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Mummy,我很好,你不用在我身边也没关系。”Allen搂住屹湘的颈子。

有好久,他们就这样拥抱着。

“Vanessa,我得进去了…你能别哭了吗?”Allen问。他轻轻把手挪开,拍屹湘的背,“好了,好了。你不要动不动就哭,我不喜欢看你哭…很丑。”

可能中文已经不够他表达,他开始换英文讲。

屹湘点头。哭的更凶了。

Allen看着她,说:“早知道就不说了,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好了,你走吧。”

屹湘摇头。

“回去开车要小心。”Allen给屹湘擦着眼泪。

“…好。”好不容易的,她说出一个字。

Allen看了她一会儿,倒退着走了几步,摆摆手,指着脚尖,说:“放学的时候,在这儿见。”

屹湘点头。

下巴上的泪吧嗒吧嗒往下滴。

Allen的身影又模糊了…他走到校门口了,要进去了。

她站起来,这样他的小身影才不会被那些比他更高大的孩子遮住。

他怎么那么弱小,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Vanessa!”Allen忽然回头。

屹湘举手。一顿,挥了下,好让他看到她。

虽然她知道他找的位置是准确的,可还是担心自己不够分量。

“我爱你!”Allen撒腿就跑,很快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我也爱你!”屹湘对着Allen消失的方向,大声喊。

****************

“我昨晚做了个挺奇怪的梦。”董亚宁盯着天花板,低声说。

似乎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闻到浓浓淡淡的青草香,像得到了某种指引,他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往前走…当他站下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所小木屋前。屋子里亮着灯,明明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从窗子看进去却看不到人。他去敲那木屋的门,怎么敲都敲不开…

“一着急就醒了。啊,原来是个梦。”他说着,微微的笑了下。

看一眼时间,才凌晨两点半。

离天亮十万八千里。

而且开始下雨。

今天要动手术,昨晚没让任何人陪床。

他想一个人。

结果就做了那么一个梦。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等会儿我翻翻《周公解梦》,看有什么说法没有。”叶崇磬正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手长脚长的他,腿必须搭在脚凳上。

董亚宁翻身,从床尾伸脚踹了他一下,说:“喂,你到底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气我的?”

叶崇磬看他一眼,说:“我可是连续两个通宵都在加班,还第一个来陪你等着进手术室。这都不够意思?”

“这么玩儿命工作,小心。”董亚宁笑嘻嘻的。

雨下了一宿,还没有停的意思。叶崇磬进门来,从头到脚都有种湿乎乎的感觉,尽管身上的衣服半点儿雨水都没沾。

他有阵子没见叶崇磬了,只听消息都替他累,可看到他神采奕奕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忽然觉得有些气馁,一肚子气没处撒似的。偏偏叶崇磬好脾气的很,坐在那儿,不发话,凭他撒气。

“知道。”叶崇磬说着,十指相斗,看着董亚宁。

“别不放心上。”董亚宁说着,活动了下脖子。

叶崇磬想想,从外衣口袋里将一个信封拿出来,展开,放在董亚宁枕头边,拍了下,推进枕下。

董亚宁呼了一口气。

两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还有谁会来?”叶崇磬问。

“芳菲吧。其他人一概不准来。本来芳菲我都不打算批准的。”董亚宁说着,对叶崇磬笑笑,“你也回吧,这手术说不准多长时间。你可不止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叶崇磬说:“有事他们会找我的。”

预料到董亚宁是这个回答。

这么想孤单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吗?

怎么可以这样。

董亚宁撇了下嘴,似笑非笑的说:“瞅着这做派,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咱们奔来奔去,不就奔的这么一天,随时可以做甩手掌柜的?”叶崇磬笑笑。他以一个无比放松的姿势,坐在那沙发上,背着光,脸上也笑微微的,“过段时间,我想办法带旺财进来看你。”

“顺道把毛球也带来吧。又长大了吧?”董亚宁笑着问。

他轻轻的嘶嘶吸气。

有点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早就收到了指令,不用再费力抵抗癌细胞,竟然各处的疼痛都轻了些似的。

让他有精神任意活动下,有精神说笑,有精神关心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喂,昨天听金戈说你这回去香港,被相亲啊。”他笑嘻嘻的。

“是有这么回事。”叶崇磬一本正经的说,“不过他怎么不说另一半?”

