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景行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亚宁脸上的伤疤,微笑渐渐隐去。
“你刚生出来那时候,姥姥就很喜欢。要不是我们那时候都忙,没时间亲自照顾你,真该把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后来芳菲就是总跟着我们,可能把对你、包括对你妈妈她们当年没能照顾好的亏欠,统统的都给了她。”
“那她就贪心了,你看,到现在还不停的吃我的醋。”亚宁笑着说,“没有啦,什么亏欠啊。我在爷爷家,不知道耍的多开心。”
“嗯。”资景行想想,笑了,说:“在爷爷家好哇…你爸爸和妈妈订婚的时候,我和你姥姥亲自去乡下走了一趟。第一次见你爷爷奶奶,我就觉得心里算是彻底踏实了——我们去的不算仓促,提前通知了,可到了你爷爷家,就看着家里该做什么照样在做什么。好大的院子,半个院子都是渔网,晒的墨鱼干,纱网罩着,招的苍蝇乌泱乌泱的…一进大门啊,你知道么,你姥姥,穿的是丝绸套装,我还开玩笑说那一身连觐见英女王陛下都过得去了,她说头回见亲家总该隆重,结果呢?那苍蝇扑过来的阵势,把你姥姥吓的哟!还好她不是那种娇小姐。”
董亚宁哈哈大笑。
这个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象着外祖母踏进董家那老宅子老院门,一身洁白撞上成群苍蝇…
“你奶奶呢,就说等下等下。然后拿着一碗醋,朝着蒙着鱼干的纱网外淋了一点点,那些苍蝇果然都被熏跑了。然后你爷爷和奶奶才请我们进去坐下。”资景行微笑着。显然当日的经历让他回想起来仍觉得愉快。“屋子里真干净。你爸爸早就和我们说过家里的状况,我们是并不介意。中午饭我还记得是什么,一桌子的新鲜海产。爷爷的酒量真不错。我们俩同庚,他酒量可比我好多了。不过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能喝两杯的。”
亚宁笑笑。
“我们俩,习惯上不太对撇子,不过我总是很尊敬他。最简单的例子,你看看,这几十年,就算是你父亲母亲,包括我,难免生出骄气,我这位老哥哥,如果没有他压阵,我想到今天,就算是我们有通天的本事,也定是回天乏力。”资景行仰头看了看天,“这些话,我老觉得再不跟你说,可能机会越来越少了…”
“姥爷,大晚上的,您可是越说越来劲了。”董亚宁看看远处,悄悄的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是芳菲还是母亲,他辨认不太出。有时候,芳菲的身影很像母亲。
“我活到九十多,还是觉得没活够,想着有一天我两眼一闭双脚一蹬撒手人寰,心里就难受。”资景行说。
亚宁笑着,说:“那也不知道是谁,老是说过去报到晚了,不但姥姥要发脾气了,那些老战友也要妒忌了。”
“哈哈哈…”资景行点着亚宁,笑声里混着杂音,喘了半晌,才平息下来,说:“是啊,说是那么说,可我这脑子这么清醒,又不是老糊涂,越死到临头,越舍不得死。知道为什么嘛?”
董亚宁转开脸,避开外祖父的目光。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是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再清楚也不过的。
“我一生中经历的困难太多了。其中绝大多数,不是天灾,是人祸。人祸比天灾难以应对的地方,是总是充满着变数,不到最后关头你无法确定成败;天灾比人祸难以应对的地方,是总是突如其来,不给你任准备的时间——这两样,对付起来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千万不能坐以待毙。哪怕是争取时间,以待反扑。”
“姥爷…”
“那时候我和你姥姥被打倒,你妈妈年幼,你大姨带着她,流留失所。后来你大姨被牵连,因为不肯与我们划清界线,遭毒打,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嘛?被割喉。”资景行慢慢的说,“你大姨是学声乐的。有一副非常美的嗓子。但是据后来有人说,她的鲜血溅到当场每一个人身上…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资秀姻。秀姻如果活着,今年要七十岁了。你姥姥后来跟我说,她知道秀姻死讯的时候,也想过死。但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阴阳头,她觉得不能。为什么,因为她还有我,还有秀媛。虽然对她来说,当时也是不知我们到底是死是活。但是只要活着,相信就能听到我们的消息、最终见到我们的人。”
董亚宁抬头看着头顶的葡萄架,一串串的葡萄绿莹莹的…看着绿莹莹的果实,总让人觉得特别有希望。
天气真热,这么热,会不会让绿莹莹的果实膨胀的快点儿?
