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雅也佩服自己,睡得还挺安稳,一个噩梦都没做。第二天一大早,江潮打道回府,她把神神叨叨的弟弟送走,又照常去上班。她在社里的隐形试用期也快过了,组长好似有给她派正经任务的趋势。今儿一早,她往主编办公室跑了一趟,忙里忙外,居然错过了电话。
回到办公桌一看——未接来电3个,平均每隔半小时一个,准点准时,绝不多打。
聂非池居然会连着给她轰电话,有进步啊。
江怀雅拿着手机去洗手间,面带微笑。
刚把电话按出去,又马上摁断,笑容收敛——搞什么呢,她这么高兴做什么?等一等,等下个电话来。
结果这么一等,等到了傍晚。
聂非池在工区并不适宜用手机,等到晚饭时间才有空打这个电话。
本来没抱希望,没想到她居然接了。
刚接通,她甜津津地喊:“喂,陈杞吗?”
这一声亲热但刻意,他怔了片刻就反应了过来。
“你是想故意气我吗?”
江怀雅沉默好几一会儿,叹了口气。
“你看,你能反应得过来。”她说,“所以我也可以。”
就这么一句,很多解释都没必要说了。
这一刻他有点庆幸,他需要解释的对象是她。
大段准备好的话被省略,电话里剩下了空白。
聂非池靠在饭厅外面的水泥墙上,望着青海小县城里的白云蓝天。
他望着她所在的遥远方向,说,“我昨晚试过了,能看见星星。”
“是吗,有几颗?”
他目光不知不觉地放柔,“数不清。”
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的通话好像总是这样,明明心和大脑都在飞速地运转,能感受到血管里的热流随着他的话变幻流动的方式,心跳却压在嗓子眼,令她说不出话。
江怀雅忽然说道:“虽然我没有误会什么,但好歹来龙去脉你得交代一下吧。我可是不明不白地,听着你家小师妹管别人喊了好几声嫂子呢。还有——这小师妹听声音,也是个小美女吧?”
聂非池听着笑了一声。
半晌过后,“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
他顿了一瞬,选了一个最普通的开头,“那个人是黎乔娜。”
江怀雅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脑子里轰地一声”。
黎乔娜。
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跑上跑下七层楼,为洪彻准备惊喜,接收对象就是黎乔娜。她还曾经拉着赵侃侃去高一年级的早操队列里偷看过,想瞅瞅洪彻追的小学妹长什么样。坦白说,具体的样貌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看完之后对赵侃侃啧啧赞叹,说洪彻的眼光果然很高。
总之是个艳绝全校的大美女。
平心而论,美则美矣,她觉得以聂非池这样的条件,有个把这种水平的前女友并不稀奇。问题在于,那人是黎乔娜。
江怀雅清楚地记得,在她拉他去围观那场声势浩大的灯光告白之前,他是不认识黎乔娜的。
准确地说,以他当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心寡欲劲,问他自己班里班花是谁他都答不出来,更不用说去认识下一届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学妹。
于是江怀雅哀伤地认识到一个惨淡现实——
他们两个,谁为谁亲手做的嫁衣更多,还真没有定论。
第27章
聂非池好像能察觉到她所思所想,及时扑灭火苗:“不是前任,不要多想。”
“那也胜似了吧。”她回想小师妹喊嫂子的自然语气,这情形恐怕不止一年两年了。
“是个误会。”他说。
江怀雅终于明白了自己接受不了的点——这么苍白贫瘠的解释,她居然也能相信。他太清楚不过他在她这儿的信用额度,所以连多余的描述都懒得给,一句“误会”就想抹过。
但他不明白,感情经不起坐吃山空。
可恨的是,在这座山倒塌之前,谁也无能为力。她都想不出一个生气的借口。在他面前看似可以随意任性,但却必须懂大道理。理由不够雄辩,连正儿八经的气都没法生。
“哦。”她淡淡地回。
电话那头突然有人喊他。
江怀雅正留心那个模糊的声音是不是小师妹,聂非池已经应完人家,对她说:“我这里还有点事。”
“去吧。”没等他说完,她挂了电话。
还是没敢正面开火,做一个真正不讲道理的刁蛮女友。江怀雅觉得自己有点窝囊。
通常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想找自己闺蜜聊一聊。
赵侃侃正被外派去南边采访,这会儿估计忙得脚不沾地。
江怀雅怀着愧疚之情打通她的电话,却被告知:“兔子,你猜猜我现在跟谁在一块儿?”
