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站着的邱亚拉和董芳菲看到屹湘,几乎同时的叫出了声“湘湘”——邱亚拉一把抓住侄女的胳膊,推着她后退几步,到光线更好的地方,看到侄女脸上去,顿时脸就垮了下来。她立即警觉的松了手,往里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屹湘,又看看芳菲——芳菲正怔怔的看着屹湘,说不出话来。

“湘湘,你过来。”邱亚拉说。

屹湘单手抓着手臂,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往厅里走去。

芳菲看着屹湘那隐在宽大的棉布裤子中瘦伶伶的腿,眼眶不由自主的就发酸。她搓了一下脸,并没有跟着过去,只远远的看着那姑侄俩——脾气向来火爆性急的邱亚拉,并没有立即动问。她在等着屹湘走过去——邱亚拉手臂上挎着一个翠绿色的四方皮包,跟她身上深橘色的衬衫长裤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看上去更让人觉得胆颤的是她锐利的眼神。

邱亚拉等屹湘站在了自己面前,低头查看了一下茶几上的药,回头,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对着屹湘。

屹湘没有掩饰自己。

邱亚拉不但看到了她脸上的伤,也看到了她颈下、手臂、腕子上那些瘀痕…然后她问:“是谁?”

屹湘没有回答。

邱亚拉看了眼站在门厅里的董芳菲,心里明白了些。

她的眼神也让芳菲明白了,于是芳菲悄悄的开了下门,出去了。

邱亚拉待芳菲将门掩上,转了一下脸,再回过头来看着屹湘,又问:“是谁欺负你了?”像问一个放学路上被欺负后回家的孩子那样,似乎开口问出来并不是难事。

屹湘仍没有回答。

邱亚拉抓起茶几上那盒药丸子,厉声的问:“你要干什么?”

屹湘闭了下眼。

邱亚拉“哗啦”一下将药盒子掼在地上,抬手就给了屹湘一个耳光。狠狠的,照准了她的脸,结结实实的打上去。一声脆响。

脸都木了,嘴角是撕裂般的疼。

屹湘晃了下身子。

她混乱极了,脑子里不断闪回的片段像碎片一样,又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红一块黄一块绿一块,偏偏光线穿透过来,把它们都混在一起,扭曲着、有刺眼的光芒…

“邱湘湘,你就这么报复我?”他脸色铁青。

她说不出话来。躺在病床上,手脚动都动不得。只知道从颈子往下,半身像撕裂一样。一动,伤口会迸开的。她就不动。因为要镇定的对着情绪已经失控的他…遇到事情总是着急的他,就算是小事,急眼了也爱拔高声浪,何况是大事——可以后,他要怎么好哦,如果总是这样…

她越不出声,他就越着急,手掌猛捶着床头,自己也低了头,沉沉的说:“湘湘…那天是我做错了…可你!你就真的报复我?我跟你解释了,真的是喝多了…喝多了还能干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低着头,他瘦瘦的,骨头总是很硬朗。

没怎么跟人低过头吧?印象里是没有的…

她说:“咱俩就算扯平了。”听上去她说的多轻松,又无耻。

“邱湘湘!”他依旧低着头,手握着床头的栏杆,指节都泛白了。

“亚宁,到此为止吧。”她得轻轻的说。就算这样,喉咙也撕扯的疼。她觉得颈上凉凉的,也许是伤口又渗血了。慢慢的身子往下滑一点,被子齐到了下巴处。

“你混蛋!”他吼着。声音那么大。

“对,我混蛋。”她说。

他站在那里,僵了。

铁青的脸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阴云,几乎全黑了。

相距不过两米,他们看着彼此,是从未有过的,折磨。

“你知道我…”他说。

“我知道你。”她眼神空洞,心里更空洞。“我不原谅你,你也别原谅我。”

“我不会。”他说。他咬的牙齿都快碎了吧,恨成那样…该是得觉得她有多脏多恶心呢?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转身离开。

在他拉门把手的一刻,她叫他“董亚宁”,声音很轻,以为他可能听不到,但是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身上疼的太厉害了,她只张了张口,并没有发声,他也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绝然的离去了…伤口的疼痛让她意识有短暂的停滞,模模糊糊当中,差一点就对他说出了那三个字…她没有说,幸亏没有说。

