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檐却拉住了她的手。

不是胳膊,不是手腕,而是她的手。

他伸出五指。与她五指相扣,紧紧拉住她。

凌青菀蹙眉。

“卢九娘,我不知你到底是混沌,还是无情。”安檐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但是,你总会明白的!我对你的心意。你总会明白!”

说罢。他缓缓松开了手。

他从窗口翻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变成了远处的一道孤影。

凌青菀那只手。五指间仍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热和坚毅。

他手上的伤疤已经好了,可是疤痕仍在,和老茧交错在一起,粗粝厚重。

凌青菀久久没有回神。

那边。丫鬟又来禀告,说太太院子里已经摆饭了。请姑娘去用膳。

凌青菀整顿好心绪,从里卧出来,让丫鬟替她梳了个简单的低髻,就去了她母亲那边。

晚膳之后。月色铺满了庭院。

陈七娘临盘在即,左右不过这二三十天的功夫。产婆说,这段日子要多走走路。否则产子不顺。

所以,晚膳之后。凌青城陪着陈七娘在院子走,凌青菀也带着蕊娘,凌青桐跟在他们身后。

“今天我去了安家,姨父特意找我说话了......”凌青城突然开口。

他在他母亲面前,没说这话。

现在,他却突然说了。

“姨父问我,已经快弱冠之年了,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想考学,姨父说最近乱的很,学子们都要拜入杨宰相的门第,否则就会被视为异类。

姨父和杨宰相不和,不太想让我明年去参加科考。可是耽误下去,就要再等四年。

而且,扬州拿下了好几位官员,正在候补。姨父乃吏部尚书,所有的官员任职,都要经过吏部。姨父问我,愿不愿意去扬州做官。”

这话,众人微愣。

凌青桐看了眼凌青菀。

朝廷最近这几年在放宽商业,保护商人,允许商人的子弟参加科考。所以凌青桐说,再过二三十年,扬州富商如云,他们的地位,和隋唐时候的高门望族一样,受人尊重,甚至可以操控官场。

陈七娘的商业头脑精湛,她娘家富可敌国,她如果去扬州,凌青城又支持她的话,她完全可以建一个商业帝国。

凌青桐和凌青菀姐弟俩觉得这样很好。

凌青城去扬州做官,保障了陈七娘的安全,也给她宽阔的道路。

“你怎么不跟娘说?”陈七娘问凌青城。

“娘总说怕给姨父添麻烦,我若是问她,她必然要说不可。”凌青城道。

这话倒是实话。

景氏的确是怕给安家添累赘。

可是,凌青城做了官,将来也是安肃的势力之一,这是互助的。

“那你想去吗?”陈七娘又问。

凌青城沉默。

他有点拿不定主意。

“大哥,你还是去吧。”凌青菀道,“我听说扬州风景如画,四季美景,而且气候舒爽宜人。咱们可以举家搬去江南。”

“你又不会去。”凌青城笑了,“你再过冬月就要做二哥的媳妇了,以后你不仅仅是我妹妹,更是我表嫂。”

陈七娘和凌青桐就笑了。

凌青菀心头微沉。

茫茫月色,将她的情绪收敛好,没人发现她的异常。

“怎么姨父突然要把大哥打发到江南去?”凌青菀在心里想,“这件事,跟我有关系吗?”

她有点想不明白。

如果凌青城去了江南,陈七娘和景氏肯定要跟着去的。

就等于凌家全部要走了。

“为什么要把凌家打发去江南?”凌青菀想。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让凌青菀不得不多心。

“大哥,姨父说了让你去扬州做什么官吗?”凌青菀问。

“知府。”凌青城回答。

陈七娘就倒吸一口凉气。

知府啊,那是一方父母官!哪怕凌青城真的考中了进士,也未必能选到扬州那种富得流油地方的知府啊!

这是极大的前途!

凌青菀也微微吸气。

她想起方才,安檐在她的屋子里说“你总会明白我的心意”,不知这话,和姨父承诺凌青城的前途,有没有关系?

