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许亦淑的身影已经快速转出了感应门,消失在一辆保姆车里。

江淮易任她攥着自己的手,没有回握。那力道很温柔,存在感却那么强烈。他不知她何时会松开,却清楚她总会松开。

果然,度过情急之下的慌乱,明笙在慢慢将手指抽出去。

他忽然反手攥住她,目光灼灼:“我不是故意的。”

“嗯?”

电梯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明笙不清楚他方才在门外听到多少。但那只言片语好似就足够令他心烦意乱,甚至懊恼得没去看她的眼睛。

“那段时间,我没有关心外面的情况…”

“你不知道许亦淑放出去的谣言?”

江淮易挑眸看了她一眼,有些心虚地摩挲了下她的手指:“我知道。”

气氛忽而转凉。

“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江淮易别开脸,好像很不愿回忆这些过去,“我那会儿觉得,只是被胡乱传几句话,如果你生气的话,就应该来找我…”

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心思很单纯,想不到流言蜚语对人的创伤可以是实质性的。他用一种女孩子争风吃醋的心态看待这件事,甚至因为心情低落而没有过多关心。直到很久以后,他隐隐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然而那时已经不可收拾,很多后果已成定局,甚至已经过了公关的时效,再去澄清反而会让已经淡化的流言重新发酵。

他看进她的眼睛,目光委屈:“你当时来找我就好了。”

明笙没想到他最终会将一切归咎于这一句。也许这是他心里反反复复过不去的症结,他在意她没向他求助,没有对他示弱,然而这里头原因太多,她早就不想追究,甚至从来没有过追求的打算。

“为什么要来找你?”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我以为这很公平。你觉得我辜负了你,我觉得你报复了我。不是两清了?”明笙无所谓似的笑,“所以像昨天那样喝酒闹事,重新走以前老路的情况,不要再发生了。我们都翻过这一页,可不可以?”

明笙没有犹豫,道了再见便向外走。

有时候她也不明白,这样的互相欺骗究竟有没有意义。不管是他对她的故意冷漠与刻薄,还是她强迫自己的寡情淡漠。

她隐约地想,既然她能轻易看破他的伪装,那么自己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只凭单薄的言语就能逼退他?

或许在这个想法萌生的端口,她就已经动摇了。

承认吧。内心深处,自己也希望他能看破。

江淮易已经很久没有心乱如麻到必须找人出来喝酒。

周俊被喊出来,还有点跃跃欲试:“喝酒怎么不去明夜?你终于放弃在明笙面前刷存在感了?”他出来的时候做过功课,心领神会道,“听说她还去找你姐弄资源。你说她都那么对你了,还敢打着你的旗号去找你姐托关系,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很让人看不起吗?”

江淮易斜睨他一眼。

周俊现如今也猜不太透他的心思,试探道:“怎么,还没看清这女人啊?”

“…她没有办法。”

江淮易喝闷酒的时候很少说话,却因这事而有所触动:“听她店里的人说,那个地段的盘子挺乱的,经常有人找她麻烦。她缺资金周转,所以才只能复出赚快钱。”

周俊遥想了下,“哦…难怪。你说她一个女的,开什么酒吧。年轻漂亮又独身,不欺负她欺负谁啊。”他放低了声音,犹疑道:“而且啊,女人名声不好的时候吧,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说到底,如今这个局面,有一半得归功于他。

这些他全都知道,心知肚明,却赧于让她知晓自己的悔意。他懊悔自己把她逼成这样,可是却又讨厌她在这种情形下的逆来顺受从善如流。她至少应该过得…潦倒一些。不要这么轻易地放下自己的原则和身段,过得这么谄媚势利。

这里面谁对谁错,好像已经分不清了。

江淮易把一杯酒喝到见底,出门的时候黑云滚滚遮住月光,已经在洒小雨。

他走着走着,又绕到明夜前。

今天明夜打烊得很早,才过零点,里面便已经清了场。他站在玻璃门外往里望,漆黑一片的大堂里烛光摇曳。穿着制服的服务生们唱着各种口音混杂的生日歌,给领班过生日。

那人他勉强认得,叫秦沈,染一头只有十几二十岁男孩热衷的黄毛,皮肤白,模样很俊俏。他年纪虽小,但身上透露着一股十几岁就到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男孩子才会有的气质,早熟世故,游刃有余,在温情的时刻才会透露一丝腼腆。

明笙就站在他身边,底下有人催秦沈催蜡烛。小领班脸上微微泛红,看向明笙:“笙姐能跟我一起吹吗?”