不想说,对不起。

因为已经没有意义…

太了解,了解到能清楚的摸到他下一步要走的位置。

伤还没有痊愈她就已经回伦敦。简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般的,等到了他。

只是没想到他那么执着。

让她简直要崩溃的执着。

那一晚她亮着房里的灯,却在隔壁Nick的房间里,听着他乱七八糟的弹着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从窗帘的缝隙里,看着他一支烟接一支烟的抽…Nick说V,下去给他一个拥抱,他又是你的了,你知道他在等什么。

她掩好窗帘,问Nick,你想赚一笔钱嘛?一笔能让你们这些破曲子变成唱片的钱。

Nick说你真是疯了。

可不是疯了,就算她不疯,也会被逼疯的,可是被逼疯了之前,她得处理好了董亚宁…

他的巴掌真硬。

就“啪”的一下,她眼前都黑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这一下打在哪儿,她也不是很清楚,就觉得颈子上开始疼,继而是全身的疼。疼的要死…她瞪着眼睛,看着他血红色的脸和怕人的眼,Nick嚷嚷着就要过来,Nick人高马大的可是跟他的身手比起来肯定是吃亏。

她护在前面,把Berdie推开,扬手一个耳光抽回去,用尽了当时仅存的力气。

她死攥着手心里的什么东西,就只剩下一口气,她也想把这一会儿顶过去。因为她知道,董亚宁,很快就会走。撑过去就行了…

“湘湘,我问你。”他声音干涩而颤抖。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你问。”她咽着唾沫。满嘴巴血腥味。想吐。她回身靠在墙上。看不清他的脸。似乎此刻两眼聚焦都成了很困难的事。

“跟不跟我走?”

“绝不。”

死死的沉寂。

然后就是恩断义绝的话…

他走后她整个人滑坐在地上。

走廊上的地板凉凉的,冰的她身子发颤。被他打过的地方皮肉好似都裂开了似的,疼痛难忍。她抱着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挣扎着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方向去,走了没几步,眼看着就要进门,忽然间腹中绞痛,她撑着,想喊人,就是没喊出来,身上发冷、发疼…忽然间人声嘈杂,她听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抱了起来。

醒过来的时候,在医院里。又是医院,让人心冷的医院。

Nick守在身边。

他说:“别担心。都没事。”

那一刻她多希望,跟他说这些话的,是他。

但永远也不会了。

酸痛的眼睛、麻木的脸,她揉着,听着姑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她看着地上撒了满地的药丸,五彩缤纷的…是啊,多没出息…她手覆在眼睛上,不敢看了。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是让你再糟践自己的。”邱亚拉愤怒的说。眼睛里,泪水却在打转。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你答应过我什么?当初你答应过我什么?你怎么能动这样的蠢念头?”

屹湘摇头。

“你说话!”邱亚拉对着屹湘喊。

“我没有…”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邱亚拉拽着屹湘的手腕子,狠狠的,将屹湘手腕上伤疤扯到她面前去,一脚搓了下地上零碎的药丸,药丸四下飞起来又落下。她压低了声音说:“你要还想走那一步,你何苦来的熬到今天?”

“姑姑…”屹湘嗓子哑了,话没有继续说下去。眼泪是流不出来了,都倒回去,顺着喉咙淌。

邱亚拉又猛的将屹湘拉进怀里来,狠命的捶着她的后背,恨不得就这么捶碎了这个孩子。

屹湘木木的忍着姑姑捶打。

视野里的东西都在随着一下一下的捶打而晃动,模糊的很…

邱亚拉拢着屹湘的发脚,克制了又克制,说:“湘湘,湘湘你冷静一点…你要想想我们,知道吗你想想我们…姑姑以为你都好了,都好了才劝你回来的,你不要这样吓我…”

“我没有…我只是控制不了…”屹湘哽咽。身子又开始发抖,“我控制不了了…真想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好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我快受不了了…”

“可是湘湘,你得撑住啊。姑姑需要你,Allen也需要你。”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十一)

屹湘无声的搂着姑姑。

邱亚拉拍着她的肩,说:“我带你回家。”容不得商量的语气,非常坚定。屹湘停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洗洗。”

邱亚拉点头。她等屹湘进了浴室,站在厅里走了几个圈。她按着太阳穴,头在发胀,真叫个头大如斗…猛的看到房门,心里打了个顿儿,沉吟片刻开门出去。门是掩着的,果然芳菲正倚在对面墙上,低了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听见声音忙抬头,看见她,立即站直了。

