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苏明眸从衣袖中拿出一炷香点燃,香火泛泛,像在燃人心。

  乌篷船驶着驶着便出了三忘河,也不知是到了哪一段河脉,河水渐渐不再清澈起来,河面下似乎有鬼影幢幢,令人不敢直视。

  再摇过了一段,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念收起船桨停了下来,对苏明眸温和一笑,“就在这里吧,忘川太暗,唯有此地的风景是奇异般独好。”

  苏明眸点点头,眼前是一篇清澈的河水,夜空之中虽没有月光,河面上却有散发着柔华的白莲做衬,舀一勺河水,朵朵白莲的影子映在勺中,也真像是拢进了空中的明月。

  一河莲月一炷香,莲月是梦,香是断肠。

  一念倒了一碗午子仙毫给苏明眸,“再行几段河里就要看到孟婆那个大娘了,老人家总爱唠唠叨叨,就不去会她了。”

  “不去告别吗?”苏明眸喝了一口茶。

  “不去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离别这种东西还是尽量避免的好,反正明天就会新人来接替我,她不会无聊的。”

  一念随意的笑,却是那般好看。

  “一念。”苏明眸握着茶杯,“我记得你说过,当渡灵人是迫不得已……是为什么?”

  “那个啊……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念用手臂枕着头躺下来,眼前是一篇虚空,什么也没有,就像他的过去。

  说到底他在陆上生活的事,已经是多久之前了呢……一百年?两百年?或者是更久之前……时光变迁,他早已被细细打磨,不再是少年,不再有春梦,不再会慌乱,曾经他心心念念的人与事,也都化作了虚烟,不知所往。

  年龄,回忆,伤痛,均抵不过时间。

  他微微闭目,和颜悦色,“嗯……仔细想想的话,还是能记起来一些呢。”

  苏明眸喝着茶,小火炉安静的燃烧着,唯有船头那盏并不明亮的灯跳跃了几下,仿佛她也是回忆深种,也会为此而心动。

  那个时候,一念大概才二十岁出头,正是愣头愣脑的少年之时。

  为了摘开春的第一支桃花送给心爱的少女,他连夜爬上山,在树下守了一夜不敢合眼,只盼那花儿早些开呐……山上的夜晚本就不平静,开春之更是时寒风凛冽,可就算有万般的难,万般的苦,一念还是等到了花开,他欣喜的摘下来,又不停歇的赶下山去,心里只想着要快些给那人看到。

  可惜的是,等他赶到,美丽的少女身旁早已有另一个大富人家之子,命人连夜骑马将开得最繁茂的那棵树运了来。

  不管你如何努力,终究还是慢了。

  一念失神的站在暗处看着暗恋的女孩,默默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把世界上最美丽最独一无二的花送给她。

  只要她看他一眼。

  那个单纯的少年啊……就这样攥紧了手中鲜艳的花,揉碎了片片花瓣。

  ……

  “你知道我为何会成为渡灵人吗?”一念转身趴在船板上,伸出手捞起一朵白莲,放在鼻间嗅了嗅,清冽的香气,是由千万游魂作为养分而成长的,死亡的味道。

  苏明眸拨了拨身旁的那炷香,只是笑了笑,“后来,你找到那种独一无二的花了吗?”

  一念放回白莲,说:“找到了。”

  ……

  二十二岁那年,心爱的少女才十七岁。

  十七岁那样年轻的身体,却还是患上了疾病,听说十分严重,活不过三天的。一念心疼得急流泪,可是自己从小就是孤儿,没有钱,也不会看病,要怎么救她?

  他想起小时候听龙王庙里的老和尚说过,有一种名叫“曼珠沙华”的花可以治百病。一念跑回去那龙王庙,跪在老和尚面前问他曼珠沙华在哪里?一念从小被抛弃在龙王庙,老和尚就像他的亲爹爹一样,看他那番模样,也是心疼。

  老和尚说,曼珠沙华只有忘川才有,是用游魂浇灌出来的毒花。

  忘川在哪里?一念急问。

  老和尚摇了摇头,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见去忘川的路,如果运气好,还可以保存一口气进入忘川,运气不好的,就只能用尸体浇灌曼珠沙华了。

  一念太执著,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一条河水之中,等待着河水将他带去死亡之路,水将一切空气隔绝在外,他死命地拉住河底的水草,要将自己溺死在河中。

  眼前逐渐出现幻觉,在他的双眼快要闭上的一霎,眼眸之中突地射进了流光,是一条的河道,他挣扎着向前游去,向着那一束光而去……

  那就是忘川了。

  ……

  “那独一无二的花,就是曼珠沙华。”一念拨着水温柔的笑。

  苏明眸放下茶杯,也想伸手去折一支白莲,一念却伸手一拉他的衣袖,将他弯下的身子拉了回来,“苏老板,记得不要碰忘川的花……一旦你轻易折了,就要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苏明眸凝视着他的眼,一时无言。

  ……

  一念摘到了曼珠沙华,他握着那支救命的花往回赶啊赶,要去救心爱的人……

  最后在少女的家门前,他将那支花交给了少女的父亲,务必求他一定要煮成汤喂她喝下

  去。

  ……

  苏明眸好奇的探下身问一念:“她活过来了吗?”