少年腼腆的模样总是很动人,女员工们立刻八卦地起哄:“唉哟,领班这都撩到老板娘头上来啦,想当老板呀?”

明笙微微侧眸,秦沈已然一本正经地斥责这群比他还大几岁的女孩们:“都一边去,下个月工资还想不想要了?”

“唉哟…老板的派头已经起来啦。”

江淮易听不清里面人在说什么,只听见一阵又一阵的笑声。而明笙被这些莺莺燕燕的笑声环绕在中央,和那个小领班一起俯身吹了蜡烛。

蛋糕上的数字是十九。

真是一个年轻到令人惊讶的数字。

明笙从倏地熄灭的蜡烛间抬头,街灯的光亮洒进店内。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门外那人的轮廓。

第44章

明笙向员工交代了几句,拨开还在笑闹的人群,走出店外。

只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已经不在了。雷电劈碎天幕,猝不及防地降下一场大雨。她站在屋檐下,返身拿了一把伞,撑开。

急雨在伞面上劈啪作响。街面的下水系统老旧,不一会儿就积了薄薄一层水。明笙穿着一双凉鞋,踏过冰凉的积水,站到他的面前。

江淮易坐在一张长椅上,手上搭着西装外套,身上的衬衣已经被雨浸得湿透。明笙一低头就能看见贴在他胸口的白衬衣,露出皮肤的颜色,和隐约的一点形状。他靠在金属椅背上,竟然浑然不在意。

她抿抿唇,伸手将伞分他一半。

大雨滂沱,伞面经不住风雨摧折,掀起一角。明笙后背立刻湿了一片,长发被裹挟着雨水的风撩到脸颊上,遮住她的眼睛。

相似的狼狈好像把彼此的距离拉近。

江淮易伸臂箍住她的腰,脸贴在她干燥的小腹上:“你给自己撑。我不用。”

腰上缠着湿漉漉的他,冷意隔着一层衣料浸入皮肤。明笙微微低头:“我以为你总该有点长进。”

江淮易淡然自若地抱着她,阵雨之中表情惬意:“不爱你了叫长进,还是让你爱上我叫长进?”

“至少别总是买醉淋雨。”明笙俯身嗅了嗅。雨中的气味复杂,绿化带的泥土,尘沙,草叶的味道,还有几家夜宵店面的烟火气,里面果然有几丝酒精的味道,“又喝酒了?”

“一点点,当饮料喝的。”这是真话,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却像某种审问。但谈话的节奏缓慢得令人舒适,他觉得被这样审问着也很好。

此时此刻的依恋很突然,又好像顺理成章。他们之间好像像两半互相吸引的磁石,只要她稍有松懈,就会忍不住紧密相连。但忆及他前一阵的冷漠尖酸,明笙依然有镜花水月的不真实感。

雨势稍小了些,彼此竟都对这雨有些不舍。

“你怎么不问问我来做什么?”江淮易忽然抬头。明笙看着伞柄,久久不作答。他失去耐心,抬手轻轻一挑,她的伞直接脱手掉在了地上,成功惊回了现世。

雨水打在绸面上的响声更加清晰,雨丝不留情面地将失去了遮蔽的她彻底打湿。明笙惊异于他的喜怒无常,低头看了眼伞,却不去捡。她呵笑了声,不知想起什么,自言自语:“脾气倒是见长。”

“是一直都这么糟,只是以前很少对你发脾气。”江淮易平淡说完,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没有表情的时候,面容冷淡而俊漠,被时光淬炼出属于男人的压迫感,令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节奏走。江淮易被她不挪一寸的眼神取悦了,拨开她脸上湿漉漉的发丝,拇指压在她唇畔,轻轻抚动。