“你的性情我知道。从事情起变化开始,你也是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我看到这几年你的成长,也跟你说过,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你每一步棋走的自有你的道理,也没有太出乎我意料。有昏招,昏招却不是败招。为什么出昏招,我也猜的出你的意图。但是这个意图,我就不能赞同了。亚宁?”资景行的拐棍戳了戳亚宁目光停留的那串葡萄的位置。
“姥爷,”董亚宁转过脸来,微笑着,“您还记得您跟姥姥第一次带我去靶场打靶的时候?”
“当然记得。你的枪法是姥姥亲自教的,一向不错。”资景行凝视着亚宁。
这孩子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就迷上了枪械。他也听说他搜集的名枪有些是馆藏级的。这是个挺危险的收藏品,跟亚宁平时有些行径联系起来,总难免落人口实。不过他总不太在意。他这个外孙,不是他看不惯的玩儿些花拳绣腿的东西那种爱好。
“改天跟您去打靶好不好?”董亚宁说。
资景行拐棍一敲地砖,说:“怎么说?”
“一发定输赢,谁赢听谁的。”董亚宁微笑着,“如果您老人家赢了,我二话不说。如果我赢了,对不起姥爷,我会照我的既定计划来。”
资景行原本想开口骂一句外孙子,可话到嘴边,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弯弯的样子,却咽了下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亚宁微笑着,陪着外祖父坐在那里,吹着夏夜的凉风…
芳菲听到这里,本是要失声喊出来的,及时的想到自己是在“偷听”,硬生生的握住了嘴。
她低声的,在母亲身边说:“姥爷怎么知道的?”
“如果这个家里的事,姥爷都要我们告诉才知道,那,我们现在还能站在这儿说话?”资秀媛说着,看看女儿,说:“别说姥爷了,照你的说法,爷爷恐怕也有所察觉的。”
芳菲想想,心里发毛。
资秀媛指指厨房的方向,说:“去端疙瘩汤来。姥爷说了这半晌,一定是饿了的。我去换件衣服。”
芳菲端了疙瘩汤出来,院子里只见外祖父坐在那里,她摆好碗勺,轻声问:“哥哥呢?”
资景行把拐棍放在一边,拿起瓷碗来,嗅了嗅,说:“真香!那边接电话呢,不知道谁的电话,真么晚了,聊的还挺起劲——亚宁,来吃疙瘩汤!”他对着垂花门的方向喊了一声。
警卫室的狼狗跟着嗷呜了两声。
“小东西。”资景行说。
“就来!”门外董亚宁身子一晃,挥了挥手。
芳菲蹲下来,身子蜷缩的,比石桌都矮了些。这样,大概董亚宁就看不到她了,她说:“姥爷啊…”
“鬼鬼祟祟干嘛?”资景行吹着疙瘩汤,皱着眉说:“这是搁了多少扇贝下去?瞧这心神不宁的。”勺子一挑,扇贝白花花的。
“您能赢了董亚宁吗?”芳菲问。她听见董亚宁的脚步声了,忙问:“能吗?”
资景行斜了外孙女一眼,又斜了正在往里走的董亚宁一眼,说:“能赢我的人,都已经去马克思那儿去报到了。”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四)
“什么报到?”董亚宁过来,只听了这一耳朵,问道。他看看芳菲那呆样子,坐下来就皱眉道:“你那干什么呢?”
