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眸垂眼从窗边退回来,拿起桌上的白瓷小盏一饮而尽。

  “我有我回不去的繁华世界,你也有你回不去的浮生梦影,是不是?我还记得,一年前我们在大漠里遇见温剪烛的那个夜晚。”

  君妄莲握着酒杯没有说话,仿佛真的被苏明眸说中了一般,他望向窗外的虚空,迟迟没有喝下杯中残留的一口酒。

  “你与我被他的‘骷髅幻戏’迷惑之时,你在他的琴声里,看见了什么?”

  君妄莲失神一笑,“那时候都快被那个怪物吃掉了,还能看见什么?”

  苏明眸将自己的酒杯倒满,浅浅尝了一口,“可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的笑翁馆,我看见了我从没有出生于帝王之家……那么你呢,你看见了什么梦寐以求的事?这些年来,我都没有问过你,当你还不是玉灵的时候,你曾经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过往,为什么在池底的时候,你看起来是那么的寂寞?”

  君妄莲用筷子敲了敲酒杯,清脆的声音让他想起莲池下的流水叮咚,那年复一年的岁月化成了池底的淤泥,沉淀在水下,过不了多少年,就生出了一支洁白的莲来,其实,他更喜欢莲的另一个名字——“水生”。

  他沉在淤泥之中,也算是被岁月打磨而生的一支莲了,所以就随意的取了“莲”做名字,然而,当一切都时过境迁之后,他真的能忘掉曾经的那个名字吗?只怕有人喊了那个名字,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回头罢。

  可惜的是,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个名字了……

  再多繁华的过往,如今只剩下了一具风尘仆仆的灵魂。

  他轻轻的敲击着酒杯,仿佛想把所有不能说的话,通通都融进短短的诗词里……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唱到最后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一句“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唱得几乎让他断了气一般。

  酒杯“啪嗒”一声从他手中掉落在桌面上打旋。

  君妄莲似是醉了,就那样随意的趴在桌上,白衣沾染了酒滴也全然不在意,他若梦若醒般的声音从臂间传来,还是那番好听的笑意,让人动容,他说:“苏老板,你这家伙为什么总爱提起别人的伤心事来……明明你自己去回想就好了啊……鬼才喜欢和你一起把酒忆当年呢……”

  “你不也算是鬼么。”

  鬼和妖怪自然是一家亲了,苏明眸灿笑。

  “说起来,我的故事可是惨的很呢……你不怕听了之后,感动得痛哭流涕吗?”君妄莲把头埋在臂间,话音里带着笑意,只有空中的幽香能看见他眼角流萤一样的光,“我可不想看你一个大男人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会做噩梦的。”

  “还不知,谁比谁更惨呢……倒是怕你先哭了出来。”苏明眸落落一笑,从十一岁那年起,我与你,也算是刎颈之交了吧……而如今回想起当年的事来,却是不忍心你那番寂寞如斯,常常会好奇你的过往到底会是怎样的光景?你总是那样开心的笑,其实还是如我初在莲池见你那般孤寂吧,因为没有人知晓你的过去,没有人了解你……若是能帮你分担一些,也好过各自神伤罢……

  苏明眸回头望向窗外,那琼楼玉宇犹如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而眼前的人,是不是也曾和自己有着一样际遇?是不是也有着痛苦的回忆?

  他忽然,不敢去触碰。

  在这个世界上,权势、金钱、私欲筑成了人心的围城,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真心,也变成了倾城难换的东西……他到底还是害怕,连最后一个可以真心相对的朋友都失去了吧。

  君妄莲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明眸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待他打算收拾酒杯的时候,君妄莲却猝不及防的开口了。

  “苏老板……我告诉你一切之后,记得,绝对绝对不要再让我洗碗了……油腻腻的真的很可怕……”

  苏明眸一愣,轻轻笑了。

☆、四

  玄武门的守卫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寒风中,一直到了三更天,城墙上的灯火被风吹得乱舞,几声短促的马啸传来,守卫们一一打起精神看着远处的黑暗,不知从里面会飞奔出什么来,也许又是某个贪玩王公贵族的马车。

  不远处,马蹄的声音因为太快太急而几乎连成一片刺耳的长声,守卫停了半晌,暗自猜测着这绝对是一匹绝世的宝马!

  疾风突地席卷而来,马蹄声混杂着嘶叫达到了顶峰,一时之间将几个守卫的眼耳口鼻生生震住!眼睁不开,耳听不见,直到疾风停下之后,一切才又回归平静。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机会看清那匹宝马的样子,因为他们就连是否有人曾骑马过门都不能确定!

