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好吧。

生病以后他变的随和了,真的。也没忘了说谢谢。

麻醉医师一边让护士放音乐,一边跟他说:“今早上起来上班,先送我儿子去幼儿园。我你知道那小子跟我说什么吗,他说爸爸,我们班有个胖大胖大的男生老欺负我,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想教他还手,可是又怕回头他被揍的更狠。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开始了啊…”麻醉医生将面罩放在他的口鼻处,微笑着,“记得啊,醒了告诉我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他眨着眼。

医生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好像有人说医生人家病历上写着未婚呢。

他就想说,未婚就不懂当爸了?没道理么…

眼前忽然的亮如白昼。

在雪白的光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朝他走来…

他没来得及说那些话,也没来得及对那小家伙笑一笑,白昼就变成了黑夜。

他心里是清楚的,这黑夜会很漫长,但愿他能顺利醒来…

浑身的肌肉都酸痛无力,手指头上夹着的那是什么,让他想甩都甩不开。

嗡嗡响的那些东西,就像绿头大苍蝇似的。可惜他不能把它们都拍死…那个小家伙是不是背上插着翅膀?

他分明记得自己看到翅膀了。

可是小家伙的脸好看的就跟Allen似的,简直一模一样…他得是有多想Allen啊,幻觉里,天使都长着Allen的面孔。

麻醉药效过去了吧,镇痛剂也该用了吗,此时疼痛感行走的路线清楚的告诉他,身体都是哪部分被动过。

想到麻醉药,他脑子又清醒了几分。

他睁开了眼。

好像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仍然是他先前住的病房,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连外面的雨都没有停。

他盯着正对着床的那台电视机…黑乎乎的,曾经有过的画面,似乎也是幻觉。

跟幻觉里的天使似的。

医生没有,护士也没有,他害怕的会围绕在他床边等他醒来之后又哭又笑的妈妈妹妹也没有…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不是不失落的。

嘴巴有点干。

想喝水,可是动不了。

不是该有人来照顾他吗?

不陪着他就算了,连水都没有人给他…

他合上眼帘。还是困。

听到有人走进来,那脚步…他的心一顿。

一阵衣袖拂起的轻风来到他面上,随后,湿润的棉花棒在他唇上轻柔的按着,留下一层水,慢慢的滋进嘴巴。

他舔了一下唇。

经过他下巴处的轻风停下了,片刻,有一朵呼吸却近了。

“醒了吗?”轻轻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柔而温暖。

他不动。

于是更加柔而温暖的亲吻印在他唇上…

“现在可以睁眼了,阿笨。”她低低的说。

他慢慢的睁开眼。

从未这么慢的睁开眼,只因从未这么担心过这又是梦境。

他仍有些混沌的意识告诉他,就算这是梦他也认了,因为眼前的女人是如此的真实,真实的俯身望着他,甚至他只要力气够、稍稍抬起下巴,就能碰触到她柔润的唇…灯光下她的发丝也美极了,闪着金光。

可是都不如她的眼睛美。

“我是真的。”屹湘微笑。

“你骗我。”亚宁说。

她说的,在霍克斯海德等他…等他的回答。

她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很轻很轻的,她说:“最后一次骗你,我发誓。”

她在床边坐下来,将他的手握住。

他看着她。

真好,她没有哭。

“湘湘,”他每说一个字,都很慢很轻,“抽屉里有一样东西,帮我拿出来好吗?”

她转身去拿,并没有松开他的手。

这样很好,他很满意。

就像有生之年,她不会再松开他的手。

抽屉拉开了,她好一会儿没有动。

“湘湘?”他叫她。

她将皮绳系着的一枚戒指放到他手心里,连同自己的手,握在一起。

“我敢。”他说。

她握住他的那只手,越来越紧。

然后她起身,深吻他…

“我爱你,湘湘。”董亚宁在重新陷入黑暗之前,一字一句的说。

湘湘,我爱你。

假如生命能够再来一次,我依然选择爱你。

(全文完)

番外 多多日记(上)

2011年11月1日/星期二/晴

Mummy告诉我说,我可以靠写点什么来跟自己对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背着我又去见过心理医生了。没错,就是那位专门研究儿童心理学的教授,她大学里的同事,也是她几十年的老朋友。

客观的说,Catherine的确很关心我。她时常来家里喝茶,会问我功课,还有在学校里是不是过的愉快,各种各样的事情她都会关心。我不讨厌她。但这并不意味着不会让我觉得自己像只小白鼠。

我把这种感觉坦白的跟Mummy说了。她正在厨房里写她的论文——最近她开始恢复工作了,据说下个学期会继续教课——她摘下眼镜,抬起头来仔细的听我说完,然后看着我,笑了。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令她觉得很开心的事情。

我问她为什么笑。

Mummy说:“小白鼠才没有你这么难搞。”

难搞是个什么意思?我问。有没有对应的英文单词。

Mummy重新戴上她的眼镜,说:“自己查去。”

我查了。她从中国带出来的那本绿皮的《新华词典》里根本没有这个词。当然谁也不能指望出版于二十八年前的词典无所不包。我懒得去搜索了。不用查也知道这不是个好词。

Mummy睡前过来我房间,指着她送我的厚厚的、漂亮的本子问:“开始写日记了吗?”