否则,安檐就是说了句空话啊。

有些念头,突然浮上凌青菀的心头。

第200章表白

第200章表白

第二天,就是九月十一,盛京城里下起了雨。

细雨迷蒙中,庭院似锦的繁花凋零,落英铺地,香入尘埃。

秋意越发浓烈了。

凌青菀窗外一株桂花树,因为是今年新种的,长势不好,堪堪几朵嫩黄娇蕊,香韵早已被微雨冲得流散。

“莲生,你去找安大人,就说我有话问他,让他去老地方见面。”凌青菀吩咐莲生道。

莲生道是,立马转身去了。

凌青菀梳洗打扮之后,去给她母亲请安,然后就寻个借口出门了。

她去了他们时常见面的酒楼,上了雅间。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安檐就来了。

“怎么?”安檐急匆匆的,额头被秋雨打湿,轮廓分明的五官浸润了雨水,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光,将煞气敛去,变得格外俊朗。

他们昨晚才见过,甚至吵了一架。

凌青菀突然派莲生去找他,让安檐心里大震,生怕她出了事,所以急匆匆跑过来。

他今天也没什么公务。

凌青菀示意莲生退下,这才问安檐:“我哥哥昨天说,姨父让他去扬州做知府。他这般年轻,担如此重任,是什么缘故?”

安檐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没有出事就好。

这件事,安檐是知情的。

“青城不愿意去吗?”安檐却反问,“他怎么说?我爹让他早日答复,你们家里是如何商议的?”

凌青菀咬了咬唇,看着安檐,不回答。

安檐继续道:“扬州比京里的气候要好。温暖舒适,交通便利。而且扬州富饶,是难得的肥差,若不是现在朝廷乱的很,哪怕我爹通天的本事,你哥哥也要被人弹劾。”

他觉得这是个时机。

“为何?”凌青菀问。

安檐道:“什么为何?这个前途,你哥哥不满意吗?”

“不。我是问为何要把凌家的人打发到扬州去?”凌青菀直接开口。“你有什么打算?这件事,你参与了吗?”

安檐倏然沉默。

窗外细雨绵绵,斜斜敲打在窗棂上。窗棂上挂着的翠绿绸窗帘,就湿漉漉的,快要滴下水来。

为什么要把凌家的人打发到扬州去?

安檐难以启齿,犹豫半晌。才道:“这不是很好?假如不是现在朝政这么乱,青城可能要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得到那个位置......”

一州知府,从四品的官,属于通贵官员,执掌一州政令。

这些年朝廷实行科举。以才学取士。

凌青城既年幼,又没有功名,再过几年。他想去当官都难。

从今年年初开始,杨宰相和怀庆长公主斗了起来。战火愈演愈烈,变成了新旧贵胄之间的征战,波及整个朝堂。

而皇帝身体越发差了,每个月上朝的日子极其稀少。

去年赈灾粮一案,又有无数官员牵扯其中。

正是混乱的时候,安肃把凌青城塞到扬州去做知府,等三年过后,他就有了点资历,年纪也大了。不管是连任还是调往京师,都名正言顺。

当然,这件事是安檐提起来的。

他确定石庭没有撒谎,凌青菀真的是寿终正寝之后,安檐就开始打算他和九娘的未来了。

所以,他想把凌家送到江南去。

江南水乡,很多方面都远胜京城。

“这当然很好!”凌青菀道,“现在荫官已经少了,都是通过科举取士,我哥哥没有功名,能得到如此高位,求之不得。

只是,这件事跟你有关系么?跟我和菀儿的事有关系吗?你知道哥哥一走,我娘和大嫂肯定要跟去。晋国公府名存实亡,等我娘和哥哥们一走,和菀儿有关的人事就都远离了京城。

以后,我哥哥肯定还是在地方任官,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这件事,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你说清楚!”

安檐望着她,但见她的眸子乌黑明亮,有种灼人心魄的光。

“有!”安檐最终承认了。

凌青菀拧眉:“为什么?”

