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很好。”他和颜悦色地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就出去了。

我捧着盒子,对着一屋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的掌柜说,“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水云间得了这个铭牌吗?因为我们的商道,和红大爷的商道,是一样的。你们也别问为什么了,等你们回去想明白了商道是什么,自然就会明白原因。林晚告辞。”

*

金不换为东派只我们一家得了铭牌的事很是得意,第二天,我们去比试的会场,在观看的席位上,齐齐地坐着东派的那几个垂头丧气的掌柜。他们看到金不换,纷纷地避开目光,再也没有往日里的趾高气昂。

虽然只是一场普通的厨王比赛,但徽州城来了不少的百姓。我和金不换挤进熙熙嚷嚷的人群里,去告示牌那里看比试的规则。题目倒是不难,以饭作为素材,在一炷香之内做出一道菜,而评审是徽州城中的二十位百姓。

作为评审的二十位百姓,早已经到齐,坐在为评审专门预留出来的空地上。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有好有坏,看来囊括了贫富贵贱各个阶层,也能看出主办者的用心良苦。

比赛场地上,用红绳围出了一个长方形,红绳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曾一味似乎有点被人山人海的景象吓到,双腿不停地发抖。我侧头问他,“你不要紧吧?”

他摆了摆手,腿没有先前那么抖了。

比试正式开始之前,洪景来和靳陶双双到场。徽商里面响起了一阵欢呼声,但随即又夹杂着几声争吵。洪景来和靳陶走到专门辟出的看台上坐好,洪景来微微抬起手,四周都安静了下来。他身上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和沉着,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缓,与念临风不同,与靳陶不同,大概是他的人生赋予他的独特气质。

“诸位,今日是厨王大赛,虽然你们平日里偶有不和,但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就暂且放下嫌隙吧。比试的内容已经写在了告示牌上,一会儿,请拿着铭牌的厨师到临时搭起的灶台后面站好,铜锣一响,比试就开始。”

洪景来的话音刚落,厨师们就陆续走进会场。我看到曾一味同手同脚地走路,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着实很为他忧心。

铜锣声响,比试正式开始。别的厨师迅速地拿起食材和刀,开始做菜,只有曾一味仍然像丢了魂一样站在那里,在忙碌的众人间显得特别突兀。坐在我身边的金不换问我,“老曾没事吧?这段时间不是苦练厨艺了?就算做得不好,也不至于完全不会做了吧?”

我心中也有几分急切,嘴上却说,“稍安勿躁,我们再等等看。”

坐在我们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有几句还飘到了我们的耳朵里。

“那个曾一味做的菜我曾经吃过,可难吃了。就凭他也能来参加厨王大赛?”

“谁知道呢?听说铭牌是洪大爷亲自发的,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

“你看他那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根本就不会做菜嘛。”

我皱起眉头,刚想反驳几句,身边的金不换已经跳起来,几步走过去,抓起那两个乱嚼舌根的人,用力地摇晃,“你们知道什么?曾一味曾经是御封的天下第一神厨,他能做一手的好菜!你们没吃过,就不要在那里妄加评论!还有,我们水云间拿到铭牌,靠的是实力,不是关系,收起你慢那龌龊的想法,听到没有!”

金不换长得胖,力气又大,那两个人被他摇得头昏眼花,当场就连声讨饶。他冷哼了一声,这才松了手,折返回来。

幺九高兴地拍了拍手,朝金不换竖起大拇指,金不换骄傲地看着会场,“我们老曾能赢。”

我点头附和道,“一定能赢。”

一炷香烧过三分之一的时候,曾一味终于开始动手了。但他不像别的厨师那样捡一些大鱼大肉的名贵食材,反而蹲在菜篮子边光挑一些素菜,而且动作极其缓慢。我不知道他是已经胸有成竹,还是准备破罐子破摔。只不过素菜做出来的饭,能有什么味道?

