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忆眼睫慢慢忽闪着,去瞧他,并不太明白他在笑什么。

晚上,季成阳洗了澡出来,换了居家的长袖和运动长裤从浴室走出来,寻不到纪忆,随便在房子里溜达了一圈,发现书房后的藏书室里有灯光。他推开门,看到纪忆打开了藏书室中间的那盏灯,还有一些书架下层的灯也亮着的,纪忆坐在地毯上,手边摊开两三本书。

“我发现,你喜欢在看过的书里写一些话,”纪忆扬扬手里的书,翻出一个书签,“达芬奇的笔记也是种财富,他喜欢用从右至左的方式反方向拼写,笔下的每个字母在纸上都是反着的,需要在纸上放一面镜子,才能辨认出他在写什么。”

她翻看的正是老版的达芬奇传记。

季成阳的确有这种习惯,但这本书他看了太久,已经忘记自己写了什么。

不过他终于明白纪忆在做什么,她正在这藏书室里一本本找他留下的痕迹,去寻找那些她因为年幼而了解不到的季成阳。

她招手。

季成阳走过去,在她身边盘膝坐下来。

“你看,你还学着写了一行反方向的字。”

纪忆将书签递到他眼下。

他感兴趣和了解的东西,真得很多。

就像他喜欢的达芬奇一样。

她为了更了解季成阳,竟也深深迷上了那些科学家。

达芬奇,绘画、雕塑、天文、物理、建筑、水利、机械、古生物,机械,甚至是军事工程,是个无师自通的独一无二的全才…她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达芬奇,甚至了解到他是个私生子,同时也是个追求同性爱情的人,这些八卦她都很清楚。

可当她看到季成阳的读书笔记,又发现,自己其实理解的并不深入。

纪忆又翻出了一个书签,继续读:

“西方有人说,上帝将那些自然科学的法则都隐藏在黑暗里,所以,牛顿出现了,将黑暗照亮,将自然科学的法则暴露在世人眼前,所以他是上帝的使者。可达芬奇更像是上帝也无法预测的人,他的出生,天生就是为了在揭露上帝不曾告诉世人的东西,可能有些法则,连上帝也不想让人类知道。”

纪忆念得认真。

季成阳却听得有些尴尬,这就是他十八九岁的想法吗?就是和现在的纪忆差不多年纪时,脑子里在想的事情?

纪忆还想再翻,看有没有什么更有趣的书签,她用脚尖去顶了顶季成阳的脚:“你帮我找啊,我怕自己找不全。”她是光着脚坐在地毯上的,指甲在灯光下像是日光下的贝壳,有着健康的粉红颜色,可能因为常年喜欢穿运动鞋或者帆布鞋,她脚上的皮肤竟是最细腻的,仿佛刚被牛奶浸泡过似的。

季成阳垂眼,看她的小脚丫继续顶自己。

“你在想什么?”纪忆抬起头问他,声音里有些疑惑。

“在想你。”他坦然告诉她。

“想我什么?”纪忆注意到他看着自己的脚,有些尴尬,收回来。

“很多。”这一瞬季成阳的脑子里的确掠过了很多,他发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容易浮动,因为面前的这个女孩子。

“噢。”

纪忆看着他的脸,忽然发现,今晚的他特别好看。她想到他在阿富汗的时候,她曾经在电视里看到的他的采访,他在讲解为什么战地记者不能拿起枪自卫…血液在皮肤下慢慢流淌着,带着烫人的温度,纪忆在这短暂的安静中,从坐着,变为小猫儿一样地用膝盖和手爬着,将自己挪到季成阳的眼皮底下。

其实有的时候,她也有些跳跃不安分的细胞。

就像是冬季长跑时,她胆敢自己一个人跳到护城河冰面上,偷跑过去,用来逃避老师的监视。现在的她也是如此。

“季成阳。”她轻声叫他的名字。

季成阳的视线纠缠在她嫣红的嘴唇上,随口应了声。

他暂时还不想告诉她,这个姿势在自己面前说话,她衣领下的所有都一览无余。

面对自己女朋友,他可不想做什么正人君子。

“你刚才说,以前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是啊,”他低声笑了一下,“从来没有。”

“所以,”纪忆轻轻咬住下唇,犹豫了会儿,才继续问,“你和我也是…初吻?”