  一念看着河水中的倒影,弯起眼睛来笑了,“活了。被那支世界上最美丽最独一无二的花救活了。”

  树下的小几上,酒杯里盛开了一轮明月。

  潘谷用那双像是被水墨氤氲的眼眸看着千寻。

  沉默了良久,潘谷不说话,谁也不敢说。

  “过去的往事就不必再提了,今日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他眼梢狭长,看人的时候似乎能将人心看穿。

  苏明眸和潘谷的气质或者有些相似,可是苏明眸如果笑,那就是真正的在笑,然而潘谷,千寻总觉得他骨子里还是冷冷的。

  就算是如此,他也还是个爱笑之人。

  潘谷的话音刚落,君妄莲也附和道:“对、对,有些事还是应该你自己想起来比较好。”

  千寻明白,今天他们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告诉她关于桑眠的事了,既然如此,她所性就不问,反正也不想知道……那些感觉从来和自己无关,却又被别人硬要串联起来的事。

  “你为了什么事来?”她问。

  潘谷莞尔,“为了一个叫一念的人。”

  “一念?那个船夫?”君妄莲放下酒杯,奇道,“关那个渡灵人什么事?”

  “就在你还是桑眠的时候,我和你一起,为一念做了一件事。”潘谷微笑,“应该说是我为一念做了一件事,而你,是为了‘迷’。”

  见千寻一直都极其疑惑,没有等她开口问,潘谷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恐怕忘记了,‘迷’曾经是桑眠很重要的伙伴,关于‘迷’和一念的往事,容我画下来比较直观一些。”

  潘谷扬起笑意,然后从衣袖中拿出一叠宣纸铺在小几上,八松和狻猊像是变戏法一样立即拿出砚台和毛笔放在旁边,潘谷倒了一小杯清水在砚台之中,墨汁不徐不疾的舒展开来,墨香莹润,如梦如幻。

  他握着笔,下笔并不精细,走势非常随意,却又蕴含了章法,浅浅几笔就勾勒出一只灵神具活的梅花鹿来。

  那只梅花鹿还未脱离潘谷的笔尖就已徐徐如生。

  潘谷静静的收回笔,也不再画其他。

  千寻看着纸上那只鹿的眼睛,说不出的熟悉,看得入神,她睫毛一颤,梅花鹿竟然动了起来——潘谷含笑道:“就让她自己来给你讲吧。”

  梅花鹿眨了眨眼,在白纸上跳跃起来,砚台里的墨汁被她那灵动的眼一看,居然自己落入了画中,无人提笔,画自成方圆。

  极短的时间内,白纸上就出现了一座山,山中的森林里有一个少年。

  少年在树下打着瞌睡,但只是短短几分钟就睁开眼来望向树梢,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他马上又失意的闭上了双目,梅花鹿躲在另一棵树下偷偷看着少年,不敢走动,只怕自己轻轻一动,就会惊扰到那个清秀的少年的梦境。

  少年温柔的眉目,不管如何看了都会心动……

  她知道,少年在等开春的第一支桃花啊。

  可是树梢淋了雨水,花却迟迟不开……

  怎么办……要怎么帮他?梅花鹿在树后踌躇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忽然心生一计。

  少年打着哈欠,本以为那花儿不会开了,他懒懒的抬头望去,只见唯有他头顶的树梢生出了一支艳丽的桃花来,他一惊,伸手折了那鲜艳的花枝……竟是不敢相信,他堪堪等了一夜,终是等到这花开了……

  梅花鹿舔舐着身上的伤口,抬眼看见少年欣喜的笑容,她心下一动,正是那样的笑容停下了她的脚步啊……

  少年兴奋的拿着花枝奔下山去,赶着要送给心爱的女子,而小鹿仍然站在原地,痴痴的回想着少年笑意盎然的样子。

  此时画中出现了一个少女,她缓缓走到小鹿的身边,看见她身上的伤口,只是无奈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