“邱阿姨。”芳菲过来,看了眼她身后,问:“湘湘怎么样?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邱亚拉扶着门把手,实际上是封住了芳菲进去的位置,她微笑着,说:“菲菲,湘湘还好。我等下会带她回家。我想,现在让她回家休息一下更好。”

芳菲一时没出声。

“菲菲?”邱亚拉叫她。她知道芳菲正在考虑该怎么接话。两个人这时候偏有种心照不宣生出来。

芳菲就说:“我来就是想确定她没事。既然有您在,我暂时也就放心了。那…阿姨,我先走。等她心情好点儿我再找她。”

邱亚拉笑着点头,说好。

芳菲还想问什么,但是对着邱亚拉微笑的脸,她也只是勉强微笑了下说再见。

邱亚拉点点头说走好便关了门。

芳菲看着合拢的门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倒有种被什么堵了似的感觉,有再敲门的冲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廊深邃,白天有些阴凉。她走到楼梯口也没有下去,而是顺着走廊一直往前。经过的一扇一扇的房门都闭合着,只有最后一扇半敞着。她站在门口往里看——阳光透过薄纱帘进入室内,让这屋子此时温暖而明亮。

她推门走进去。

仿古的老唱片机还在沙发边嗤嗤啦啦的响,黑胶唱片还在悠悠的旋转。她走到跟前去,拿起旁边的唱片封套。虽然旧了,但保存的很好。她翻看着,将唱针重新调好——几十年前的老东西了,是老表演艺术家灌制的戏,此时听起来还是好的——她走到窗台边,看着楼下的宽大的院子。

静静的、寂寞的院子里,只有他们的几辆车子。院子南边的大树前,秋千架也静静的、寂寞的。

她站着,手扶着阳台,心想站在这里看着这些的,那个抽着雪茄的人,起码有那么片时一刻的,内心该是多么的静,又是多么的寂寞呢?

唱片旋转着,转出的是杨四郎那坚持的心…

这恰好就是少时亚宁刚刚被接回北京时候,父母曾经住过的小套房。她对这里没什么感情,自小是跟着外公长的。也许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现在看来,对某些人来说,更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

当发现他将这里买回来,她还嘲笑他:这种老房子你又不会来住,升值的空间能有多少?不是不知道他隐藏的心思,只是不忍心当面揭穿他。他也懒得跟她多说。之后她就没有再理会。湘湘回来的时候,她也是凑巧想到这一处,并不是有多刻意的去设计安排一个机会,冥冥之中即使是有那个心思,却也怕弄巧成拙,总不敢把话说的太直白露骨。到此刻是真的没想到,他暗中是做了这么多。也许,是太多了些…风起了,秋千在微微的晃动。

她仿佛看到两个小女孩儿在荡秋千。那时候她偶尔在礼拜天的时候会被接过来跟父母度周末。跟哥哥玩不到一起,邻居家的小伙伴倒相处的还不错,其中最好的就是湘湘。父亲跟郗阿姨是同事,那时两家关系还不错。所以孩子们也玩的到一处。

她和湘湘荡着秋千,力气小,只是玩儿罢了,其实荡不高。

有一天她耍脾气,要正在和潇潇拍画片的哥哥推。哥哥不耐烦。潇潇倒是好脾气,过来推了她几下,秋千荡的高起来,让她心里砰砰跳…其实潇潇也不见得乐意,但是潇潇就是潇潇,从小就那样,绝不愿意当面给人尴尬。

芳菲想到这儿倒忍不住笑露出微笑来:所谓三岁看到老就是这样了——对哥哥也适用。那会儿她得意的荡着秋千,看到哥哥斜着眼睛瞅了她一眼,又瞅着在一边笑眯眯的湘湘,收了画片走过去,默默的推了湘湘的秋千一下,把专心看着她玩儿的湘湘吓一跳,又急忙的笑着,说不要不要,她可以的。

湘湘是站在秋千上,腿一直一弯的,就会把秋千借力使力的荡起来。

哥哥有点儿尴尬。是哦,那时候,湘湘跟他怎么都不对付。

有好些年他们就没有对付过,一对斗鸡似的。她出国早,至少那时候,那俩人见了面没有好好儿说话的时候。

还是她那年假期结束要回伦敦,湘湘也要出去念书了,她便跟湘湘一起走,互相有个照应。两人因为这个互有商量,接触更多起来,湘湘常常来找她玩儿。开始,她也没有多想。没想为什么总是不着家的哥哥,湘湘来的时候,他却总是在家的。