“是啊,”他继续笑,“初吻。”

女孩子总是喜欢纠结这些。

以前他觉得没有什么意义,毕竟接吻只是嘴唇和舌的纠缠,性爱这件事说穿了也不会有什么花样。可是此时此刻,他看到纪忆嘴边特别满足的那抹笑容,他忽然觉得,从某种程度来说也很有意义。

血液在悄然升温,她觉得手心下的地毯,软绵而温暖。

季成阳在自己之前都是空白的,没有任何女人,光是这种念头就让她飘飘然,毕竟以他们的年龄差来说,这种概率非常小。纪忆慢慢靠近他,第一次主动,去亲吻他的嘴唇。

季成阳抬手,扶住她纤细的腰。

他很享受让纪忆这么主动地张开小嘴巴,将舌尖递过来的感觉,甚至感觉到她会学着自己的样子,慢慢缠绕住自己的舌头和思想。他心头虽然被悄然点燃了一把欲望的火,却刻意欲拒还迎,享受她主动的乐趣。

倒是纪忆先有些急了,按耐不住地离开他,蹙眉抱怨:“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反应。”

“哦?”季成阳故意不解,“要我有什么反应。”

就是这么一句,将纪忆逼得无比窘迫。

她迅速从地毯上爬起来,想要走,可还不忘记走之前拿走了那本老旧的书,将季成阳一个人留在藏书室。季成阳倒是真笑了,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胡乱地抚弄了下自己的短发,从地上站起来,竟又回到浴室。

纪忆回到卧室,把自己扔到床上时,听到浴室的水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仔细听听,的确是洗澡的声音。他怎么又去洗澡了?

她并不知道浴室里的季成阳,已经彻底将热水关掉,任由冰冷的水从花洒里喷出来,水顺着他的肩膀留下来,沿着腰,再流到修长的双腿。自然降温的方法是最有效的,就是有些极端了,季成阳两只手臂撑着墙壁,闭上眼。

脑海里仍旧是纪忆趴在自己面前,从领口望进去那一览无余的风景。太过美好。

“你又洗澡了啊?”纪忆的声音隔着两道门,问他,仍不不敢确认。

“在洗澡,藏书室太热,出了汗,不太舒服。”

藏书室很热吗?

纪忆一瞬茫然,转身离开。

这天到后半夜,季成阳成功因为初春的一个冷水澡而感冒,第二天他去了台里,特地戴上了浅蓝色的医用口罩,和同事说话的时候,还会刻意回避。会议室里众人看季成阳,有种英雄你终于中标了的感觉,还不忘调侃:“没关系,这里坐着的都不太怕死,怕死就不会这时候还来上班了。不过,大家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感冒啊。”

有另一人应和:“是啊,还是挑这时候,可真够应景的。”

众人乐呵呵,倒是刘晚夏难得没有参与众人的嬉笑怒骂,在散会后,拿来一盒据说很有效的感冒药,放在季成阳的办公桌上。季成阳呆的这间办公室人少,他这才摘了口罩,泡了杯热水,将黑色的保温杯握在手里,拒绝了刘晚夏的好意:“我带了药。”

“那就留着,常备些药没坏处,”刘晚夏如此说,瞅着他的眼睛,“我越来越觉得,你有些地方和高中真没差别,这么多年都没变,最会装傻的人就是你了。”

季成阳微怔,看着面前眉眼有笑的刘晚夏。他想起高中的时候,似乎刘晚夏也是经常来和自己探讨数学物理题。不过刘晚夏比那些女孩子聪明许多,她会带着她脑子里的一套解题方法来,边和他讨论,边写在纸上,又多半写到中途就停下来,询问他的意见。

这样一来一去,就能让他多说两句话。

刘晚夏一直很聪明,她不可能忘记,自己曾经明确告诉她,自己有女朋友。

“我真带了药——”季成阳不得不再次重复。

刘晚夏看着他,他今天难得不穿黑色,而是穿了件浅蓝色的细格子衬衫。她想到,她也认识了季成阳许多年,这么多年,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不管何等着装,不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有着季成阳式的从容不迫,这种冷静而旁观的气场对任何女人都是致命的吸引。

她转过身,随口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话这么直接,一点儿都不像你了。”

以前吗?