雨丝的凉和体温的热交织在她的双唇,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太具蛊惑力,明笙对视不过两秒,便鸵鸟式地闭上了眼睛。

他低低笑出一声,笑音低沉悦耳。

明笙深深呼吸,他却像吊着她的胃口似的,久久没动作。终于,在她想要睁眼的那瞬间,他的唇印下来,轻轻舔舐她唇上蛋糕的甜味,而后一触即走。她睁开眼,正对上他餍足而得意的眸子。

“我不想翻过这一页。你想也别想。”他的语气严肃而决然。

“我和许亦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所以不准把她做的事算在我头上。”江淮易的眼神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时的模样,眼里的神采自信到自大,若即若离地蹭着她的唇,“但我允许你以女朋友的身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明笙听得向后躲避,被江淮易牢牢扣住。

他捏住她的腰:“答不答应?”

“…”

“答不答应,嗯?”

明笙左右无处躲,敲了下他的肩膀:“放开…痒。”

江淮易变本加厉地在她腰间轻挠,声音压得低低的在她耳边威胁。明笙终于受不了,逸出声笑。笑眸跟他的眼睛对上,蓦然间含义自明。江淮易轻笑一声,附在她耳边道:“你就是爱嘴硬。”

明笙呼吸不匀地伏在他肩上轻喘,脑子里预想的回绝不知被雨水冲刷去了哪里。这个任性的,会逼她跟他一起淋雨的人,会带给她的人生许多风雨。

可是她根本不想逃。

她闭着眼想,骤雨疾风,都来吧。

哪怕重蹈一万次覆辙,只要有过欢愉的此刻,就在所不惜。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子在寒雨中微一哆嗦。江淮易终于放开她,说:“先回去?”

明笙略显僵硬地点点头。

江淮易捡起地上的伞,把摔折的伞骨拨正。他单手替她撑着伞,一手攥着她的手指,自然地往回走。

跨进明夜的时候,里面短暂的庆祝会已经结束,工作了一天的服务生们各自回家,只有秦沈留到了最后,在检查电路。他看见明笙带着人来,愣了一下说:“怎么淋成这样,要不要烧壶开水…”

“没关系。”明笙朝他微微一笑,“下班吧,生日快乐。”

秦沈又是一愣,说:“…谢谢笙姐。”

江淮易轻车熟路地牵着她上楼,面不改色道:“你雇的员工对你挺殷勤。”

他自己顿了顿:“也对。你这种放假一晚上给人过生日的老板,谁都喜欢。”

明笙说:“小沈家里条件不好,十六岁的男孩子出来打工,很少有地方要。如果不是我这边给他位置,可能他就去做…”

“我不关心这些。”他拧开门把手,宾至如归一般,第一秒就开始解衬衣扣,边道,“人家是感激你,还是对你有想法,我都不关心。”他几下就把湿衣服除尽,过来脱她的,侧拉链一下拉到底,他边把她从裙子里剥出来,一边说:“但是我会嫉妒…昨天是我生日,你是怎么对我的,嗯?”

明笙淋雨之后乏力得很,挂在他身上任由他把湿衣服粗暴地扯开,轻轻地哼笑:“你不是挺享受的?又是抓胸牌又是揉手指。”

江淮易看着她的眼神瞬间莫测起来。

明笙不自在地撇开脸,依旧没抵住他戏谑的声音:“关心得挺多啊…”

江淮易把手上湿成一团的裙子扔开,瞟了眼浴室的方向,挑眸:“一起?”

第45章

江淮易把手上湿成一团的裙子扔开,瞟了眼浴室的方向,挑眸:“一起?”