别的厨师都陆续举手示意已经做好菜,比试结束的铜锣响起的时候,曾一味才把菜从蒸笼里拿出来。几个穿着黄衣服的少年,上前把各家做好的菜放在一个长桌上展示,并各自附上酒楼的名字。我看到别人的菜都是五颜六色的,香气逼人,叫人看了就食欲大增,唯独排在最末的曾一味的菜,真的就是米饭,上面搭着几条青菜,卖相不出众,香味不撩人。

坐在离我们不远的那几个东派的掌柜,不满地议论起来。大体的内容就是东派徽商根本就不应该派曾一味这么一个废物去挑战厨王大赛,这就是给东派丢脸之类的。金不换和幺九显然也有些丧气,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似乎认为我们已经输了。

洪景来让二十位评审逐一尝一口菜,然后把手中的牌子放在自己最中意的菜旁边。

我看到洪景来和靳陶也在低声讨论着场上的那几道菜,靳陶伸手指了一下曾一味的菜,摇了摇头。

全场都屏住呼吸,看第一个评审一一试菜。当他走到曾一味的菜前时,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的衣着华丽,想必是一个有钱人,从没吃过那么平凡的菜,所以他拿起筷子,只是草草地尝了一下,就返回去,把手中牌子放在另一道菜的旁边。

我身边的金不换和幺九,纷纷发出惋惜的声音。更加出人意料的是,后面的几位评审也纷纷把牌子放在别的菜那里,直到第十位,也没有人肯好好尝一尝曾一味做的菜。

商道九(改过)

我也暗暗觉得没有希望,抬头看向站在场边的曾一味。他的表情默默的,目光却很坚定。这是一种我很少在他身上看到过的自信。那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他一定充分考虑过,现在所选用的食材会带来的后果。既然想过后果,那这份自信又是从何而来?

终于轮到第十一位评审上前。这次是一个衣着普通的老妇,看起来只是一般的百姓。她径自走过长桌,停在曾一味的菜前,在确认了牌子上写的是“水云间”三个字之后,就把牌子放下了。

全场哗然。幺九跳了起来,激动地握着双拳,金不换也抓着椅子的扶手,紧张地盯着那个牌子。

看台上的洪景来站起来,走到台前,唤住那个老妇,“这位大姐,请你留步。”

老妇应声停了下来,极有分寸地向洪景来见礼,“洪大爷。”

“我能否请教你,为何都不尝菜,就把牌子给了水云间?”

老妇和颜笑道,“我只是普通的百姓,平日里也吃过水云间的饭菜,确实不算好。但是,前些日子,我听说了水云间接济灾民的义举,很受感动。一间小小的酒楼,平日里根本没有什么生意,却肯行如此的善举,需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我的这个牌子,为的不是菜的色香味,为的只是做菜人的那颗善良的心。”

洪景来了然地点点头,抬手示意老妇可以走。但自老妇说完话之后,全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惠州疫情,来势汹汹。许多人因此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流离失所,尝尽人间的冷暖。他们流连在徽州的街头巷尾时,没有人肯扶他们一把,没有人肯赏他们一口饭,甚至连睡在偏僻的巷落里头,都要被人骂一声臭乞丐。我深知无家可归,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才出了那样一个主意,可没想到仅仅是那样一个主意,就让我们获得了铭牌,囊括了人心。

接下去的第十一个评审,同前一个老妇一样,不尝任何一道菜,就把牌子放在曾一味的菜旁边。第十二个,十三个评审皆如是。到了第十四个评审时,她虽仔细尝了所有的菜,但仍然把牌子放在了曾一味的菜旁边。

场上又响起了一阵惊叹声。金不换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人该不会是收了曾一味的好处吧…?”