芳菲撇下嘴,说:“吃你的疙瘩汤吧。妈说姥爷和你都爱吃扇贝,你看她搁了多少。”
“董芳菲,你打算什么时候给金戈个名分啊?”董亚宁吃了一大口疙瘩汤。哪儿有面疙瘩,简直全都是扇贝柱,弄的疙瘩汤都不鲜甜了,有股重重的腥味。他看看外祖父——资景行慢条斯理的吃的正香,他也就没抱怨。只是拿勺子慢慢的搅着,再吃不下去第二口似的。
芳菲见提起金戈,瞪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开始吃自己这碗,齁咸的一碗疙瘩汤啊…
郗屹湘坐在这间洁净明亮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叶崇碧,一左一右是母亲郗广舒、姑姑邱亚拉。还有一位没到,是她的姨妈汪筠生。
在叶崇碧的办公室,谈的是公事——清早吃过早饭,她就被父亲郑重其事的叫进书房,告知她依旧在纽约地方法院被起诉。作为跟LW的共同被告,51Woo对她的指控,是侵犯商业机密、侵犯知识产权,主要包括她在LW春季发布会、东京慈善展上公开发表的作品,侵犯了51Woo的知识产权,对方要求LW和她,不但要做巨额赔偿,还要公开道歉…
屹湘听完父亲的转述,有好半晌没有开口说话,好似父亲告诉她的是别人的事情。
那个被告——被51Woo状告自己的设计侵犯其知识产权、简单说也就是抄袭他们的——郗屹湘,是谁啊?
父亲说湘湘,妈妈和姑姑还有崇碧潇潇都在外面等着。你是今天要去崇碧事务所面谈,还是改天再去?不管怎么样你得尽快见律师征求专业意见。现在你的处境不容乐观。
她沉默了半晌。
今天格外的热。刚过了小暑天气还不到大暑,就已经这么热。一大清早,朝阳还没有将院子里全部照亮,树上的知了都争先恐后的,生怕自己的声音会被埋没似的在对着人狂轰滥炸。
蝉噪和闷热,挤压着刚刚父亲传递给她的消息硬要她明白过来,她在面临的危机是实实在在的。她已经预料到了LW会有麻烦,但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是这麻烦当中的重要一环——这么说,她还真是个重要人物。怎么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她的份儿?
邬家本。
他还真瞧得起她…
她站起来,背转身去。
隔了一会儿,她走到父亲那个小穿衣镜前面,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今天根本没打算出门。确切的说这几天都不打算出门了。昨晚是在Allen床上一觉睡到天亮的。早上被一只小脚丫踹醒的感觉,相当的新鲜,而且美妙。可是这种好感觉刚刚持续到吃完早点,就被迫结束了。而且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吃早饭时一家人为什么离奇而步调一致的沉默且表情有些怪异…她还疑神疑鬼的,担心是自己有心事,被他们看出了些什么来——此时她穿着一身湖水绿色的长裙。难得的穿了长裙。是因为前几天出门去LW的合作单位给莫怡然的礼服寻找合适的替代布料,顺手在人家店里捡了块布头,回来几乎连剪刀都没怎么用,缝了缝就成了这样一件简单的裙子。她就地取材,创意自生…谁TMD抄袭?!
她转了个身,就对着父亲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虽然她很久不念三字经,此时骂出来毫不拖泥带水。
父亲先是愣了下,然后示意她冷静。
她哪儿冷静的下来?
“…我是个设计师!我十八岁半…气糊涂了,还是十九岁半来着?我还没有毕业,就已经拿尼古拉斯?布朗设计大奖!那是什么奖,那是设计界最NB的奖,我拿了这个奖,足以光耀门楣!我带着尼古拉斯?布朗奖戒指出门晃一圈,找份工作糊口不成问题就不说了,就算躺在上面等着进棺材都成…话说回来,就那些设计,就那点儿花巧,我犯得着偷谁的、抄谁的?!这简直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她气的跳脚。
镜子里那个人,简直都成了红人。湖水绿色被红色的人儿烘托着,也几乎变了颜色。
父亲极有耐心的听着毫无理智和风度可言的她乱骂一气,等着她骂的差不多颜色恢复正常些,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父亲,问:“爸,你相信我嘛?”
父亲才开口说:“湘湘,我们都相信你。”
她跺着脚说:“丫敢对我泼脏水,我弄不死丫,就不姓…我跟他姓!”