当然没有。

她离开之后我才决定写点什么的…

我想她说的对,这起码让我经常会使用一下汉字。以免——用她的话说我既不喜欢说话,又不喜欢写字,汉语能力会下降的很快——下次回北京听不懂的哥讲笑话。这是个问题。北京的的哥是我见过最有趣儿的人。

写点儿什么是可以的。不过,Mummy忘了她曾经送给我一只录音笔,我可以口述。

不过,我发誓,最近不想说话只是因为冬天来了,我有点情绪低落。并不是Mummy想的那样…她一定是觉得我在想Vanessa了。虽然,我已经有一个周没有在网络上看到她了。

之前她可是每天都要和我说晚安。

她是不是特别忙呢?

Anne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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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1月2日/星期三/晴

Curley小姐今天表扬我了。虽然我觉得不值一提,于是根本没有跟Mummy提一个字。可是晚饭时间Mummy还是很高兴的对我说:“Curley小姐下午打电话来了,猜猜她说了什么?”

Mummy今天炖的胡萝卜羊肉味道超级怪。这说明她心情很好。她心情一好就会独创菜谱。

为了让她心情更好一点,我摇了摇头。

“Curley小姐说你帮助###了。她很高兴看到你…她怎么形容的呢…”

Mummy在想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Curley小姐会用什么词来形容我。

“像个领袖。”Mummy说。

我低头吃肉。

领袖…不就是带着我们班上的所有男生去解救被高班男生欺负的MichaelCook嘛,真是从Curley小姐夸张到Mummy。不过我承认我本来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干一架嘛。谁知道高班男生也不过是纸老虎,耍了几招太极拳、推了他们的“领袖”一把,就把他们吓退了。真见鬼,潇潇教给我的打架技巧还一样没用上呢!当然Curley小姐没看到这一幕。她看到的是我指挥男生们把吓的脸色发白、鼻子流血的Michael送到校医那里去。

“还不错。遇事冷静,有大将之风。”Mummy笑嘻嘻的,看我吃光了羊肉,又给我添了一勺。

盘子里又五块硬邦邦的羊肉…真替我的胃发愁。

晚上Ester打电话来和我说话。她也觉得我今天棒极了。

好吧,看样子我的表现确实不错。

太极拳是上次去叶崇磬那里,他教给我的。说好了下次见面再教我几招。他要知道今天我耍的那几下子像阿里山抢食儿的猴子比较多,会不会笑我?说不定哎…Ester有拍下来。明天我要看一看。

PS.Vanessa今天还没有电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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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1月6日/星期日/阴

今天早上从马背上摔下来,差点儿把脖子给扭折了。Mummy紧张的很,马上把赖医生叫来了。

赖医生每次出现都很夸张,这次也不例外。连简便的CT仪也带来了,给我做了头部扫描。另外还有拍X光片。

我跟赖斯医生说,不是只需要检查一样就可以吗。

赖医生一边忙着在电脑上读报告,一边笑着跟Mummy说:“别担心了,Allen底子好,摔多少下都不会摔笨。”

真郁闷。被认为是聪明的孩子就是这点不好,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会自动的跟IQ联系起来。所以我不爱说话。Mummy说赖医生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好吧看在这个的份儿上我就不说他那些笨事儿了…比如我们家才能有多大,他每次进来都迷路,车子总开过了。拜托,我们不住马厩里好么?这一次需要他开到马厩了,知道他开去哪儿了吗?池塘。

人笨真的是没的救。

说到马厩,不能不提耍脾气的那位小马哥Bobo。

它今天是中了什么邪?我只是要它跳过那个栏杆而已。不跳就不跳吧,也不用把我掀下来吧?

叶崇磬说它和我还没有建立信任关系。再过一段时间会好的。他跟Will说的一样。Will说你不能指望才跟你相处了一个月的马像三十年的老朋友那样,你说什么他听什么、信什么。

我还要等多久Bobo才会信任我?

现在我闭上眼睛,能想到Bobo把我甩下马背之后的样子。它没有立即跑开,而是站在我身边低头看我一会儿,才用嘴巴拱了我的胸口一下,我不动,它又拱我的脸。弄了我一头一脸的口水,而且还好痒,害我一边笑,一边身上疼。Mummy大呼小叫的,Bobo舔我的脸,我想它大概是觉得抱歉了…我应该屏住呼吸装死的,看看它是什么反应?不过马应该没有狗那么聪明。它们的智商最多才会有三四岁小孩的程度。Mummy说装什么死啊,你当时要是装死,我就先死过去了好不好?哎哟,死啊死的真不吉利,不准说了。

都不知道是谁一口气讲那么多si…

对了,下次回去见到毛球,可以装死吓一吓毛球。不过叶崇磬说要吓的话不如去吓旺财,毛球太笨了,装死是会吓坏毛球的…不是说狗的性格和智商是会像主人的吗?为什么毛球会比旺财笨呢?