到第二十个评审出场的时候,这场比赛的胜负已经昭然若揭。而这第二十个评审不是别人,就是曾一味的岳父。他也是一道一道菜尝过了之后,斟酌了一下,才把牌子放在曾一味的菜旁边。他主动解释道,“诚然,前面的菜都比这道菜美味,但我仍然要把牌子投给水云间。因为珍馐美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吃得起。世间富者寡而贫者众,我们要的是一道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的好菜。这就是我选水云间的原因。”

全场先是一阵沉默,而后众人尽皆起立掌声雷动。我忽然明白,前面十个评审,应当都是家境不错,人生未经历过什么困苦之人,所以他们爱好美食,讲究食物的色香味,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投牌子。而后面的十位评审,大都贫寒出身,深知吃不起饭或是吃不饱饭是生活中常有的事,珍馐美味可望而不可及,只有曾一味的菜让他们觉得亲切,觉得感动。

场上的曾一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笑。老人走过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同他热切地交谈起来。

这时,看台上的洪景来走下来,亲自迎向老者,“大哥!”

老者应声回过头去,笑意更深,“你回来啦。”

先前,我就觉得这个老者面善,原来他眉目之间跟洪景来竟有几分神似。他就是洪景来的大哥,他居然就是天下首富的亲哥哥红景天!我顿时觉得眼前有一团黑云,感叹人生的变化何其无常。

洪景来和红景天同时把赏银还有一枚金戒指交给曾一味,随后漫天飘洒起庆祝的花瓣还有彩纸。很多人涌到曾一味的身旁,把他高高地抛了起来,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星。金不换和幺九站在周围,欢快地鼓着掌,彻底融入这前所未有的热闹里去。

我默默地走到曾一味做的那碗饭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朴实无华的味道,一如那些平平凡凡的人生。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朴实,和之前那些菜的奢华大相径庭,才更显得它难能可贵吧。人生,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轰轰烈烈。人生本来就是一半苦一半甜,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苦还远远多过于甜。刚才曾一味的目光那么坚定,大概就是因为相信了这道菜的真实,能够打动平凡人吧?

我回头看了人群一眼,心中无限欣慰。终于,又让曾一味站回到他本来就应该站的地方,终于让他的双手,又拿起本来就属于他的厨刀。

他终于回到了自己本来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呢?

*

我离开会场,行到一条小巷,忽然被人伸手拦住,

我惊讶地抬头,见是靳陶。他穿一袭象牙白的长袍,像是晴天碧日里的一朵莲花。他本来就生得清俊的五官,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了一种璀璨的风采。

“好久不见了,林夫人。”

我行礼,“好久不见。”

“我从云掌户和东班首那里听说了很多有关于你的事,看来小小的一方徽州,也困不住你这条潜蛟。”

我大声笑道,“公子真是过誉了。林晚无德无才,在徽州城呆着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哪有什么潜蛟之说。倒是听说近来姑苏通了运河,贤王之流,又给你们添了不少的麻烦吧?”

靳陶的脸色微微暗了暗,“实不相瞒,这段日子,九州商会确实是闹翻了天。那些掌户和商人竟然联名提出要更换大行首,弄得我们措手不及。”他看了我一眼,“也因此,大行首实在是无法脱身,冷落了你。”

我惊到,“更换大行首?”

“是,一任大行首的任期为两年。本来无大过错,便可以自然地连任。但那些人以大行首无功为由,要他退位让贤。”

这所谓的贤指谁,背后的主使人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想到贤王的动作这么快,已经想要瓦解念临风的势力。但如今靳陶好好地站在这里,似乎又证明了结果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坏。这个从未与我正面交手的对头,杀父仇人,让我陡然起了畏惧之心。

“那夜决明说,他马上就要来徽州…”为何到现在还未出现?

