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果然吃了闭门羹,他们于是决定暂时在县城住下。返程的车上,年编给小组开队员开了个简短的会,确定方针:一边等候那家人的消息,顺带在镇上向邻里收集信息,并分出一个人去联系救援队里的其他亲历者。

这地方的条件实在算不得好。

江怀雅住进旅舍的时候,还在和顾谅打趣:“这宾馆说自己是三星酒店,全北京的快捷旅馆都不服啊。”

他们住的地方在三楼,旅馆没有电梯,顾谅正帮着她把行李拎上去,就听见二楼有女人在吵架——“你们这地方能住人吗?这热水里面都有沙的。”

——“小姐,我们这里的热水全都是自己烧的。这个是水垢,不是沙。”

——“水里有水垢,那不就是沙吗?”

顾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和江怀雅对视一眼。

听声音,这女人年轻得很,大约二十三四岁。那浑然天成的语气绝不是矫造出来的,一听就是被娇惯了几十年才能造就。江怀雅路过二楼的时候不禁多看了眼——只有一个背影,一身国际大牌,身段纤细又苗条。

顾谅的目光则放肆多了,探头探脑看了好一阵,走到三楼,悄悄过来跟她分享:“雅姐,那是个美女呢。”

“你又晓得了?”

“那是。虽然就瞧见个大侧脸,但那皮肤那线条,绝对是个大美人儿。”他摆弄完自己那点眼光,又谄媚兮兮地弯下眼睛,“当然,比起我们雅姐那可差远了。”

江怀雅朝他嘁了声,跨进自己房间。她这趟过来知道条件不会好,带的衣服全都是牛仔裤灰毛衣,要多土有多土,这马屁就是拍在马脚上。但面对顾谅,总像面对一个卖乖讨巧版的江潮,她心情很容易就好起来。

旅馆的条件确实不好。白床单倒也不是潮,就是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霉菌和沙尘的混合体。她坐在皱巴巴的床单上,思索自己行李里有没有带包头包脚的睡衣,结论是好像没有带。

她的睡裙全都是丝绸的,吊带,不管春夏秋冬都一贯如此。

看来这个习惯得改改了。

想完这些,她想到了聂非池。

出差采写的事她并没有告诉他,反正他也不在北京,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但坐在光线昏沉的小旅馆里,她突然又想给他打个电话。

告诉他,自己也来大西北了,问问他,你还好吗。

她觉得自己其实是想念他的。

这个电话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并没有打。

这直接导致她忙完一天的采访工作回到旅馆的时候,呆立当场。

对于身处工区的地质野外工作者,有一句著名的调侃——“远看是讨饭,近看在勘探”。

江怀雅一直很难想象风清月朗的聂非池野外工作中的样子,直到这一刻。她在前台问接线小妹,有没有苹果的充电线。小妹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客人以前落在房间里没拿走的:“这个行吗?”江怀雅拿去一看,接线口上一个华为的标志被磨损得差不多了,无奈地朝她摇摇头。

小顾和年编用的也都是安卓机,她一时不知在这个小镇上,该找谁借充电线。

然后她就在焦头烂额之中,看见了聂非池。

那是一队人,前面的男男女女都很面嫩,好几个还背着双肩包,穿牛仔裤,运动鞋上沾着没有干透的泥。后面走着一男一女,都穿统一的工装,虽然看着风尘仆仆,但显然从容许多。在后面还有几个穿工装的队员,看上去年纪就要大上不少。

郊县的黄昏是浓烈的,火烧云在天际投下油彩一般的霞光,送他走来。

这时候的他染上风霜,从神坛掉进这黄土人间,气质更为内敛宽和,褪去了她最讨厌的清高,反而更引人瞩目了。

江怀雅一眼就认出了聂非池,并猜测他旁边紧挨着说笑的那位就是电话里的小师妹。

但他们显然都没有看见她,一行人直走向饭厅。

她就这么站在前台,好似面对一群陌生人,没有喊住他。更何况他进门时的目光没有与她交错,应当是没看见她的。可是好巧不巧,某一刻福至心灵,他脚步突然一顿,回过了头。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线指引。

小念在他身边顿住:“师兄,怎么啦?”

聂非池没有及时回答,任凭大部队在他面前走空,看着某一方向,嘴角慢慢翘起来。

隔着一两米的距离,江怀雅居然有些腼腆,舔了舔干燥的唇,移开了视线。

接线小妹又热情地翻出另一根充电线,拎给她看:“小姐您看,这是好几年前客人留下的了,老板说是苹果的!”