其实,始终没变过。

只不过以前他从不开口说拒绝,而是直接避开。

季成阳拿起那盒感冒药,在两指间晃荡了两下,想起纪忆因为自己没有过女朋友就能那么开心,忽然觉得自己过去远离一切女生,真是明智选择。他随手就将药扔给斜后方始终“旁听”的男同事方响:“放你那里备着。”

方响笑的很有深意:“谢了啊。”说完就拉开抽屉,将药扔了进去。

季成阳继续喝自己的热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透明的药盒,这是纪忆给他准备的,特别袖珍,还有好几个小盖子,里边有退烧药,感冒药,还有维生素片…

方响瞅了一眼:“什么啊?”

“感冒药,维生素片,退烧药。”

“哎呦,台花你可活得够精细啊,我还一直以为你经常在战场上跑,多不会照顾自己呢。”方响绕过来,仔细研究那个药盒,越看越乐。

“我女朋友准备的。”季成阳解释。

“女朋友?”方响愣了,这才琢磨过来,“那天听他们说,我还不信呢,你真有女朋友了?”季成阳一时啼笑皆非:“有什么不信的,我又不是和尚。”

“那你赶紧的,别走时政口了,换财经吧,要不然正常女的怎么受得了,天天不是阿富汗就是叙利亚,要不然就是车臣的,没一个安全地方。”

方响兀自感叹了会儿,溜达着出门,去了剪片室。

季成阳没太在意方响说的话,这些话他隔三差五地听,早已麻木。

他只是按着纪忆所嘱咐的,一个个打开小盖子,将药片吃进嘴巴里,忽然想到…如果名字前面能有个标签也是件好事,比如,他,季成阳,是纪忆的男朋友。如果能有这么个标签写在办公桌前,不知道能省多少力气。

他如此想着,忍不住就笑了。

如果真能有个标签,估计够小姑娘笑上整一个月,甚至一年的。

第四十一章 同一屋檐下

到五月,非典的形势开始好转。

五一长假前,纪忆接到一个电话,是远在南京念军校的实验班班长徐青的,她仍旧记得自己在同学录上给他留言的那天,一转眼竟已过了一年。老班长的意思是,他五一会从南京回来,准备安排一场同学聚会。

纪忆当时正在吃午饭,饭盒里是季成阳做的蛋炒西红柿和黑胡椒牛柳,她应了,很快就听到班长问她:“你能帮我告诉季暖暖吗?就省得我给她电话了。”

纪忆手顿了顿:“还是你打吧…”

“怎么了?”老班长疑惑,“你不是最容易找到她吗?”

纪忆含糊找了个借口,一个一听就不太对劲的借口,拒绝了。老班长也是个聪明人,就没太追问。纪忆有些内疚,其实她内心里一直觉得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老班长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回他从高一就爱上并一直深爱的季暖暖…

可惜,暖暖和她已经形同陌路。

季成阳说过,暖暖已经答应他不会告诉任何家人和邻居他们的事。暖暖的确做到了,可是她也不再和纪忆的生活有任何联系。纪忆结束通话,低头继续吃季氏午餐,吃着吃着就有些心酸,她给暖暖发的短信都石沉大海,好像,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一样。

等到了同学会那天,班长凑了足足两桌人,除了在外省念书不回来的那些同学,凡是人在北京的都来了,班长甚至第一次喝啤酒,高兴地红光满面,他开心的是毕业一年了大家还这么在意他这个班长,基本都来捧场。

在座的这些人里,纪忆是唯一一个当初去文科班的,自然大家吃喝到兴头上,就开始调侃她,说她当年背叛组织,纪忆被挤兑的百口莫辩,班长竟然还真就当了真,跑过来她这桌替纪忆挡着那些不断灌她啤酒的人:“我说你们,可不能欺负女生啊。”

