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坐在角落的木桌旁,整个人隐没在阴里中,他微微闭目,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木桌上只放着半杯劣酒,冷冷清清。
一把深棕色的马头琴安静地靠在他身后的墙上,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楠木床上的男人抱着舞女,连连喝下三杯美酒才缓缓将目光从怀中的美女移开来,他扫视了一眼周围,最后把目光落在那个奇怪的马头琴师身上。
他较有兴致的打量着那个人,并没有因为他没演奏而发怒。
怀里的美女主动送上香唇,男人扬起笑容来,低头亲吻着美女,却在一低头只见,瞥见了那马头琴师的桌下。
在小桌下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那人的下半身——竟是没有双腿的残疾之人!
男人离开美人的唇畔,忽地有些好奇,既然那琴师没有腿,那么他是怎么来到这莺月楼最高的楼内的?
男人一招手,命正在演奏的乐师停下来,他推开舞女挥袖而起,被他推开的美人娇嗔了一声,不情愿的退到了一边。
男人赤脚走到那个断腿琴师面前,将他小桌上的劣酒换上一壶晶莹剔透的葡萄美酒。
“喂,给本大人说说,你的腿去哪里了?”他一挑眉,兴致极好的问道。
断腿琴师徐徐睁开眼来,那男人一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的腿?”琴师冷冷一笑,漆黑的眼里有雾气四合,“我的腿,自然是被人打断的。”
“哦?”男人嘿嘿笑起来,“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何又不演奏?”
男人记得自己来时并未看到这个断腿琴师,自然也没有点他来奏乐,不知为何他却出现在这里。
琴师还是冷冷的笑,“这等莺歌燕舞,又怎值得脏了我的琴?”
男人赤脚蹲在桌前,对他的无力不以为意,只是笑意之下纵还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深意,“如此说来,你的琴声定是比这莺月楼里的都要高雅好听了,不如……”
说到这里,男人笑着把桌子上割羊肉的匕首拿到手中,利刃在他的指尖里散发着冰凉的银光,男人玩笑般的说道:“不如,你来演奏一曲给所有人听听如何?若是真的能比过莺月楼里的乐师,今夜这里就归你了,若是比不过……你的双手就归我了。”
在座的人听到男人的话均是一颤,男人却嘿嘿笑着又问道:“如何?”
琴师冰冷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惧色,他牵动唇角,漆黑如夜的眼里是讥笑,“普天之下,敢听我琴声的人极少,你可考虑清楚了?”
男人玩弄着匕首,戏谑般的看着琴师,“那就让大家来看看,是你的琴声厉害,还是我的刀刃锋利。”
琴师笑了笑,这次不再是讥讽的笑意,而是得意。
他不再说话,伸手默默拿过墙边的马头琴,骨节分明的手指温柔的抚摸了一遍琴弦,良久之后,才拉响了第一声琴。
苍凉悲茫的琴声像马啸,然而琴师口中吟唱的,却是一曲《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男人手中的匕首顿时“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锐利的刀锋划破了他赤裸的脚背,血丝慢慢的流了出来,鲜艳的腥香融入了空中弥漫的苏合香,由内至外,将香烟一口吞噬,幻化出更令人蠢蠢欲动的气息来……
楼内的乐师脸色迷醉的沉浸在琴声之中,谁也预料不到,接下来他们将要看到的,是怎样一副梦寐以求的美景……
断腿琴声动情的吟唱着歌声,沧桑的琴声糅合温婉的词句,有一种意想不到的美丽……只是在这般美丽的歌声中,却出现了奇异的一幕,只见断腿琴师的布衣忽地裂开来,他光滑的脊背上居然有一道细小的伤痕。
随着琴声的节奏,他背上的伤痕慢慢起了变化,一支嫩绿的花叶缓缓从里面伸展出来,那绿叶急速生长着,直到铺天盖地的把整个房间爬满。
楼内的男人、乐师和舞女像是被催眠了一般眼神涣散,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是被琴师惊艳的琴声封住了心神……还是被空气中的腥香迷住了灵魂……
断腿琴师一遍一遍的吟唱着《千秋岁引》,“……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似乎是被琴师的吟唱唤醒了一般,那清新的绿枝竟然缓缓的开出了艳红的花朵,花蕊之内遍布着一张张安详美丽的人脸……人脸闭着双目,表情像是刚刚睡着。
那人脸,竟是天生长在花瓣之中的。
其中几支没有人脸的红花悠然的摆动着花枝,像是美好的舞女在跳胡旋舞一样,将明丽的花瓣伸到那几个呆滞的人身旁,轻柔的用空洞的花蕊包住了面前的人……
在花蕊将他们的头包裹住的一刻间,万千幻想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男人本是当朝兵尚书之子,此刻他所看见的是一片金玉良辰的景象,他看到父亲早死,自己被封为尚书继承父亲的一切……钱财、官职、仕途、人脉……他看到金碧辉煌的府邸,软玉温香的美人,荣华富贵享尽,直至老死……