江怀雅扫了眼,是苹果4的,和她的接不上,抱歉地继续向她摇摇头。

聂非池走过来,说:“没带数据线?”

她难堪地点头:“出门太匆忙,忘带了。”然后窘迫地望了眼他身后,那个小师妹还站在原处,探究地看着他俩。她猜的还挺准,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美女。

聂非池把她的脸掰回来:“匆忙得连通知我都没时间?”

“我…”江怀雅居然往后挣退了两步,嫌弃地看着他,“你刚从哪回来呢,不要随便碰我的脸啊。”

小师妹扑哧笑了一声,回身走了。

“…”

江怀雅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怯生生望着他:“我是不是…让你丢脸了。”

聂非池神容寡淡,看不出情绪:“你住哪一间?晚上给你送过去。”

江怀雅下意识道:“别晚上成么,我急需。”

他瞥了她一眼,走了。

接线小妹还在好奇地打探:“小姐,这是你…男朋友啊?”

她语气相当犹疑——哪有见男朋友全靠偶遇的?还是在她们这种犄角旮旯偶遇。

江怀雅抿抿嘴,没点头也没摇头,悻悻溜号。

虽说她在电脑上也不是不能跟他联络,但他居然就这么干脆地走了。临走那一瞥的涵义太过意味深长,江怀雅揣摩了半天也没揣摩出来。他这算什么,生气?甩脸色?都不太像。

她把房间号发给聂非池,在房里等到天黑。

七点了他还没来,西北地区天暗得尤其早,她起身站在窗台前,张开手指。小县城里没有城市终年不休的璀璨灯光,真正能体会到伸手不见五指。

这感觉很新奇,像一个被金主包`养的少女,在独守空闺的寂寞日子里,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拍散了。

她图什么?一根数据线?

世上没有比她更悲惨的失足少女了吧。

身后开门的声音将她惊回了神。

她为了省去敲门开门的步骤,直接给他留了门。所以聂非池手刚敲上去,就发现这门是虚掩的,薄薄一扇打开,她正站在窗前,穿着清凉的衣裙,好似马上要飞出窗台。

他望了望窗外夜空,开口第一句是:“看见星星了吗?”

第29章

江怀雅正后悔方才没留意,他已经往她腿上扫了眼:“穿成这样,也不锁门?”

她挑挑眉说:“就这种淳朴闭塞,连谁家丢只羊羔都能满城皆知的小地方,哪碰得上色狼这么洋气的动物。”

聂非池不置可否,在她房间里看了圈:“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到的青海。报社采写,你可不要以为我来查岗。”

江怀雅自嘲地想,要能跑来这种地方查岗,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真爱。

地理书这样形容这里——

昆仑山横贯中部,唐古拉山峙立于南,祁连山矗立于北,茫茫草原起伏绵延,柴达木盆地浩瀚无限。

山川大地沉入苍茫夜色,浮出人与人的小小世界。

江怀雅看着他:“东西呢?”

聂非池从口袋里扯出条白色软线,随意往床上一抛。

江怀雅下意识过去拿,刚刚趴下,有人从上往下,捞起她的腰。他俯身,轻轻嗅她发丝的气味,声音轻若未闻:“谁说碰不上。”

江怀雅有个习惯,凡是出远门精简行李,所有化妆品护肤品都可以扔掉,但一定会带洗护用品。这两样她用不惯劣质的,所以味道都很熟悉。

发间的清香还没有散。

普鲁斯特说,“当人亡物丧,往日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还会长存。”在她身上尤甚。有时闻着熟悉的味道,会觉得她数十年都不会移情。

聂非池眷恋地搂了一会儿,把她的鬓发撩到耳后,看清她素面朝天的脸上略显苍白的嘴唇,问:“水土不服?”

“有一点点。”跪趴的姿势令人不安,她努力翻转身子,面朝他。

哪知真正面对面躺着,才平添尴尬。

他刚换了衬衣,衣服上还带有纤维里挥散不尽的男香。这香水是她送他的,夜风里靡靡滋味,令她平躺都不太自在。

四目交接,她先笑了。

这笑声像一种默许。他目光渐渐失去焦距,倾身吻她,垫在她腰后的手顺着腰线往下,勾到了睡裙之下轻薄的衣物,把那贴身的一条不露痕迹地拽下一半。江怀雅被硌得挪了挪腰,软腻的触感滑过他手臂内侧。他于是更为恣情,吻她的肩背,把指尖的布料彻底勾下来。

江怀雅只觉腿间忽地一凉,心里不清不楚地有些怨愤:这一见面,话都没有说上几句,怎么就要展开这种深度交流了…?