  今夜,御书房的灯光比平时少亮了一盏。

  守夜的老太监陈公公知道皇上今夜在御书房会客,所以自知分寸的退到了灯光照不及的黑暗里,不管御书房内在进行着什么秘密的交谈,一切不该听之事,他绝对听不见。

  御书房之上的帘幕后,那个传说中的九五之尊安然的看着帘外的人,他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帘外的人等了许久之后,他才懒洋洋地开了口。

  “听说,你是大漠里最厉害的杀手?”

  帘外的人冷冷的答道:“是。”

  皇上较有兴致的看着那人,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从来没有人在你的手下生还过?”

  那人沉默了一阵,简短而有力的答道:“只有两人。”

  帘幕后的九五之尊淡淡一笑,继续问道:“你想要什么?”

  “龙涎珠。”那人回道。

  皇上的手指一停,“西域进贡的龙涎珠啊……那可是极其珍贵的。”

  那人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除非……你天亮之前就把我要的人头带来,龙涎珠就是你的。”

  帘外的人很快的回答:“好,没有问题。”

  皇上笑了起来,不知是笑外面的人太过自信,还是笑他太过愚蠢。

  他轻轻蠕动唇角,吐出了一个名字,听到那个名字,帘外的人微微一震。

  “我要他的头。”

  说完,皇上挥了挥手,不再言语。

  寒风从千里之外一路而来,掠过高山和海水,掠过世间无常,猎猎的卷入了皇宫,御书房内的冷烛被吹得摇了一摇,险些支撑不住,书房之上的帘幕轻轻飘摇,帘外之人得以一窥那至高无上的容颜,然而他却并不在乎。

  皇上微闭着双眼,隐约能瞥到帘外的那个杀手——一身黑衣,精壮的上身之下,没有双腿。

  在他的手里只有一把棕红色的马头琴,下肢已被截断!

  九五之尊冷冷笑了笑,不知他派已出了多少高手,要拿下那人的项上人头……派去的人大内高手皆有,江湖盟主皆有,结果还是一一失望而归,不是死就是残。

  说起来,那个人也真是厉害呢!但他越是活得长,就越是让人不安!

  那么,眼前这个没有双腿的人若真是不负“大漠第一杀手”的名称,也值得派出去试上一试……

  区区一颗西域龙涎珠,不知有什么能耐,竟还能吸引得了几多人……想起之前派去的那个小丫头,皇帝心中冷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小妮子,成不了什么大事。

  帘外那个断腿杀手不知何时已经退出去了,呵……没有腿的人,走起来到还比那些有腿的还快。

  皇宫之外,月华幽幽。

  黑衣琴师站在暗处,回顾了一眼身后金碧辉煌的宫殿,他缓缓吐了一口气,柔声道:“飞天,我们走吧。”

  手中的马头琴长啸一声,幻化成一匹枣红宝马。

  琴师正欲上马的刹那,一个灵气的声音从他背后而来,那个声音把他的名字叫得十分好听——“小温,请慢一步。”

  黑衣琴师的脊背一怔,他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声音的主人,“桑眠。”

  那个玲珑的少女微微一笑,走近他的身边,“一年没见了,你和辛夷,还好吗?”

  黑衣琴师锐利的眼神温和下来,他点了点头,说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我已经找到方法能让辛夷好起来了。”

  桑眠低垂着眼睛看向自己的脚尖,神色如常,并不惊讶。

  “是西域的龙涎珠,对吗?你出现在京城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你知道龙涎珠被进贡到京朝了。”

  琴师抚摸着枣红马的马背,“你早就知道龙涎珠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桑眠轻轻一笑,笑容里却不是开心,而是哀漠,“人的一生中,总是要做出许多次选择,可是有些选择,是可能一生都无法做决定的……”

  琴师的表情隐没在夜色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他叹息了一声,缓慢地说道:“桑眠,我知道你很善良,有很多真心的朋友,他们是你的弱点,所以你常常无法做出选择,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有辛夷,所以我不会心软。”

  桑眠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听出了他的话中话。

  她只是灿然一笑,抬眼望向夜空中的明月,京城的月华,总是朦胧迷离的……而记忆里,大漠的月亮比这里要皎洁得多。

  “小温,你还记得一年前的事吗?姐姐与你,就是在那时相遇的吧?说来,我应该是要叫你一声姐夫的。”

  琴师愣住,抚摸马背的手停了下来。

  他怎么会忘记,他原本只是大漠琴师温剪烛而已。

  正是因为那一年前的事情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从一个普通的琴师变为冷酷的大漠杀手,从一正常人变成一个怪物……

  手指轻柔的抚过背上的伤口,刺痛的触感从指尖肆虐到胸腔……这一切,都是他欠辛夷的,如果不是辛夷,他早已死在大漠了。

  一年前的大漠,风沙旋舞直上云霄,驼铃声悠扬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