有男生哈哈大笑,说:“班长你怎么念了一年大学,还这么思想正统啊,我说啊,大班长,你绝对是我这辈子认识的最一本正经的人,我们逗纪忆玩儿呢,哪儿是真灌她。”

班长嘿嘿笑,黑亮亮的眼睛里蒙着醉意,指着那男生说:“抽烟可不好,赶紧戒了,真不好,对身体不好。”

众人笑。

有女孩子望着班长,开玩笑劝酒:“班长,我前几天听人说,别的班连同学会都组织不起来,一毕业人心就散了。其实我们来,可都是给你一个人的面子,还不多喝点儿?”班长笑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二话不说,就倒了满满一杯:“好,喝!”

说完真就一仰脖子,干了。

纪忆看着,今天他是不横着回去不算完了,有些觉得大家闹得过分,甚至还帮着劝了两句。等众人移步到KTV,班长已经彻底霸占了厕所,吐得昏天黑地,被人拎回来的时候,就不省人事地躺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季暖暖,就有人制止了。

纪忆知道,其实季暖暖不来,不一定都是为了避开自己,可她的性格就是如此,会忍不住内疚,哪怕是暖暖不来的原因里只有10%自己的原因,她也会觉得很对不起班长。哪怕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吧。

年纪小的时候,笑真就是笑,哭也真就是哭。

可今天的班长,明显在笑着喝着,可总能让人感觉到那笑脸后的心酸。他开始想隐藏情绪了,而大家看穿了,也开始学着不点破了…

大家在点歌,聊天。

纪忆说是要给大家买点儿饮料零食回来,从KTV走出去。这个KTV离附中并不远,她来得路上还看到附中装修一新的校门,还有肖俊和付小宁开的店,已经换了东家,变成了一个小超市,没有了先前的热闹,也没有了先前那个恩爱的老板娘和老板。

她脑子里有些乱,念头太多。

就在KTV一楼的超市里,提着购物篮,胡乱去拿零食。直到,险些撞到一个人,或者说,那个人看到她故意没有动,止步在那里,看着她。

纪忆拎着金属的购物篮,怔了两秒,笑:“这么巧…”

付小宁轻笑着:“我也来玩,没想到就看到你了。”他看着已经快十八岁的纪忆,看着她,忽然就想,怎么那个羞怯而温柔的小女孩,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美。

他想,幸好当初纪忆没有和自己在一起。

自己越来越配不上她。

纪忆没有以前那么怕和他接触,拎着购物篮和他说了会儿话,想起了那个音像店。付小宁倒是有些困惑:“怎么,暖暖没告诉你吗?”纪忆摇头,有些不好预感。

看着她不知情的神情,付小宁也有些难以启齿了:“先付钱吧。”

纪忆将购物篮放在柜台上,KTV内部的服务员一边结账,一边和付小宁闲聊,看起来是老熟人:“怎么,换了个新的?”

付小宁蹙眉,没答话,直接掏钱包。

纪忆赶紧付钱,付小宁看她这么躲避,打了个愣,随手从柜台上的小架子上拿了根棒棒糖,买了来,递给纪忆:“我就想请你吃个什么东西。”

她犹豫着,还是接过来了。

最后将零食和饮料送到包厢,付小宁临告别时,终于告诉她:“肖俊有点儿太急功近利,太想赚钱,不留神走了些歪路,我也没劝住他。我眼瞅着暖暖和他分手好多次,看他们也折腾的累了…你是暖暖的朋友,帮我也劝她一句,别折腾了,就这么分了吧,吸了毒的人真心不容易拉回来。”

付小宁尽量说得云淡风轻。

可越到最后,越让她难以接受。

等他全部说完,纪忆竟觉得有些不真实,肖俊走了歪路,在吸毒吗?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在香港的时候,暖暖想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些?

“别害怕,”付小宁仍旧像是对着十四岁时的纪忆,总是怕吓坏她,“没传说的那么可怕…总能戒掉的。”他这些话其实不太有底气,但还是尽量安抚她。

纪忆还想追问。

门被推开,班长被人半架着晃悠出来,估摸着又想去洗手间。他的视线里,模糊地看到纪忆还有付小宁后,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着,将纪忆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