靳陶似乎也有点吃惊,“他已经把决明先派来了?大行首因为洪大爷的寿诞而来,估计还要几日。同时,也为了让你加入九州商会一事。”

“我…?”可洪景来明明说,只要我不让水云间起死回生,他就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靳陶微微一笑,“是,还是洪大爷向行首提的建议。”

不对,这跟洪景来对我说的不一样。他说念临风要他保举我加入九州商会,可是他不认可我的实力,所以才让我到水云间去,要考验我的实力…我仰头望望像铺满鹅毛的天空,心中豁然开朗。

不一会儿,有个人匆匆地跑来,急急地把靳陶叫走了。

*

第二天,水云间门口张灯结彩,金不换难得不抠门地点了一个数丈的鞭炮,硝烟弥漫在整条街上,像过年一样。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还帮曾一味和幺九把重新粉刷过的牌匾挂在水云间的门口。

很多人都排队等在外面,想让曾一味做那道刚刚拿了厨王大赛第一名的菜。

幺九忙着招呼客人,我自然也去帮忙。一个客人忽然问我们,“请问,这道菜叫什么名字啊?”

他这一问,倒是把我跟幺九都问住了。昨天比试的时候,这菜做得匆忙,估计曾一味也是临时起意的,赢的结果也很出人意料,哪里有什么闲工夫去想菜名。

幺九推了推我,“你肚子里的墨水多,快想想。”

“曾一味做的菜,怎么能让我起名字?不行,你去厨房叫他自己来。”

曾一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们身后,期待地看着我,“林晚,这道菜只有你能起名字。因为我能得第一,水云间能赢,都是多亏了你。”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仔细看了看那米饭和上面的青菜,急中生智道,“青龙卧雪吧?”

店内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店外已经有人大声说,“朴实的菜,气派的名字,你这是一语双关那!”

众人皆抬头看去,只见靳陶,洪景来,红景天三人走进店里来。他们身后跟着东派和南派的徽商,各个手里都捧着礼物。店内本来坐着的几桌客人,纷纷起身,向他们见礼。这三个人,是徽商最顶尖的人物,在徽州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是红景天平素里低调,不爱摆阔,也不爱在公众场合露面,所以知道的人相对少些。

他们三人入座,其他人自然都不敢坐着,齐齐地站在一旁。

洪景来看向我,态度和悦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般锐利,“老夫是来兑现诺言的。”他向身后的一个人示意,那个人马上捧出一个盒子恭敬地交给我。洪景来接着说,“我和大哥都认可了你的能力,并且认为你能够驾驭人心。你初来徽州之时,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于你,女子从商,本来就不易,如果轻易就被生活难倒,那么这条路你不会走得远。水云间这数日,你表现不俗,也让我看到了你的决心,所以,这是你应得的。”

我怔怔地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块玉,背后雕刻着六芒星的标志,跟靳陶挂在身上的那块一样。我的手隐隐有些颤抖,激动地看向洪景来,他立刻扬手道,“先别忙着谢。这个牌子,和厨王大赛的铭牌一样,只是代表一个资格。能不能重新站起来,或者能不能在商会里面站稳脚跟,全凭你自己的造化。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谢谢您!”我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手紧紧地抓着木盒子。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说不上是好是坏,但庆幸的是,总是能在绝境中遇到贵人相助。洪景来虽没有明说,但他教给了我一个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商道。

靳陶微微抬头看了眼我手中的盒子,灿烂笑道,“第一次见夫人的时候,就说过夫人不是池中之物,那是就要保举夫人入九州商会,可是当时夫人不肯答应,谁知命运兜兜转转,还是这个结果。祝贺夫人了,这次由东班首亲自举荐,可比我有面子得多。”

洪景来摸着胡子哈哈大笑,“后生可畏,南班首何至于妄自菲薄至此?老夫年迈,在京中,在徽州,很多事情都渐渐力不从心,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开拓新的局面了。”

靳陶拱手拜了拜,连说了两遍:“哪里的话,您是老当益壮。”

那些跟着来的商人连忙把手中的礼物捧过来送给我。我不敢收,倒是幺九和金不换挪到我身边,一边道谢,一边大方地替我收下。美其名曰,还债。

坐了一会儿,靳陶等人就起身告辞。临走,洪景来交代我明日去徽州分会登记入籍,以后也不需要再住在水云间了。金不换和幺九傻了眼,待他们都走了以后,双双拉着我问,“林晚,你要走?那水云间怎么办?”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啊!”

