧而变得异常红晕的脸颊,声音很低,重压在心口,“谢谢你…原谅我。”

她去摸他的脸,眼泪就在眼眶里,模糊着视线:“就这一次,以后别再这样了…”再有一次,她估计就撑不下去了。

她的鼻音浓重,说不出的委屈。

四年多的委屈,很多,多到她能哭上几天几夜。

季成阳沉默着,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不会,除非我已经死了。”

他从不会说这么直白的话,她被吓到了,抓住他的手:“快说,呸呸呸,童言无忌。”季成阳一愣,忍不住地,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在纪忆严肃紧张的眼神里,他压低声音,顺着她重复了那句话。

“快拍下木头,就拍书架。”她指了指两人头顶上方的书架。

季成阳很无奈,拍了拍书架下层。

她抿着嘴,笑着,也觉得如此照着自己说法做的季成阳很毁形象。

那晚,两个人就躺在床上,轻声聊着天,纪忆像是忽然回到了过去,不厌其烦地给他讲着琐碎的事。她会选择性跳过难过的事情,比如班长的去世,还有和家人的不愉快等等,讲述的都是一些有趣的,贯穿她四年来生活的事情。

“大四的时候,大家都在找工作,我要攒钱读研究生,就去旅行社找兼职,”纪忆回忆着,告诉他,“那时候人家不肯要我,说我没经验,我就说,我可是免试被外交学院研究生录取的,英文和法语都很棒。”

她从小到大,从没这么自夸过,甚至被人偶尔夸奖时,也多半是羞涩地默认。

现在回想起来,果然生活是最能改变人的。

纪忆说完,特意看了看他,轻声重复:“真的是免试。”

他有些打趣地揭穿她:“是想要我表扬你吗?”

“…没有,”她别扭地移开视线,额头压下来,抵在他胸前,闷声说,“比你差远了。”

季成阳是真的累了。

他的身体远不如从前,甚至远不如医院大厅里候诊的病人。

可他舍不得睡。

他看得出纪忆很开心。

究竟是多久之前了,看到她这样羞涩的幸福的,满含期盼地笑着,靠着自己。微微发烫的小身体,就挨在自己身边,缩在自己身前,毫不掩饰地依恋着自己…

“你没有比我差,”他低声,缓慢地说着,“我的西西,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的。”

在这么漫长的不同寻常的成长岁月里,仍旧能保持最初的良善,能在一波又一波的逆境里,走到现在,仍旧能毫不掩饰内心感情,义无反顾,愿意相信。

他何德何能,得她如此。

后来他还是先睡着了,纪忆悄悄下床,将灯和房门关上,又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钻到被子里,慢慢贴到他的胸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睡着了。

深夜,季成阳醒过来。

长期失眠,让他得了梦魇的恶症。

在那段频繁行走各国战区的日子里,认识很多同行,有看似将自己置身事外的记者,也有重度抑郁症患者。最初的他,认为这些心理问题对自己都构不成威胁,甚至从这次获救以后,折磨他的也是身体上的创伤和危险,并非心理问题。

但事实证明,他太高估自己了。

后来他发现,亲眼见证了、经历了屠杀和虐杀,甚至亲眼见过好朋友死在自己身边,这种惨象是不可能被忽略的。噩梦从被救开始,延续至今,到现在,他只能选择与这些记忆共存。有时午夜恍惚醒来,周围不见光,就还会看见那些事情。

怀里的纪忆不自然地呼吸着,越来越剧烈,甚至还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声音。

季成阳猜想她在做噩梦,将她拍醒,果然小姑娘醒过来的时候,仍旧不受控制地低声抽泣着,喘了很久的气,才慢慢地平复下来。“我做噩梦了。”她小小的、仍有余悸的声音,从他胸前的地方传过来。

“梦见什么了?”他低声问。

她摇摇头,不太愿意说。

只是将手慢慢伸到他腰后,紧紧搂住他。

第九章 时间的长度

翌日,纪忆醒来,时钟指向下午三点三十六分。

她从棉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床,想要趁他还没醒快去洗澡,身边和衣而睡的季成阳似乎还没有醒来的征兆。

在她少年时代的印象里,从没见过表现出这种疲倦和虚弱的他…

她洗了个澡,头发湿湿走出洗手间,在思考是不是要现在把他叫醒吃点东西,还是让他再多睡会儿,索性到晚饭一起解决了?