这真是个问题。

Bobo是董亚宁送我的礼物。Will说Bobo出身名门,它的姐姐还是哥哥的会跟英国公主参加明年的伦敦奥运会。所以说…名门有什么用,Bobo还不是胆小如鼠,笨的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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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1月8日/星期二/小雨

因为受伤了,这两天都没有去上课。而且,Vanessa一早就打电话来了。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我猜她是刚刚哭过。好奇怪,我就是能听出来她是不是在哭。问她,她解释说因为北京忽然降温,她有点感冒。我就没告诉她我的脖子戴着护套,而且还有点儿疼。我不想让她担心。

Mummy说我很勇敢。

真不错。前几天才是“领袖”,现在已经是“勇敢的领袖”。而且好像很久没有听到“乖”这类形容词作为夸奖送给我了,这说明我长大了。

下午Curley小姐带着班里的同学来看我了。虽然有点丢脸,让他们看到我这样。不过谁又没干过一两件蠢事呢?

舅舅每次替我说情,都会说,要允许年轻人犯错。

潇潇说他偏心眼,以前他在我这个年纪闯祸,舅舅会用藤条打的。

老实说被宠着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不过被藤条打是怎么样的呢?

我只挨过一次打。

那天Vanessa在我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不算疼。可我到现在还记得。

PS.Michael嘴上的伤口结痂了,还肿着,可真难看。不过我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给我带了他最喜欢吃的巧克力饼干,很不好意思的塞给我…看看那卡路里,难怪他会那么胖。

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个绕不过去的小胖子。

我的小胖子是MichaelC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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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1月9日/星期三/小雨

Mummy今天早上说,这几天的天气,是冬雨绵绵。她的样子特别惆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什么都不干——到了下雨天,她就会变的多愁善感一点,变的很不像她。

不过我最近人气很旺。Anne今天也来看我了。当然进门看到我,是吓了一大跳的。Anne跟Mummy是完全两个样子的人,我从来没见她为什么事情惊慌过。她的反应也吓了我一大跳。

Mummy跟她解释了一下,她也就平静多了。只是嘱咐我以后骑马要小心——老人家是会啰嗦好多。就算是个美丽的不太像老人家的老人家。但也还好,不像Mummy,简直要给我下禁令,说什么不到21岁不准喝酒不准骑马。难道我在家里还要准备假身份证么…

Anne说她下个周会去北京。问Mummy和我,有没有什么要带过去,或者带回来?

Mummy看看我,笑着问能把湘湘给揣兜儿里带回来吗?

Anne也看着我笑。

她们在商量把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小衣服挑选一些寄回去,给Clare的babies…据说是两个男孩子。

那些东西全都放在阁楼里。

她们上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

阁楼里好多很大的木头箱子,都排在铁架子上。有种很奇怪的香味,我闻到就打喷嚏了。

Mummy让我出去,说小心过敏。

我不想走…她们要处理的是我的东西哎。

Anne问Mummy这是从哪儿淘换来的箱子。

Mummy说是很多年前认识的一位老华侨,过世之后儿女过来处理他的遗产,细软都好带走,这些笨重的家具又不值钱又占地方。她花了很低的价钱都接了过来。

Anne说这大都是上好的箱子。

Mummy笑——我就知道她笑的很得意。我老妈,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门儿精。除了教书她最爱的事情就是投资。花最少的钱得到最大的收益是她的乐趣…闷死人的爱好。

箱子一个一个的打开,有那么四五个里面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用过的。抖开,那种奇怪的香味就更浓烈。起初有点刺鼻,但是像薄荷那样,可以醒脑似的。

我慢慢的适应了那种味道。

看她们一样一样的翻检着,Mummy东一句西一句的跟讲故事似的,讲我是穿着哪件连体衣的时候会抬头的、戴着哪个帽子的时候说出第一句话的…听的我犯困。也许是赖医生开的药让我迷糊。后来我就歪在那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她们竟然还在说。我身上盖着Anne的披肩,真柔软,也暖和。

看我醒了,Anne笑着问我:“这顶小帽子送给我好不好?”

她手里是一顶白色的绒线小帽子,看那样子应该是谁手织的。

我说好的。

我不知道这些小东西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对我来说,它们是再也用不着了。

Mummy拍着几个没有封口的纸箱,让我看看,说我没有意见的话就都送给Clare和潇潇的宝贝们。

我没有什么意见。我问她们,回北京的时候,Clare的Babies是不是该出生了?

Mummy说差不多,应该在新年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很想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