父亲大笑,说:“冷静,冷静湘湘,冷静。要相信司法公正。你知道那是在美国。”
是的,在美国。
不是在这里。在这里,LW橱窗里礼服挂出不到一个周,某市那婚纱街上半条街以上的店面里,都就出现了仿制品。要告他们,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也正是在美国,对知识产权保护更完善的地方,这种指控往往极其严厉…她几乎已经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报道,看到了旷日持久的官司…
她叹气,说:“是,法律是讲证据的,我倒要看看,对方用什么来指控我。我们公司的知识产权保护已经做的很精密…这是怎么回事…”她咬着嘴唇。
她忽然想起在公司曾经听说的那些风言风语。这不是第一次,公司和公司的设计师与51Woo起正面冲突…她来了大中华区,曾费尽心思保护公司的设计机密不外泄,为的是防止家贼通外鬼。没想到,自己反而中招。而对象,偏偏又是邬家本。
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早晨吃下去的早饭好像全堵在食道里。她没办法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跟父亲解释这些所谓的前因后果,那牵涉了好多人的前世今生。她亲耳听到陈太用那么仇恨的语气提起汪瓷生和那些恩怨。换做邬家本呢?偏偏邬家本看上去,几乎丝毫不受往事的影响…她不寒而栗。
“爸,这次可真窝囊。”她说。她觉得窝囊,更觉得沉重。
“没什么,小事情。你要知道,一场发布会的成功,对你来说顶多是在时尚圈子里一战成名。如果这场官司打赢了呢?”父亲安慰她。
这场官司打赢了?
是的,那是在美国。一个可以尽量相信司法公正的地方。可也要知道,那是一个新闻自由到底线不明的地方。任何的与案件相关的隐私都可能被挖掘出来曝光,只要是事实,只要有报道价值。而且,这注定是一场只要进入司法程序,必然是会旷日持久的官司…
她说:“爸,我得做好最困难的准备。”
“放心,我们都支持你。”父亲说。
“谢谢爸。”她能感受到自己在渐渐的冷静下来。
父亲陪在她身边,能亲口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她,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支持。
昨晚她和叶崇磬陪着Allen吃冰激凌时,他们一起归来,想来那时候,他们已经都知道而且都在为她担心了。
她抿了下唇。
这就是她的家人。有时难免抱怨,有时也难免痛恨,可是在这个时候,有他们在真的很好。
她默默的,擦了擦眼睛。
想哭,但是无论如何不会哭。这不是让她哭的事情,也不是哭的时候。
“来,现在说一个,你好像还从来没跟爸爸说过这句话——湘湘是坚强的湘湘!”邱亚非笑道。
她对着父亲笑,说:“爸!您可真是。”
“笑了?笑了就好了。”
“这又不是第一次被冤枉。”屹湘说。
邱亚非沉默。
屹湘回过味来,解释道:“不是啦,我是说…我没跟您讲过是吧?”
“你什么时候还跟爸爸妈妈讲那些受委屈的事情?”邱亚非反问。
“好吧,给你讲讲好啦…曾经有一次,我在超市里,被人冤枉偷东西…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戒酒戒毒。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黄种人的面孔和穿着邋遢,还有一副落魄相。那个冤枉我偷东西的女人,跟警察告我的时候说:‘就是她偷的。警察先生你相信我,我是个做妈妈的人’。当时简直目瞪口呆。被搜身的经历不好受。但是能证明清白我忍了。当然结果证明我没有偷东西。那女人道歉、警察道歉、超市经理道歉,这件事情还是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当时我很怕人家说‘我是个做妈妈的人’,我总觉得这确实是个道德标准极高的保障。我应该有这个印记,但是我抹掉了,于是我在经历上有污点,在道德上理应受到质疑…但是今天,谁如果跟我再说这句话,我会对她说:我也是个做妈妈的人,我的言行对得起我的身份,而且,我能够对我的孩子解释我的言行并且解释的通。谁要是挑衅我,我必须应战。因为总有一天,我儿子会知道这些事情。我得理直气壮的对我的儿子解释,妈妈当时是被告,但是妈妈绝对没有偷盗。”
父亲倒了杯水,说:“解释的时候记得把‘丫’去掉——你见哪个有素质的妈妈,开口闭口‘丫丫丫’的?”
父亲把水杯塞到她手里,一本正经的说着,她听明白,笑的杯子里的水都要洒出来了。
门外也笑声一片。
她过去开了门,原来一家人都聚在门外站着等她。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五)
他们对视着,脸上的表情都是温柔而懂得。
郗广舒拉了屹湘的手,无声的,母女俩相视而笑。
潇潇就说:“我说湘湘,你刚刚那跳脚的样子,真幸亏Allen没在这儿。对了,那小子干嘛去了?”