她如此想着,就听见身后有声响。

同一时间,大门那里竟然也有声音,纪忆眼瞅着何菲菲掂着钥匙走进来:“西藏出事了——”声音戛然而止,说话的人被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季成阳吓住了。

何菲菲脸上成功出现了惊悚的表情,惊悚之后是发傻、猜想、恍然、尴尬…“季老师啊,真巧…”何菲菲干笑,“那什么,我昨晚都没睡,特别困,你们继续,我先去睡了。”何菲菲丢下一句话,落荒而逃,掩上自己的房门。

季成阳倒是很坦然。

他昨晚就穿着衬衫和长裤睡在她身边,睡了整夜,衬衫已经有了些褶皱。不过,他人高,身材也好,撑得起衣服也不会显得邋遢,反而有些慵懒。头发还是那么黑,可是却比以前软了很多,刚睡醒还有些乱…

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终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早晨说出来。

纪忆忽然被同事兼室友撞到这种事,有种尴尬混杂着甜蜜的感觉。她用手,轻轻给他扯平了一些衬衫的褶子,喃喃着说:“昨天应该脱掉衣服睡的…”余下的话都没说出来,因为连她自己都察觉出了这话不妥在哪里。

“是啊,”他低声笑了一下,“应该脱衣服睡的。”

纪忆知道他是故意的,轻轻咬住下唇,僵硬地转开话题:“睡这么久,还累不累了?”

“累,”他继续笑,“床太小了,长度和宽度都不太适合我睡。估计房东从没考虑把房子租给男人,尺寸定的这么小。房间的面积也太小,”他伸手,摸了摸门框上方,“感觉在你的屋子里走路,总能撞上什么。”

你那么高,当然会觉得小…

纪忆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新家,环视四周:“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间,我东西很少,有个小角落就能放了。”

东西很少,有个小角落就能放了。

相似的的话,她在两年多前曾想说,可没说出口。

和所有大四的学生一样,她在没得到准确消息能进入外交学院之前,也在努力找工作。面试一个接着一个,从学校里的各大宣讲会到网上招聘,还有面对大学生的大型招聘会,她都没有放过。那天中午,她和同学从国展的大学生招聘会走出来,接到爸爸的电话。

她和爸爸一直是最疏远的,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忽然看到来电号码,紧张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很期待电话接起来,能听到一句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样,可又很怕接听…

她记得自己当时看着手机十几秒,这才鼓起勇气接起来。

“最近在找工作?”爸爸是很公事公办的语气。

“嗯,”她想像身边的同学一样,拿起电话给父母就能抱怨,今年找工作的人多,这种大型招聘会特别不靠谱,那些大企业的招聘要七八轮,简直折磨死人,可挣扎了会儿,还是简单地说:“我觉得快找到了…”

“哦,那就好。我这里的房子马上要卖了,这几天把你的行李搬一搬。钥匙有吗?”

她愣了愣,眼圈马上就红了。

那是她从季成阳家搬出来的一些东西,因为宿舍空间有限,暂时寄放在了父母家。忽然被告知需要搬走,竟有种从此再没有家的感觉,茫然地,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西西?”

她恍惚着应了声,说:“没有,搬家以后就没有钥匙了…我下午就过去拿,您把钥匙给邻居,或者把我的行李放在邻居家,我去拿…”

纪忆在电话挂断后,仍看着手机,大拇指不停抠着手机上的粉色贴纸。很快就闷着声和同学说,要去买瓶水喝,还没等同学回答,就跑到马路对面的书报亭。等把眼泪憋回去了,才随便拿了瓶矿泉水,将钱递给忙碌着整理报纸的老阿姨。

就在那年的春末夏初,她在网站上查到了录取结果。

当时的感觉是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刚念研究生的时候,宿舍的人知道她是北京人,却从不见她周末回家,总有些奇怪,会好心询问几句。纪忆都草草带过,后来大家习惯了,也就不再追问。

纪忆和季成阳说着话,打开冰箱门,将昨天买的三元牛奶的大纸盒拿出来,想要给他喝一些垫垫肚子。未料,她再回身,季成阳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钥匙。

银色的防盗门钥匙,是他家的,钥匙的尾巴上还有个很新的钥匙扣,很一个手工玩偶,点缀着一颗颗水晶,搞怪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