舞女看见自己回到了那个梦中的故乡……她从小就被贩卖道中原,至此一生都不再有机会见到那个富饶美丽的土地,她看见漫天风沙,驼铃悠远,沿着苍黄的丝绸古道而去,就能回到神秘的异域,她日思夜想的地方,那个被日月所祝福的故乡……
乐师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箫,耳边远远有青梅竹马的少女在一遍一遍的呼唤他的名字“阿郎……阿郎……”,他看到少女扑入自己的怀中,带着童年里纯真的笑容,他看到她从没有被人玷污,没有愤恨而死……他抱着少女,许诺要给她一世幸福……
他们看到了自己的梦想,深埋在花瓣之中的脸上扬起了满足的笑意,尽管这只是幻象,他们却甘沉浸在里面,永生永世不醒来……
断腿琴师的吟唱逐渐停了下来,在唱完最后一句“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之后,马头琴的琴弦应声而断,无限延长的琴弦忽然变为利刃,迅猛而利落的划过楼内几人的脖颈。
一声满足的叹息响起来,红色的花朵又重新扬起花瓣,在花瓣之间,俨然多了几张安详的脸——
男男女女,犹如从未痛苦过。
红花惬意的伸展着枝叶,骷髅无力的掉落在叶间,像是有一根极细的丝线连着骷髅,在表演一场唯美的骷髅戏。
“好了,辛夷。”断腿琴师温和的笑了笑,拍着马头琴对背上的花枝道:“吃饱了就进来吧。”
几声娇俏的笑声传来,繁茂的花枝慢慢变小,直至一根嫩芽,掩藏在琴师的脊背里。
琴师一笑,拾起一件衣服穿起来,将那个细小的伤口遮盖住。
他抚摸着身旁的马头琴,柔声道:“飞天,我们启程吧。”
繁华无比的夜色下,一声马啸嘶声震空,不远处的莺月楼外,一匹枣红马从街道狂奔而过,只留下了一尾喧嚣。
有路过的行人看清了那马背上的人,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
那枣红马马背上驮的人,没有双腿。
☆、三
从“雅音”里出来不久后,天就黑了。
苏明眸和君妄莲找了一家不大的客栈歇息,准备第二日再去查案。
小二从厨房拿了一叠酱牛肉和一坛竹叶青送到了苏明眸的房间,收到一锭银子之后喜滋滋的退下了。
从客房的几扇窗子看去,风景是极好的,城内的夜景像一条浮着流光的河,不急不慢的流向天尽头。
君妄莲从怀里拿出两个白瓷小盏,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苏明眸道:“苏老板,我记得那个温剪烛是大漠有名的杀手,他在大漠里好好的,突然来中原干什么?”
苏明眸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笑,“他是杀手,当然是接到了新的任务才会来中原。”
君妄莲倒满两个酒杯,摇头道:“怪不得那么多死人,定是他背上那个东西需要进食了……茫茫大漠,大概也没几个活人可以喂那个怪物了吧。”
苏明眸没有接话,只是安静的凝视着窗外的夜景,在视线所能及的远处,还能看见巍峨的皇宫,隐没在黑夜里,也依然不失威严与豪气。
他忽然微微一笑,说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捡到你的时候吗?”
君妄莲愣了愣,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话题来,“当然记得,那时候你还住在皇宫里。”
苏明眸看着远方那栋再也回不去的高楼,眼底的河流也不知流到了哪里,那时他才六岁,因为顽皮偏要到莲池边去玩耍,婢女们拉都拉不住,最后果然一不小心就跌进了池子里。
他沉到池底,捡到了一块碧玉。
那块碧玉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造型虽然精致,却比不上每年进贡来宫里的任何一块玉石,但是在几乎快要溺死的那一刻,他还是伸手握住了那块碧玉。
因为他觉得,那块碧玉太寂寞了……
仿佛能感受到玉石的情绪一般,苏明眸觉得手上的碧玉很寂寞,他沉睡在池底,是为了等待一只能握住自己的温暖的手。
所以苏明眸捡起了他。
直到十一岁那年,这块碧玉忽然从红绳中跃下,变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白衣公子,白衣妖怪笑嘻嘻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来——“莲玉君子”君妄莲。
而小小的苏明眸居然一本正经的告诉他,自己是伞匠的儿子,君妄莲就那么信了,“苏老板、苏老板”的喊了好多年。
苏明眸从来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号,最后为了好吃好喝,这个玉灵就此“屈尊”跟在了苏明眸身畔。
原来是一块妖玉呢。
君妄莲看着酒杯中的倒影,也回想起了多年前的事情来,忍不住埋怨道:“唉,苏老板……当年你若是不来吵醒我,说不定我还能睡个几百年。”
苏明眸淡淡一笑,“你其实是想被吵醒的,不是吗?想从那浑浊的池子里出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君妄莲手腕微微一震,苍白俊秀的脸上毫无血色,很短的时间过后,他咧嘴一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睡在那莲池里,不知多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