那天下午她困了,说要睡觉。告诉哥哥说湘湘下午会过来拿资料,如果她没醒千万记得叫她。哪儿知道这一觉就睡到了天黑。醒过来觉得肚饿,她四下走着觅食儿去,冷不丁的就看了眼小花园里——家里也有一个秋千架,只是他们都大了,好久没有人去玩儿——那天的月色不太好,但光线还不错。她看到湘湘坐在秋千上。湘湘手臂攀着绳子,歪着头,跟站在身后的亚宁四目相对——两人没有说话。甚至保持着那个姿势的时候久了,也许都有些僵了,可两人就那么互相看着,昏昏的月色里,淡淡的影子一双,印在地上,水一样的柔。

过了好久,亚宁轻轻的推了一下湘湘的背。

秋千荡起来,湘湘的裙摆轻轻飘着、飘着…

非常的美。

芳菲将唱片机关了,回头再看了一眼这老房子。锁门的时候手沉的不得了。只觉得将无数的过往,跟自己有关的、无关的、美丽的、缠绵的、残忍的记忆,全都被锁在了这道门后。

她电话响了,接起来听了听就说:“皮三儿,你给我看住了他,不准他出院…必须作个彻底的检查…现在听我的。”

邱亚拉在屹湘洗好出来之后,让她坐了。

茶几上有简单的三明治和果汁。

“刚刚有人送过来的,说是叶崇磬先生交代了的。我看着东西都好,尤其蔬菜新鲜的不得了,就挑着简单的给你做了点儿。”邱亚拉不动声色的说。“剩下的都分类收好了,放冰箱的放冰箱,搁柜子的搁柜子——不易保存的,等会儿拿了家去,咱们回家吃完,别浪费了崇磬的好意…你快吃。”

屹湘摇头,吃不下什么。于是将果汁喝了一半,三明治啃了两口。

邱亚拉知道她眼下肯定是没胃口,不过肯吃点儿就比不吃强。

她站起来收了杯碟,说:“把药吃了,然后咱们就走。”她背转身去,心里酸楚而难受,洗杯碟的时候便很用力。水溅到眼睛里,她用手背擦了下。

“姑姑。”屹湘站在厨房门口。

邱亚拉嗯了一声,就听屹湘问:“您是不是生病了?”

邱亚拉擦干了手,回身,点了点头,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屹湘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记性变差。讲话的时候,会走神。以前,您绝不会这样。”

邱亚拉在进过屹湘身边的时候,湿润冰凉的手捏了下她的腮,说着:“真是鬼精灵哦…瞒不过你。走吧?”她从包里拿出手霜来擦了。一边揉着手一边催屹湘快些,见屹湘凝神看着自己,并不移动脚步,就说:“回头再说我。”

“您说有事要和我讲,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吧?”屹湘问。

“非得现在说?”邱亚拉有些不耐烦的皱着眉。

屹湘抿了唇,说:“就现在。”

“好吧。”邱亚拉整了整衣领,说:“你爸爸那病是假的多,见天儿的喊着要死了要死了的,一时半会儿别说死了,想谋杀他都难;我这病是真的多,不过眼下也不是要紧的…”

“到底什么病?”屹湘追问。

“小事情啦。”邱亚拉抬了抬眉,指尖触了一下自己左耳上方一下。她鼻子两侧的雀斑也动着。往日屹湘看到姑姑面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总觉得快活,此时却看的呆了,心里一潮又一潮袭来的,全是冷意。

邱亚拉见她不出声,继续说:“像我这个年纪,身体有点儿什么故障都正常。这年月,二十来岁的人得老人病都不稀奇。比起那样的,我就算手术后恢复不好,也是赚了三十年,也就没什么了。”

屹湘再次手脚发冷。

冷意钻进身体的每个角落,反而让她完全的冷静下来。

“你别一副见鬼的模样,我现在还好着呢。”邱亚拉一副不乐意的神情,“我这离谁都不认识、吃喝拉撒不分地儿的地步还早着呢,我都没难受,你先别给我哭丧脸——我不爱看。”