我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人手不够,再征用就是了。水云间以后会越来越好,也会有越来越多厉害的人,愿意来这里做事。其实林晚一无是处,倒是你们不嫌弃我粗鄙,教了我很多东西,这些日子承蒙关照,永生难忘。”

幺九扁了扁嘴,背过身去不说话,我知道他是心里难受,又不愿意说出来。他这样的年纪,也该不喜欢分离。一旁的金不换伸出肥手,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我早就知道你不简单,现在证明,我果然没有看错。我金不换恩怨分明,是你开了我的眼睛,震醒了我的良心,唤回了我曾经的斗志,我要谢谢你才对。林晚,以后无论遇到何事,只要你需要,我们随叫随到!”

商道十(改过)

夜里,曾一味找我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从他与洪景天的女儿认识,讲到他家破人亡,苟且偷生。我知道他的心结是真的已经打开,否则不会自揭伤疤。他还说其实对我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有敬重之心,希望我能把他当做朋友。

我没有试过与陌生男子在夜里对饮,但也知道这段时日,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变,急于找人宣泄。

大概是酒喝得太多,最后他趴在桌子上,睡死了过去。

我决计是搬不动他的,也懒得费那番功夫,就和衣坐在床边,想要小睡一阵。可大概是因为劳累,竟然睡得很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从窗外照了进来。

曾一味早已经不在,连满桌的酒瓶子,都不见了踪影,只我身上披着一件外套,证明昨夜不是我的一场梦。

简单地收拾之后,我按约定找到了徽州分会所在的一处院落。这处院落很不起眼,不仔细找根本发现不了。这大概也是徽商不张扬的个性使然。

我正要进门,忽然有三四个黑衣的汉子走出来拦住我,“这里是私人的地方,没有凭信不要随便进入!”

他们的态度很傲慢,不知道是谁纵容的。

我从怀里拿出玉给他们看,“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他们大惊,一边退开,一边用狐疑的目光仔细打量我,还在我身后窃窃私语。只是声音太小,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这个世界上,狗眼看人低的势力小人到处都存在,如果我一一认真,那么我就太傻了。

这处院落的布局很有意思,正中间是一间大屋子,屋子前的院子里,用一道古怪的强分为两边。左边的风格保守一些,像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的装扮。而右边则年轻活泼一些,比较招年轻人的喜欢。我正疑惑要往哪边走,身后有人说,“请让一让。”

我初来乍到,自然不敢莽撞,连忙让到一旁。那个人本来急冲冲地自我身边过去,后来又回过头来看我。之前在水云间见过他几次,他是东派的徽商,城里香满楼的胡掌柜。他皱眉道,“林晚,你愣在那儿干什么?快到这边来。”

“哦,好。”我正要举步,从右边院子里冒出来几个人,一把拉住我,“胡令海,你疯了!谁跟你说林晚要去你们东派了?她是我们南派的人,是我们南班首认识她在先!”

胡掌柜好像不想跟他们啰嗦,要过来拉我,南派的那几个人却把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大概是这里的动静太大,不一会儿,就从两边涌出了十数个人,开始推搡争吵。

我先前听幺九说东南两派不合的时候,还当是个笑话,因为几次下来,也没见他们起过什么冲突。但到了徽商的腹地这里才发现,连院落都一分为二,不愿同流,可见矛盾不是一般的大。

难道洪景来昨天说的立足,指的就是这个么?那我还真是不知所措了。

东南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从买卖吵到雇人,从钱庄吵到酒楼,我的耳朵嗡嗡炸响,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都别吵了!”

他们这才安静下来,自动分到两旁,齐声说,“你自己选!”