“还真有下文?”董亚宁问。

“有啊,人家说…”叶崇磬停了停,似乎是要拿捏住分寸,才继续往下说:“滚犊子吧叶崇磬,只有他公司开发的超级机器人雅美才配得上他。”

董亚宁愣了一会儿,突然大笑。

手捂在胃部。

“喂,你别笑的进不了手术室。”叶崇磬说。

“还滚犊子?”董亚宁根本止不住笑,“你干什么了,人连这个都说出来了?”

“大概问题就是在于,什么都没干。”叶崇磬微笑。

董亚宁笑着伸拳头出去,叶崇磬伸拳碰了一下,两人笑的像是串通起来做坏事的少年…

护士敲门进来。

叶崇磬看着笑到发抖的董亚宁,对护士说:“给他一针吧,幸灾乐祸的,面目可憎。我出去一下。”

他不理董亚宁问他那女子到底是谁,关上房门,站在外面等着。

屋里有说话声,也有轻声的笑…他想抽支烟。

看了楼梯间半晌,还是忍住没有往那个方向走。

过了一会儿,芳菲跟主治医生等人一起来了,看到他在,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他微笑,请他们进去。

芳菲一双眼睛熬的通红,进门看见她哥哥先就笑了。

病房门大敞着,他站在外面。

听那些医生的话,知道其中一位是今天的主刀医生。

他见这位医生年纪也不轻了,倒觉得心里踏实一点。

董亚宁坐在病床上,始终面带微笑,话不多。刚刚大笑的模样只剩下一点点面上的余韵。

他瞅着亚宁端着的样子反而想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来亚宁每次和他打赌的时候,算计他成功之后那种坏笑…

等芳菲送医生们出去,叶崇磬带上门,董亚宁才缓了口气,小声说:“小命儿交待人手里的感觉很不好。”他瞅了眼站在一边忙着的小护士,笑着问:“是不是呀,小妹?”

叶崇磬笑骂他一句。

护士们要离开,说等下会有人来负责送他进手术室做准备。竟红着眼睛跟他说加油。

董亚宁笑着挥手。

等她们都走了,他才摸摸脸,说:“我今天像不像个大阿福?”

叶崇磬站在他对面,看着他,说:“休息下吧。”

“好。”董亚宁难得听话的躺下来,闭上眼睛。

真累。

他调整着呼吸。控制自己控制的太狠了,此时心跳和呼吸都不太正常。

“老叶。”他过了好久才觉得自己缓过一点力气。

“说。”叶崇磬扶着床尾。冰凉的床架,快给他握到滚烫了。

“谢谢。”董亚宁说着。

“滚。”叶崇磬说。

董亚宁微笑。

要说么,叶崇磬说脏话的时候,真TM性感…他笑的嘴角不断的抽搐。

但是他不打算对叶崇磬说这个。

“亚宁?”叶崇磬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是芳菲吧,她今天穿的鞋子,应该是特意选的,走起来极轻,但她走到距离门口越近的位置,脚步越犹豫…

“干嘛?”董亚宁问。

“你梦到的不是小木屋吧?”叶崇磬问。

董亚宁闭着眼睛,回想:好像…确实不是。

十八世纪中叶的砖石结构房子。

他绕着那房子转,转了好久才转到阴面,发现墙底一块石头上雕刻的建造年代:建于1742年。

外观上并不起眼的一所房子,在小镇上规模只能勉强算中等,花园比起镇上其他的房子甚至更小一些,也不够精致。因为房主年纪大了,没有精神打理花园,只好任其自由生长。但听说从前每到夏季,花园里会有满园的红玫瑰…他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好时光。但曾经看到的,草丛里的小花朵,也足够美好。而那阁楼里的黄昏,甜蜜而缠绵的拥吻,是比任何美好都更美好的记忆…

门锁轻轻的咔哒一声响。

他叹了口气,说:“在你面前,我没有任何秘密。”

他没有听到叶崇磬回话。

也许是离开了。

他却还是不愿意睁开眼。

雨下的有点大了。大的让他心尖儿有点发颤。

在风雨频仍的季节里,他也太容易想起那场暴风雨了,也太容易后悔了,后悔没有在最后,说那句话。没有说,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太想了,反而说不出口。而以后,会不会再有机会呢…

“董亚宁。”

声音很轻,很轻。却足以让他惊醒。

他睁睛。

“董亚宁。”又一声。

他想坐起来,并且真的坐起来了。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墙上的那台电视机开着,画面清晰。

他盯着那荧屏,和荧屏里的人及背景…怎么那边也在下雨吗?