崇碧说:“一早跟警卫班的小李,在洗那什么面筋儿,说要粘那树上的知了,让中午给烧着吃,这会儿正忙着呢。什么事儿也别想分他的心。”
她笑,跟崇碧说:“看来要辛苦你了。”
“开玩笑,难道白拿你们LW的咨询费啊?再说,这官司你知道我们那边事务所签的代理费用怎么算钱?不过这属于机密,不能随便说。”崇碧笑嘻嘻的,说:“我们辛苦点是相当值得的。不过拜托儿子们要疼我。日后我也好跟孩子们解释,妈妈有多厉害。”
她又笑。
崇碧在宽慰她,她知道。
常言道,为母则强。
她理应有勇气,就算是,她只是心理上的“为母”…
屹湘翻着这些传真过来的资料。只是浩瀚文案中的一部分而已,她已经看的有些眼晕。
约好要参与这个会面的汪筠生还未到,在场的她们这几位,已经先行进入了讨论程序。潜意识里,都觉得时间宝贵,耽误不起。
邱亚拉和叶崇碧都是极熟悉美国司法程序的人,崇碧又更熟悉纽约州司法程序,该她们讨论的她们已经彼此交换过意见,此时她们俩坐在这里,就是等着屹湘每提出一个问题,她们俩就一起来解答一番。
郗广舒耐心的听着,偶尔在她的小笔记本上来画几个符号,屹湘忽的注意到母亲的举动,忍不住笑出来,说:“妈妈,别这么紧张好吧?”她伸手抓了母亲握笔的手,笑着。她也有随时记录的习惯,这么想想,是从小耳濡目染,被母亲熏陶的吧——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的。还没来得捕捉到,就消失了…她捶了下额头。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事,一时却是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脑子里有好多东西,真乱。”她说。
郗广舒点头,说:“你继续看,我研究下。”
“你研究的通么?”邱亚拉笑着。她戴着花镜,也随手摘抄着词句。
“不是有你在吗?”郗广舒也不示弱。
屹湘笑着,抬头看看崇碧,崇碧倒显得轻松,托了下眼镜,招手,说:“休息会儿,看多了那些小字,累眼,给你看看这个。”她拿着遥控器,降了窗帘,打开投影仪。屋子里一共四个女人,两对姑嫂,都转了下方向,去看大屏幕。机器里播放的是一段视频。
崇碧把声音放的很大,办公室里充斥着视频画面中现场那嘈杂之音。
屹湘立即辨认出这个打斗的场面,正是二月里LW年度发布会之前,在总公司门前聚集的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示威时,自己参与的那场斗殴——画面中那个鲜血淋淋的人影,在搏斗中不停的用言辞回击攻击她的人…屹湘吸了口凉气,先看了看坐在前面的母亲——郗广舒集中精神的看画面,没有反应。
“你还记得这段视频。”崇碧问。她按了暂停。
邱亚拉却要过遥控器,表示要再看一遍。
屹湘点头,说:“我记得。那天你和Vincent把我从警察局接出来,送我回住处。我第一次看到这段视频,是你给我搜索出来的。”
崇碧点点头。佩服屹湘的好记性。
她还记得那天屹湘从浴室里出来,惊慌失措的说自己丢了玉坠…她笑笑。
早起叶崇磬不知从哪儿的来的消息,打电话给她,问她是什么状况、屹湘怎样。她只说有进展会跟他讲的,还开玩笑说:“那你自己不会去关心啊?”叶崇磬就沉默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她想昨晚回家看到叶崇磬跟屹湘Allen坐在一起吃冰,那会儿真觉得看在眼里心情舒畅。可是回到房间里和潇潇相对,又忍不住叹气。潇潇知道她心事,忙着帮她打消念头…她很不甘心。
“这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屹湘问。她被诉侵犯知识产权。这场打斗,是人身攻击。“难道对方律师会用来攻击我,说我有危险性?就算这样,也不代表我会在偷盗别人的设计啊。”
崇碧被屹湘一问,点头。这正是她要跟屹湘说的。
“这段视频做过分析没有?”邱亚拉这时候忽然插话。边问,边戳了一下屹湘的后脑勺,说:“你看看,整个儿一泼妇。能骂人的词儿都骂上了。真能耐啊。”
“难道拼着被打不还击啊?”屹湘皱着眉。当时的情形,她想起来还要激动。被踩在脚下的设计图、被碾的血肉模糊的手指…“当时被打的不止我一个人,同事Joanna也在,她是证人。而且有警局笔录,这个不但是我不能抵赖的,对方也不能抵赖。”
“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邱亚拉拍着屹湘的肩膀,说:“稍安勿躁。崇碧,这段视频做过技术分析没有?照我看,这视频拍摄的角度也有点太好了,而且从稳定性和连贯性来看,不太像是Youtube上常见的那种随手拍的视频。你看,尤其是这里…”她按着遥控器,快进到3分55秒的位置,那画面正中央,就是屹湘血红的人影。