她翕唇,给出一个答案:“习-近-平?”
“你怎么不上天呢?!”
江怀雅笑:“说吧,谁。”
赵侃侃故弄玄虚地压低声线:“一个小帅哥。”
“你今年十八吗?睡个小帅哥还要跟我通报。”
赵侃侃恨铁不成钢似的哎一声,隔着屏幕都能看见她羞得满脸通红:“你别瞎编排,我怎么就睡人家了…那可是你亲弟。”
亲弟,江潮。
还有比这更悲怆的事吗?她为了男友的桃花债打电话给闺蜜倾诉,闺蜜却正在愉快地睡她弟。
江怀雅把自己的悲愤之情向赵侃侃概述了一下,赵侃侃胆怂,把电话给了江潮。江潮刚听了一截话,就把她喷个狗血淋头:“我在国道上看见你们社的车抛锚,好心好意停下来瞅瞅,人让我帮忙送个女记者去南京,我瞧着顺路就答应了,鬼知道是赵侃侃?早知道我就开走了好吧!她坐一百二十码的车都喊风大!”
“一百二十码的风确实大啊…”
赵侃侃的声音一旁虚弱而无力:“好了好了,让我自己跟她说…”
江潮:“你会说个毛线——”
江怀雅给手机开个免提,摆在桌上。
里面像在演广播剧似的,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这两人的仇怨源远流长,要追溯到她参加话剧大赛的那会儿。
编剧是赵侃侃,写了个爱情故事。当时她们正值高三,男主角选来选去,人都没时间演,最后拉了初中部的江潮来救场。这小子来了剧组之后才发现女主角是江怀雅,天天找赵侃侃干架:“你这剧本就不能改改?你瞅瞅这场吻戏——让我对着我亲姐下嘴,人干事?!”
或者,“你丫就不能把造型改得走心一点,这破麻袋能让观众看出我的帅?!”
结尾永远是——“你这什么破剧本。”
那段时间赵侃侃闻风丧胆,五百米开外见到江潮就跑,每次都把她抛下:“你弟来了!我先去避避风头!”
最后,她听不下去了,对着电话说:“江潮。”
那厢吵闹声消退了些。
“江潮。”她又唤一声。
江潮不耐烦地接起来:“干嘛?”
“你少欺负人家侃侃。人胆子小。”
江潮冷笑:“她胆子小?呵…”
赵侃侃终于见机夺回了电话,噔噔噔跑出好远,弯下腰喘一口气:“兔子,你说吧。出什么事了?”
江怀雅很快遗忘了这段插曲,把聂非池的事一五一十抖了出来。
赵侃侃的第一反应是:“你俩什么时候搞一块儿的!”
“就前几天。你都不在,不算瞒你。”
赵侃侃平复了不忿,做了几回深呼吸,镇定地说:“那就,分手吧。”
轮到江怀雅错愕:“你说什么?”
“分手啊。”
赵侃侃条分缕析:“虽然大家伙儿都可劲撺掇你俩在一起吧,但谁都知道,你们两个不合适。性格,志向,为人处世…差太多了。你就说说你吧,真打算在报社留多久呢?才来一个月,我就觉得你有点坐不住了。你这个人,没定性。”
“说什么话呢?”江怀雅佯怒。
赵侃侃笑得高深莫测:“你自己肯定也知道的。一般人没定性`吧,由于客观条件受限,还翻不出什么浪。但你不一样啊,放荡不羁江公主,你今天在北京坐办公室,明天对我说你辞职去横跨亚非拉,我都不觉得惊讶。我一直觉得,你这种人,至少得浪到四十岁。”
江怀雅气笑了:“那你说我跟谁合适?”