思量间,他稍稍起身,解自己的衣服。这意味已经相当明确,江怀雅倒也随遇而安,还上手帮了他一把,内心有个声音嘲笑自己:这才第几次,他们就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跳过羞涩和*,平静地为对方宽衣解扣。

末了,聂非池一把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

明明是很艳情的姿势,他做起来却很温馨。

裙底下若即若离地磨蹭,她十分好学地探索位置,他倒很有耐心,垂眸望着她的唇,大拇指轻轻抚过去。西北气候干旱,她嘴唇缺维生素,有几道小伤口,他低头含了两下唇瓣,齿间滑过淡淡的铁锈味,于是用舌尖去找她唇上的因为干燥开裂的细痕,有些心疼,“为什么来这里采写?”

工作哪有什么为什么。她大脑迷迷瞪瞪的,哑着嗓子语无伦次:“不好吗?不来你哪能…反正再不帮我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话没说完,他反手按掉日光灯,把窗帘扯上一半。

于是一半的屋子黑得彻底,一半却是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瞬间轻啊一声。

月光都好像哆嗦了片刻。

她缓过那一阵涩痛,伏在他肩上,轻轻抓了下他的背惩戒。

也只能这样了。这地方隔音差,床板的质量也堪忧,她只能悄然抑住所有呼喊和怨愤,把情动都藏在黑暗里。

床沿离窗台也不过一人宽的距离,好几次她昂头时,能感觉到背后窗帘被撞得一飘一荡,向月光揭示室内的暗涌。她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羞耻,脸上发烫,两条腿随着他的动作抖抖索索,呼吸如萦墙的烟雾:“腿、麻。”

他于是将她放平,继续下半场。

漫天繁星都看见了,只不过是他给的。

到后来也不知今夕是何夕,江怀雅只庆幸这次没上回那样疼,蜷缩在一旁。他翻身下去帮她接充电器,电源倏地一亮,熄灭在漏夜中。她呆呆地凝视着地上一小片月光,嗔道:“你送根数据线也送得太不纯洁了吧。”

聂非池坐在床边帮她揉腿,状似平静地说,“江潮前段时间打电话来把我骂了一顿。”

江怀雅吓懵:“他疯啦?”

聂非池手指搭在她腿上,江怀雅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每个指尖的位置。他就这么把手搁着,眼眸微微眯起:“他怀疑我在外面有人。我让他冷静点想想,我们之间好好的,我没事为什么要找别人。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俯视她的角度。颈部的线条,起伏的喉结,都在她眼前。

江怀雅想起那可能的因由,喉咙不禁干咽了一下。

他抿着唇,笑意若有似无。

江怀雅悔不当初地埋下头,体会到了一点“眼前骤然发黑”的滋味。

自家弟弟自己懂,大嘴巴,一根筋。她一定是脑子进水才会跟江潮开玩笑说他们那方面不和谐。

聂非池弯腰,居然很认真地在她耳畔问:“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强自镇定,按兵不动。

偏偏他对这问题还挺执著,轻轻抬了抬她的下巴。

江怀雅憋不住了,鄙夷地斜睨他:“就算是真的,你这一言不合就上阵的习惯很不符合你平时无欲无求的气质啊。”

“你对我有什么误会?”他倒很坦然,无所谓地牵牵唇,“我的欲和求都是你。”

江怀雅望着他,所有表情都为之一滞。

这个人…居然还会说情话。

这一晚他没有离开。阴暗逼仄的小房间好像因为这个怀抱的存在,变得安稳踏实起来。从揭幕式回来后连续两夜的梦魇没再侵扰她,这导致她第二天没能按时醒来。

青海这一日的太阳异常好,房间向南,没拉上窗帘的那一半屋子被照得暖堂堂。

江怀雅匆忙扯了一条牛仔裤套上,去看今天的备忘录。

聂非池醒来的时候,她正一脸肃穆地翻找会议记录,一边手忙脚乱地扣衬衫扣子。

他有些懒散地换了个位置靠,江怀雅低头才发现他躺到了她两臂中间,正在解她扣上的扣子,顿时浑身僵立。但他又一颗颗扣回去,笑:“傻丫头扣错了。”

晨光打在他睡眼惺忪的侧脸上,宁静而温柔。

江怀雅脑子突然一抽,喊他,“聂非池。”

“嗯?”他鼻音浅浅。

“我本来想等你回北京,有话要和你说。”

聂非池帮她理完领角,眼睑微微一敛,“我知道。”

江怀雅:“你知道我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