明笙戳了下他的胸口,说:“你先去。”

无须多言的拒绝。

他挪走视线,不悦地舔了下后槽牙,最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起来,往浴室方向走。明笙早已对他的任性妄为习以为常,挽着他的脖子没挣扎。但江淮易面色平淡,最终把她在淋浴间外放下,抬抬下巴:“进去。”

“你淋了那么久,容易感冒。我待会儿再…”

江淮易裸着上身,倚在洗手台上,打断她,“我是男人。少废话。”

明笙从善如流,光脚踩在玻璃淋浴间的大理石地面上,伸手把两个胸贴揭下来,反手一摁,哗啦啦的水声从花洒倾泻,溅在她的身上。浴灯橙暖的光线下,她的皮肤泛着诱人的蜜色。

她抬手试了试水温,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观察他的表情:“确定要在这等?我不负责后续灭火工作。”

“洗你的。”江淮易大方转头,拿起她洗手台上的洁面皂端详,一会儿又对着她洗面奶的英文说明做阅读,好像对她平时用的这些瓶瓶罐罐有着莫大的兴趣。

明笙看了两眼便不再管他,拉上淋浴间的玻璃门。

磨砂玻璃的材质模糊了她的身影,密集的水滴覆在她美好的轮廓上。

细密的水声下漫出湿热的蒸汽,很快模糊了洗手台的镜子。他拇指无意识地勾划镜面上的薄雾,嘴角无意识地翘起。

甜蜜与不真实感在同一时间侵袭整颗心脏。

他以为他们彼此还要走过许多弯路才能重新坦诚相待,以为她没那么容易原谅自己…好像不抱希望地重复着捶打一扇紧闭多年的门,突然门轻易地开了,反而令人无法置信。

明笙从浴室出来,江淮易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坐在她书桌旁边,翻着几盒她没来得及扔的套子。

江淮易见她出来,轻轻一松手,手里那一盒滚进废纸篓里。

她边擦着头发边笑:“看出什么来了?”

这些东西全是她拍广告的那个牌子,包装上清楚地写着“非卖品”,很容易看出来是广告商友情赠送的产品。江淮易白天一见便朝她发作,这会儿自己知道闹了乌龙,却面不改色,“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早点告诉你有用吗?”她挑挑眉,轻松道,“有人吃起醋来可是一句话都不肯多问的。”

江淮易默然,坦然承认:“我这个人,藏心事天生比别人难一点。”他顿了顿,抬眸看她,“你肯定能看得出来我在想什么。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跟我解释。”

何止不解释,她简直是在误导。

江淮易把她拉到自己腿上,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现在能解释吗?”

明笙没有开口的意思。

江淮易失望惯了,以至于觉得此刻的失望也很顺理成章,吸了口气:“明笙,我可以被你拒之门外,可以被你抛弃一次又一次,我回来找你全都是自己情愿犯贱,你怎么泼冷水都可以。但是我不喜欢你对我藏心事。”

“不能对我坦诚一次吗?”他紧盯着她的眼,那眼底的黑色好像要将她吞噬,泛着微微的光芒,“以前是我太幼稚了,只知道风花雪月不懂得柴米油盐。但现在,不管是什么问题,我都可以跟你一起承担。”

“告诉我你怎么了,好不好?”

如果要对自己坦诚。她承认,自己的心脏好像微微浮出胸腔,在迎着他的方向跳动。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他打动了,但最终还是没有攒足勇气。

她害怕彻底的决裂,也恐惧真相大白于天光之下之后,连隐秘的依恋都变得可鄙。

明笙想了想,静静地问:“如果我做不到。我们是不是也没必要重新开始一次?”

江淮易眉头紧锁,脸上表情变幻,一开始是倏然而逝的愤怒,经历一瞬的黯然,变成对彼此的嗤笑。他喉结滚动,终于挤出低沉的一个字:“嗯。”

她开始从他腿上下来。

江淮易下意识地按住她的头发,说:“你别动。”说完才发觉他们之间达成的共识和彼此潜意识里的反应背道而驰。

明笙冷静地开口,搬出一个看似顺理成章的理由,掩盖此刻的僵持:“你该去洗澡了。”

凌晨雨势转小,明笙枕在一片黑暗里,听着江淮易窸窸窣窣地掀开被子上床。旁边的床垫微微陷下去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