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交错开来,杨又尧回过神,急忙向青白道歉。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愤怒,青白只是在他背后冷笑道:“你一定会后悔的,陈家的小姐,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敢娶。”

  杨又尧以为青白只是嫉妒,所以并没有在意她的话。

  然而,他却慢慢发现,陈家的确是一个非常怪异的家族……因为在这样显赫家庭里,陈家竟然没有一个男主人。

  所有当家的人都是女人……那么,陈家的男人都去了哪里?

  ……

  说到这里,陆闲梦忽然冷笑起来,他低头看着庭外,不知在想什么,静默的厅堂之中只有摇曳的酒声孤独的响,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他一个人。

  厅堂上的人头骨在暗夜里看起来像是在笑,琉璃屏风上的几个皮影人也明媚的咧嘴笑着,仿佛连他们都在等他继续讲下去。

  半晌之后,陆闲梦才又缓缓道来了后面的故事。

  ……

  民间的皮影大多会用羊皮、驴皮之类的兽皮来制作,图上桐油,用阴阳雕刻的方式将皮革镂空刻成“生旦净末丑”,做工往往极为细致,一步之差皆为全盘输。

  而陈家之所以会成为当时最好的皮影手艺世家,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其中最精细的秘密,不单单只是那一道道复杂的工序,还有极为重要的原料……

  陈家所制作的皮影,在当时的手艺人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所用的皮色是那些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比起羊皮的粗糙,陈家的皮色顺滑而强韧,没有一家的皮影人能比过他们。

  陆闲梦轻笑一声,说道:“谁来猜猜,陈家皮影人的原料是什么?”

  闻言,在座的几人都没有说话,已经猜到答案的人也只是低头喝着酒,没有应答。

  只有苏明眸是不喝酒的,他墨黑的眼里有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看到了琉璃屏风上的绛仙,绛仙也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苏明眸回答道:“是陈家的男人。”

  所有人都是一惊!

  陆闲梦闻言笑了笑,随手倒了一杯酒放在人头骨的前面——

  “苏明眸猜得不错,就是人皮,是陈家男人们的皮。”

  “你一定会后悔的,陈家的小姐,没有一个男人敢娶。”

  杨又尧终于明白青白这句话的意思。

  在某个挑灯夜话的晚上,青霜去见陈家的大奶奶,杨又尧等到凌晨,青霜却还迟迟不归,于是他去后院大奶奶的房间寻她。

  在后院之中,灯火影影绰绰,杨又尧正欲拾步上前敲门,却只听房间内传来大奶奶和青霜谈话的声音,到底是心里那好奇心作祟,他举起的手始终没有敲下去。

  大奶奶年事已高,声音好似风沙呜咽——“青霜,再过一年,这个家的大权就要交到你的手上了,按照祖上的规矩,陈家的女人成亲有了孩子之后,你可知道该怎么做?”

  从窗外看去,杨又尧只能看清青霜的影子,房间内的青霜就像幕布后被人操纵的皮影人一样机械的点了点头,轻声回道:“青霜知道……要、要亲手用又尧来制作当家的第一个皮影人……”说到这里,青霜整个人都微微颤颤,声音里充满了不忍、不想、不要,“可是大奶奶,又尧……又尧他是无辜的……”

  只说了这一句,大奶奶便伸手一拍桌子,桌上的烛光晃了几晃,又小心翼翼的亮了起来。

  “胡说什么,你知道这是祖上的规矩,为了做出世上无人能比的皮影人……我们陈家的女人忍辱负重直到如今,若是断送在你手上了,看你将来死了怎么见祖宗!”

  青霜低头看着脚下,良久之后,才小声回道:“是,青霜明白了。”

  听到这里,门外偷听的人早已被吓得浑身冷汗,陈家……陈家制作皮影人的原料居然是男人的皮!

  如果青霜真的要杀了他,那么他离死期便不远了,因为——青霜是怀有身孕的。

  在那之后,青霜依旧是贤淑温柔的好妻子,但她并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夫君日日都是无精打采,可是青白知道。

  而杨又尧深爱着青霜,在听到那一场惊心可怕的谈话之后,他也曾害怕、也曾彷徨、也曾无措……可是他不想走,在他看见青霜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离开了。

  他就像只在暗夜里开放一瞬的昙花,即便知道只有一夜的欢愉,却还是忍不住抛开一切,只为以最美丽的姿态盛开,只为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的赏花人,只为在最好的时候,与她相遇,即使凌晨就是死期。

  但是,青白不忍心,她绝不会让心上人就这样死在姐姐的手里。

  ……

  陆闲梦敛了目光,烛火之中脸色越发青白,他抬头问围桌而坐的几人:“你们相信异术吗?我听说——每个手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异术,你们信吗?”