我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头疼欲裂。这哪里是商会,简直就是市集。这些人哪里还有半点人前的精明模样,就像小孩儿玩过家家一样。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大步从门外跨进来道,“你们又在干什么?”

我见是红景天大爷,欣喜地跑到他的身边。

红景天对着院子里的众人摇了摇头,“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你们还在吵!都跟我进来!”他叹了口气,率先走向最中间的那个屋子,所有人都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但仍在用眼神角斗。

这个屋子,显然是平日里用来议事的地方,很大,摆着许多的桌椅。红景天走到最中间的主位坐下,别的人也依次入座,只有我站在一旁,不知该坐在哪里。洪景天指着角落的一个位置,和蔼地说,“林晚,你先坐在那里吧。”

等我们都落座,有几个丫环模样的小丫头送上茶水和糕点。红景天喝了一口茶,这才沉稳地说,“我年事已高,决定辞去九州商会掌户一职。可在你们这些人中,实在是选不出一个能够团结两派徽商的人,这样的话,新的人选只能交给班首和行首来决定。你们就不怕到时派一个连徽商都不是的人,来掌管属于我们徽商的分会吗?”

座上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大着胆子说,“可是大爷,就算您退出了九州商会,您还是我们徽商的大行首啊。”

红景天摆了摆手,“我近来常忘记事情,不再适合处理事务。我也与东班首还有南班首商议过了,徽商将由南班首来接管。”

南派的人立刻响起了一阵不敢太张扬的欢呼声。东派的人显然有些不服,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们。

红景天站起来,环视众人,“现在说一件更重要的事。运河开凿,加道姑苏的消息,想必众位都已经知道了。姑苏城的贸易量将会大幅度地上升,但仅凭姑苏本地的物资数量,肯定是供不应求的。我听说苏商也会在东班首寿诞的时候前来徽州,届时,必定要打探我们徽商的虚实,然后敲定以后合作的商家。我希望众位不要唯利是图,故意压低价格以讨好苏商,让苏商获得不正当的利益。”

红景天说完,堂上立刻起了不小的议论声。众人皆知大运河开凿所带来的可观利益,若能与富庶的苏商合作,更能一改现下徽商因为徽州疫情而出现的经营困难。

然而那些都不是我最关注的事情,我满脑子的注意力都在“苏商要来徽州”这句话上,那是不是意味着,方重,江别鹤,贾富,他们全都要来?

就在我心绪不宁,胡思乱想的时候,红景天忽然叫了我一声。

“是!”我连忙起身。

“你本不是徽商出身,不用像他们一样分成两派,就暂时跟在我身边办事吧。”

他为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自然打心底里感激。而且更深地接触以后发现,他远比我想象得干练,有魄力。红景天绝对会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洪景来。

*

九州商会分给我一间小平房,就在离分会不远的地方。虽然不大,但独门独户,很是干净。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加入九州商会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好处,但带我来的人三缄其口,又急于告辞,我也不便再追问。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洪景来寿辰的事情。靳陶到了,苏商也要来,只有念临风那里迟迟没有动静。他的危机都解除了吗?

正想得昏昏欲睡的时候,门上的门栓忽然有了响动。我惊坐起来,看到那门栓一点点地往上,而后脱落开。

“谁!”我大声喝道,随即四下寻找能够用来防身的武器。

一道黑影冷不防地立在床前,我猛地抓起床下鞋子,奋力地向那个影子砸去。

“晚晚,住手。”

我听见这声音,呼吸仿佛一下子停止了,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饱胀在心口,连忙掀开帐子去看。

是梦境吗?清冷的月光沾染了他的衣裳,他的五官轮廓甚至都不能分辨清楚,只是一团模糊绮丽的剪影。但有的人,就算置身于黑暗之中,也会熠熠发光,好像老天在他体内放置了一颗夜明珠,或者是连月光都偏爱他。

我慢慢伸出手,扯住他的一边袖子,用颤抖的声音问,“是做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