屹湘问:“那医生是怎么说?”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十二)

她清亮的眼中现在容不下别的,满满的都是姑姑的身影。总觉矮胖敦实的如定海神针似的姑姑是最坚强不过的,原来这样坚强的后盾,也有一天会有裂纹。

“医生嘛,还不是说尽早手术。他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的那个轻巧。手术什么的,这都好说,我就是担心Allen。万一我手术失败,或者手术后恢复不好,注定是照顾不好他的;再说手术啊术后治疗啊,恐怕要拖上一阵子。这段时间,拜托给别人,我可不放心…”邱亚拉装作低头从包里翻找东西,暂时避开了侄女的目光。翻了一会儿,又叹气,说:“我这么想着吧,这辈子我还真没干过什么坏事。非要说干过,那也就是把你从你亲妈那儿带走这一件。当时既是巧合,也是不得已,若不是我那嫂子夭折了一个女婴、抑郁到不得了,整天抱着剩下的潇潇哭都不肯哭,我轻易也不会同意…总不至于说,因为这个,让我这么短命吧?”她有些发呆的看着屹湘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姑姑,别乱讲。”屹湘晃着姑姑的胖手。姑姑讲的跟在讲笑话似的,让她心里刀割一样的疼。“您会长命百岁的。”

“呸!”邱亚拉啐了一口,说:“什么长命百岁…不过我告儿你说,不管怎么说,我可是赖上你了——我那农场啊,那些果树啊,可都是我费劲巴拉的经营了好些年的。那儿的南瓜都会长的比别家又大又好吃,我可舍不得都荒了。回头要是我真嗝屁了就算,随你处置;要是我术后后遗症严重,人都动不了,你得给我负责打理。”

“嗯,我去学开拖拉机去学耕田…每年秋天做苹果酱。”屹湘微笑着。跟姑姑握在一处的手,都在发热。

“别提那苹果酱了,提起来我这胃里还泛酸水儿。真吃够了。”

“那个很受欢迎的,陈太吃东西那么挑的人,也称赞…回头咱们改网上卖。”屹湘说着,挽起姑姑的手臂,“您放心,我会在您身边。”

邱亚拉看了屹湘一会儿,才说:“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奶奶还把我胖揍了一顿,你知道么?”

屹湘摇头。

“那天恰好接你妈妈出院了,趁着混乱,我把你假冒潇潇,塞给护士让她抱给你妈妈。那几天总是下雨,下的人心里直腻歪,那会儿雨尤其的大,我跟你奶奶站在外面看。我直觉你妈妈看到你会喜欢,你当时瘦的脸哦,连我拳头大都没有,比潇潇那个胖崽子体重轻的多了…结果你妈妈抱过你,端详了好久,一动不动的。然后打开包袱,看你的小手、小脚…”邱亚拉声音有些发颤。

屹湘点头。

随着姑姑的述说,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一个伤心的初产妇,小心翼翼的摆弄着一个瘦弱不堪的婴儿…数着婴儿的小手指、小脚趾,抚触着婴儿圆滚滚的小肚子,翻过她的身来,看看她的小屁股——有几块青斑…瘦瘦的小胳膊小腿儿麻杆儿一样细,弱极了。虽然被这样摆弄着,可是不烦不躁,小嘴巴咕叽咕叽的,是想要吃奶了吧…于是她解开了毛衫,又解开了衬衫,自然而然的,开始喂奶。

“当时她有好几天,都不想碰潇潇,潇潇饿的直哭,她也不给潇潇喂奶,奶都回去了。”邱亚拉叹气,“结果呢,被你给治好了。你说,是不是奇迹?”

屹湘吸着鼻子。

“没有见过奇迹的人,是不会相信奇迹存在的。不过我总是相信。”邱亚拉两根手指伸过来,夹住屹湘的鼻尖,使劲儿的拧着。

屹湘鼻尖本来就发酸,被姑姑这样拧了鼻子,终于不堪忍受这酸痛,泪腺顿时畅通。

邱亚拉仍不肯松手,说:“挤猫尿的孩子最讨人嫌了。”

屹湘咬咬牙,张了口呼吸,含混的说着什么。

邱亚拉没听清,问:“说什么?”

“爷爷从前说过,姑姑您,性子最可恨,猫嫌狗恶的。”屹湘搓着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