  “我信。”

  回答的人是苏明眸。

  君妄莲尝着唇齿留香的槐花糕,无趣的斜眼看了陆闲梦一眼,然后在心底嘲笑了一番这些无知的人儿,手艺人拥有世界上最灵巧的双手,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创造着不一样的神话,自然也是有独特异术的……而苏老板作为伞匠的异术,说来也是十分高超的。

  陆闲梦沉吟了许久,手上拿了一块槐花糕,却迟迟没有入口。

  ……

  青白问杨又尧,“如果我救了你,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杨又尧没有回答,但是答案青白是知道的——青霜,永远都是青霜!杨又尧爱的是青霜,大奶奶定下的继承人是青霜,一切都是青霜的。

  她冷笑着心想,很快……青霜就什么也不是了。

  就在那个大奶奶指定要剥下杨又尧的皮的夜晚,青白捣碎了迷药放进他们的饭菜里,当夜,所有人都睡得很熟。

  而青白只做了一件事——她将杨又尧和青霜的头对换了。

  大奶奶只看了杨又尧的脸一眼,便什么也没有说,而几乎和青霜一摸一样的青白装扮成姐姐的样子,将“杨又尧”背上的皮亲手割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又尧就是青霜,青霜就是又尧……

  青白本用异术将杨又尧的魂魄封在了皮影人之内,等他的头和身体再次结合在一起就可以活过来,然而,最后杨又尧并没有等到那一刻,因为他想死……死了,就可以和青霜在一起了啊。

  执著的青白……就那样一直一直孤独的活下去了,没有人爱她。

  ……

  “那颗头骨,就是杨又尧的。”

  陆闲梦说完他的故事,却只听那琉璃屏风上有人轻声笑了,调笑声里是浓浓的失望,“……真是好一个为爱情而亡的故事啊……只是,实在是假得很呢,就如《十王庙》一般,真正的故事,永远没有那么完美。”

  听到这句话,陆闲梦嘴角一颤,险些要将杯子里的酒洒出去。

  笑起来的那人自然就是吴绛仙,她随性的坐在屏风旁,翩若惊鸿,纤纤素手摘了一支美貌的优昙花,于鼻息之间摇曳着绝世的幽香,当真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陆闲梦惊恐的看着她,颤声叫道:“你是人是鬼?就是你把温泉旅馆变成了另一个地方的吗?”

  吴绛仙看着他惊慌的脸,笑意盎然的说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啊,我就是那位陈家大小姐‘青霜’制作的皮影人吴绛仙呀……只是一个小小的妖怪而已,你知道那么多事,那么也一定知道《十王庙》就是青霜小姐最爱的戏了……至于这座宅院,你应该是十分熟悉的,因为它就是来和你叙旧的啊,就是这座见证了当年所发生的一切的宅院,你所看到的、遇到的,都是来自你留在这里的回忆——陆先生,又或者应该叫你,杨又尧?”

  陆闲梦猛然一惊,手上的酒杯生生被他握成碎片!

  “你胡说什么!杨又尧是我的高祖,他早就死了!”

  绛仙伸手拿了一颗粽子,温柔的笑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杨又尧因为贪生,一次又一次的附身在自己后代的身上,享受着年轻的躯体……你如今回来寻找自己的头,的确是因为想要‘复生’吧?”

  陆闲梦恶狠狠地看着吴绛仙,苏明眸只是微笑,千寻也没有说话,君妄莲却是十分开心,果然真正的好戏都在最后呢!

  绛仙把玩着手中的粽子,毫不在意陆闲梦的眼神,又接着笑言道:“其实当年,杨又尧是知道青白要做的事情的,不是吗?”

  陆闲梦一愣,刚要反驳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千寻却开口了——

  “杨又尧根本不爱青霜,在知道自己会被剥皮之前,他就已经在计划着杀死青霜,然后独享陈家庞大的财产!”

  “我说得对吗,杨又尧?就在‘惊蛰之宴’上,青霜曾差点死在了你的策划下。”千寻笔直地看着陆闲梦,像是要将所有的真相生生从他的眼里扯出来。

  陆闲梦心下一寒,桌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他瞪着双眼大声叫道:“……你们都是在胡说八道!当年的事情,你们谁也不知道!青霜是被青白杀死的!”

  ——不小心说漏,他便立即住了口。

  绛仙掩口一笑,“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呢,坏男人,沉浸在两个女人之间的爱里,似乎让你太得意了。”

  她赏着花,娓娓道来故事中的故事。

  “贪婪的杨又尧……其实是知道青白要用青霜来换他的,可是因为太想活下去了,就任由青白杀了青霜,可悲的男人,你绝不会知道,为何最后青白没有带着你的头出现?那是因为——被换掉头的人就是青白啊!”

  听到绛仙的话,陆闲梦,不,是杨又尧顿时呆住了,他震惊至极的张大了嘴巴,颤抖着挤出了几个字……

  “怎么会是青白,你、你在骗我……”

  绛仙撷着优昙花,眼里夹杂着嘲讽和讥笑,“你真的以为青霜什么也不知道吗?你暗中和青白暧昧,默认了青白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换你偷生,你真的以为,青霜什么也不知道?

  那夜,就在青白要把她的头割下的刹那,青霜醒了过来,青白最后,其实是变成了青霜的替身了呢……只是她还不够狠,只把你这臭男人的头割下扔了去,也没有理会青白将你的魂魄封进了皮影人内,尚留了你一命,若是狠下心也将你杀了剥皮,也就不会有这一夜了!最终……青霜还是用青白的皮制作了我们,将往事全部封在了皮影人之内,孤独的老死了。”

  杨又尧已经说不出话来……他陷在绛仙所讲的真相之中,不敢相信青霜她竟然是最后活着的那个……那时候,他没有等到青白便随意附身了一个过路人,就此一遍遍不休止的贪恋着人类的身体,不停的潜伏在子孙后代的体内,享受着永生,可终究还是想念那具身体……于是,才会重新回到这里,为了复活……

  杨又尧的确和朱尔旦一样,是一个十分贪婪的男主角,那《十王庙》里的故事早已预示了一切,惨死而被换头的绛仙,逍遥快活的朱尔旦……

  然而悲剧的角色,只有那对为了爱情而相杀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