“我打算退亲。”安檐道。

凌青菀豁然站起身,问道:“你疯了吗?你......你简直是疯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

她的心,被狠狠震了一下。

倏然间,有道光涌入她的心田,将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情绪,理得一清二楚,照得纤毫毕现。

往事一桩桩涌上心头。

她并非一个傻子。

只是,她不太敢相信。等安檐真的说出来这句话,凌青菀倏然就懂了。

他爱她!

他爱卢九娘!

“不,不行!”她六神无主,很多的话全部涌在心头,心里千斤重,却没有喜悦。

她一时懵了,也胆怯害怕了。

“为什么不行?”安檐静坐,看着她的慌乱,眼底有了几分痛色,“菀儿已经死了,哪怕她的肉身还活着,也是另一个人。你要我娶别人吗?”

“可你是菀儿的!”她声音虚虚的,“你、你不能跟着我走,你是菀儿的,我抢了她的肉身,抢了她的家人,难道你还要我......”

“你没有抢她的任何东西!”安檐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眼眸锋利冰凉,看着她说:“卢九娘,你没有抢凌青菀的任何东西!她阳寿已尽,是你延续了她的生命,让她的肉身存活;

是你让凌家免了爱女夭折的痛楚,你替他们留住了一个生命,让他们一家团圆,否则我姨母真活不下去。

我和菀儿是表兄妹,但是她比我小很多。我和她每次见面,都没有机会单独说话。我知道她很好,可是我也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

我喜欢她,因为她是妹妹。是亲戚,是个米分雕玉琢的孩子。但是我喜欢你,和喜欢她截然不同。我爱慕你,因为你是女人,是让我魂牵梦萦、心悦诚服的女人。

假如你没有出现,我会一直分不清亲情和爱慕。往往亲情先出现,等爱慕来了。体会到了资格。才知道从前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我分得很清楚,九娘。”

凌青菀后退了数步。

她脸上仍是惊悚,难以接受。

她往后退。尽量和安檐保持距离,都快退到了墙壁上,无路可逃。

安檐没有继续逼近她。

他站在那里,远远看着她。

“九娘......”他这样低声呢喃着她的名字。“你这个人,活得艰辛。从小没什么人对你好。好不容易凌家上下疼爱你,你就要掏心掏肺,忐忑不安,生怕无法回报他们。”

凌青菀的眼睛发涩。

她无力依靠着墙壁。双腿发软。

她心里全然没有半分喜悦。她爱的男人也爱她,理应高兴雀跃,可是她没有。

她被一种浓郁的负罪感压着。

她爱慕安檐。却从未想过和他过日子。她觉得他是菀儿的,将来他会和菀儿生儿育女。

前不久。她才知道菀儿已经去世了。

但是,那时候她已经没空去想菀儿和安檐的爱情。

“为什么我那天极力主张让你离开?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对吗?”安檐继续道,“因为你一直觉得我是菀儿的,哪怕菀儿已死,你仍是这样觉得。

你留下来,你不会相信我对你的心,你不会有得到我的喜悦。你只会委屈求全替菀儿留在我身边。九娘,我不想让你如此卑微!

你不欠任何人的。假如没有你,菀儿早已死了,你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你给了我们恩惠,是你延续了菀儿的性命!

你不是负罪者,你是恩人!”

“这些,都是你替我辩解!”凌青菀道,她的声音已经哽住了,“刨去一切,我就是个小偷,我从菀儿身边偷走了你!”

安檐微微阖眼。

他就知道,他能预料到,卢九娘会抓住这件事不放。

她无法接受。

她呆在凌青菀的身体里,她会永远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凌青菀爱安檐、替凌青菀生儿育女,替凌青菀孝顺父母。

生活是很累的。

婚姻、儿女、公婆等,细琐的烦心事,会有很多。

正常的每个人,都有为这些事烦心、发脾气,甚至抱怨的资格。

可是卢九娘一直在凌青菀的身体里,她会觉得这些是她偷来的,再苦再累她都要自己抗住。

人的情绪有起有落。

情绪低落的时候,委屈自己抗住,不能发泄出来,迟早是会疯掉的。

安檐对生活的看法很简单,他希望卢九娘没有负担,没有负罪感,正正堂堂做她自己,而不是背负另一个人。

他爱卢九娘,所以他不愿她受到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