“谁都不合适。”赵侃侃一语道破天机,“所以你才总是追逐着一些不可能的人。因为你自己也明白,其实你谁都不需要。”
倒不如在感情里反复受挫,还能告慰自己,是运气不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想和他经营一段感情,却有心无力。
江怀雅不想承认,但却已经在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了。
“不过话说回来,聂非池也是这种人。”赵侃侃叹着气,“你们俩是同一种人。”
都不需要任何人,但却需要彼此。
这是江怀雅第一次听别人评价,他们是同一种人。
居然是在这种情境下。说白了就是凉薄,只是凉薄得不太一样。
江怀雅挂掉这个电话,内心没得到任何宽慰,反而更绝望了。
不是对他绝望,也不是对感情绝望。
这种感觉她自己说不上来——类似对自己绝望了吧。
没有念想,反而不纠结了。风平浪静度过一个周,回头望望才发现两人除了发过几条不痛不痒的讯息,几乎没联络,他倒是每天坚持问候她晚安,但她时常会忘。她安慰自己说是因为他工作忙信号差,她也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然而心里一片了然:不是这样。是有一团刚刚燃起的火焰,声势渐消。
可能正因如此,当组长说要派人去采写的时候,她第一个报了名。
主编挺器重她,可能是看中她早年有拍电影纪录片的经历,和走南闯北的能力。采写目的地地方偏条件差,派她去一个能当两个使,国营单位也不乏优秀的资本家。
但她挺乐意的,重新拿起相机,只觉得亲切熟悉。也许只有不断行走,把有限的感情洒在辽阔大地之上,再多进退纠缠也显得不值一提。
第28章
行程在一周后。
临走前,她应邀参加了艺术展的揭幕式。
她把这当作和李祺的告别,穿正装礼服裙,搭一件黑色西服,称得上郑重其事。最后在休息室拆掉头发上的暗夹,端详二十五岁的自己,只觉世事仓皇。
在她成年的岁月里照顾她,陪伴她的那个人,终究远去了。
江怀雅走出展厅,觉得赵侃侃说得没有错,她的心里并没有大喜大悲。即便难以承认,但她已经在这小半年里,做好开始下一段人生的准备了。
如果人是一种冷血动物,那她应该是其中佼佼。
这天晚上她没有睡好。
江怀雅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很少为什么事不得安眠。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喝了杯黑咖啡才去机场,姗姗来迟。小顾早就等在候机厅,把一袋早餐递给她,悄悄传话:“年编好像有点不高兴。”
年编是组里一位前辈,三十出头的男人,戴一副圆框眼镜,由于真名很像近年大火的一部宫斗剧里的妃子,经常被人在私底下笑。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脸板得更厉害了,好像这样能显得自己更具威严。
江怀雅无暇理会这些琐碎的人情世故,接过早餐就吃,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顾表情无比受伤:“雅姐,我都跟你自我介绍过三回了,我叫顾谅。”
江怀雅反省了一路,飞机抵达西宁机场,她给小顾买了热饮赔罪。
一行人走出机场,灰黄色调在眼前绵展开来。小顾捧紧了热饮:“这地儿可真够荒的。”
“待会儿有的荒呢。”年编冷冷出气。
他们要采访的人家在山区,是一个救援队队长的遗孀。
这个事件从发生之初就颇受关注——一所著名高校的大学生探险社团,来未开发过的山区当背包客,结果遇上大雨路滑,迷路被困山中。当地民间救援队第一时间出动救援,然而就在一队大学生都成功被找到之时,发生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救援队长王诚坠崖牺牲。
家属拒绝接受任何采访,他们这一趟也有颇具挑战。
他们先是在市区住了一夜,第二天坐火车到相邻的县城,又改坐面包车进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