他已经有很久不曾随时问李晋,问伦敦今天天气如何。

可是现在,伦敦也在下雨吗?是不是也在下雨?

“…下雨了。”她说。

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她的发丝都被雨打湿了,画面里的声音,除了她的,最响的就是雨点打在伞布上的声音。

“不好意思,没有提前和你打招呼,就来这儿了…芳菲说李晋能找到这儿的钥匙,可是李晋不肯这么干,说没你的话他绝对不会参与的…不过还好他帮我联系布莱尔太太,也还好布莱尔太太仍然记得我。”她转了下身。

这样他就能看到她身后那整片的草地。

花园里碧草茵茵,那白色的小花,像獐牙菜开出的花星星点点。

她说过的,这种花色好看极了,以后要用它设计童装;他说好啊,我们生个女儿,就穿这样小碎花的裙子…那想象中的女儿。

他想要关掉这画面,不想看见。他浑身都在疼。

可他找不到遥控器。

“该死的。”他大声。

身上疼的厉害…该死的怎么会这么厉害。

他下床,到电视机前去,准备手动关掉。

恰在此时她转回身来,微笑着对镜头——她整张面孔在黑色的伞下都明净的很,没有阴影能遮掉她的柔美微笑。

“董亚宁,你问我,霍克斯海德,我还愿不愿意来?现在,我在这里。我告诉你,我在这里,在霍克斯海德。”她的呼吸声清晰的传送到他耳中。

“该死的,邱湘湘…”他额上滚滚的落着汗珠。不由自主的倒退,坐在病床边。

“你是不是在骂我?”她忽然凑近了镜头。

那对大眼睛,好像近在他面前。

他一动不动。

那么,她身上带着雨后青草香的味道也就在他面前了。

“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她说。

他揉着额头。

“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她说完,却不着急问。

她走进了房子里。

穿过幽暗的走廊,上楼梯。

噔噔噔的,不紧不慢。

他看到了厨房,看到了布莱尔太太,听到布莱尔太太称呼她Mr.Dong,看到客厅里新换的沙发巾,看到胡桃木色的楼梯…一定是刚用核桃油保养过,这么暗的光线,都泛着柔亮的光…她经过第一间房间,没有停下,只是细细的手指点了一下门上的铜锁——轻轻的一点,仿佛点开了人的心扉,心扉内藏着的,是满床的玫瑰花瓣、温柔的烛光…转着弯再上楼梯,向上…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有一点点重,大概是走的有些累了。

他闭了闭眼睛。

终于,听到她“嗯”了一声,她站下了,推开了阁楼的窗子。

仿佛有一股清新湿润的风吹了进来。

她坐到窗台上。

镜头有点歪,却正对着她的侧脸。

“董亚宁,你敢不敢,把你的下半辈子,交给我?”她摆正镜头。

镜头这样迅速的调转,让董亚宁忽然头晕目眩。

他的手胡乱的摸着,摸到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我等你。”她说。

他在眩晕中仍然盯着荧屏上她的脸、她的眼、她眼中坚定的目光…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让他舍不下,这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知道。

该死的这个女人就是知道。

屏幕忽然变成耀眼的蓝。

董亚宁按在呼叫铃上的手,终于使劲的按下去…

后来他躺在那里被送去手术室的路上,一路看到的都是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从病房的,到走廊上,移动迅速…还看到了好些面孔。

那些被禁止出现在这里的人:爸爸、妈妈…菲菲、金戈、老叶…没有了,就这几位吧。

手术室里有点冷,麻醉医师问他紧张不紧张。

他斜了麻醉医师一眼,问要是紧张他有什么办法。

麻醉医师说,可以给你放点音乐,在我给你用药之后、主刀医生进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