屹湘顿时有些晕血的症状。
当时她在看这段视频的时候,就觉得很清晰。而后来接到母亲的电话,脑海里翻滚的也恰好是这个场景。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当时过于冲动,忍一时或许会有个不一样的状况,退一步也许会有个不一样的结果。可是她满头满脸的血,被攻击被辱骂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脾气的。
郗广舒回头看看屹湘。
屹湘摇了下头。
邱亚拉说:“如果是随手拍,镜头的抖动,偶尔失焦,都有可能,可你们看,这镜头几乎是锁定了湘湘的…咱们退后,退到开头…看出来没有?镜头几乎从一开始,就是对准了湘湘的…”她不断的按着暂停键。屹湘的身影,不是在画面的中央,也是在画面四格之内,可以说她在镜头捕捉范围内每前行一步,都是非常清晰的。
崇碧点着头,说:“姑姑,眼真毒。关于当日冲突和相关示威游行的视频,我们尽可能的在搜索收集。传播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段视频,也是其中最清晰的。其他的那些,就像姑姑说的,看起来就是非专业拍摄,不是模糊,就是杂乱。有些认人都困难。我们也在怀疑这段视频的拍摄人。从这个youtube账号的拥有者来看,目前看不出跟这个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组织和活动有什么特殊联系。不过我们的调查员还在追查,相信几天内会有结果。目前的问题在于,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那么,这场骚乱,不只是简单的示威,也不只是简单的斗殴,他们可能是有组织而来,而且目标直指湘湘。”
“那么这样的话,也就很好解释,为什么我被拘留的时候,会巧遇BensonWoo。”屹湘说。
“我也这么想。”崇碧摇了摇头,说:“可没有证据,只有推理。他当日被拘的理由是醉酒驾车。如果说有什么联系,那他的事发地点,是跟当时骚乱地点只隔了一个街区。但这也说得过去,因为他的公司就在附近。”
屹湘敲着面前的平板电脑。
电脑上显示的,都是受到起诉的发布会的资料。她的草图、设计稿、样版、成品、模特定妆照、秀场展示照…各种数据,各种印记。如果这都是证据该多好。
邬家本…邬家本,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也许更早,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如此处心积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给她致命一击?
她深深的吸着气。
也有人说她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就是将昔日的仇恨报复回去…她手指戳在屏幕中央,照片马上扩大,她定睛看着,正是她为Josephina的设计救场的时刻,她亲手拍摄的照片。
她问:“他们的新证人和新证据,什么时候能交换?”
那一天她在现场,惊慌失措。多年来重逢的一刻,正是她机缘巧合被推到前台来的时候。当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再一次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弯,走上的轨道,快的让她来不及思考,每一步都像是被推着往前走,太快了,到今日,终于暴露出来问题。原来她一步一步踩过来,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套,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她何时能出逃?
“最快也要两天以后。他们根据新证据,向法庭又申请了进一步的限制令。LW目前的很多项目都将被暂时冻结…昨天开始,LW的股价开始波动…请进。”崇碧说。
门开了,进来的是汪筠生。
“Jose,请坐。”叶崇碧跟她熟稔,忙请她坐了。
汪筠生跟郗广舒和邱亚拉分别打过招呼,在崇碧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六)
汪筠生跟郗广舒和邱亚拉分别打过招呼,在崇碧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