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妄莲看向苏明眸,他可是无人能及的苏老板啊……怎么就连这夏夜里的微风都能轻易能将他心里的那座高楼吹倒,而唯一吹不散的,是记忆里的眉弯……

  君妄莲的心里一番冷、一番凉,他为难的欲言又止,只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苏老板,难道小寻她就是……”

  苏明眸眼里的长河被风吹得四分五散,他落落一笑,没有回答。

  君妄莲又是一惊,抿着唇没有再说话,只是不断叹气。

  在这样僵持的气氛中,千寻也很快醒了过来,她皱眉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以及陈家小姐有情亦被无情伤的悲剧,只能堪堪猜测到也许那位小姐就是老馆长的祖先,而温泉旅馆——也就是曾经声名显赫一时的皮影戏世家。

  那些奇怪的画面,应该是来自陈家小姐的回忆。

  暗夜里的三人各怀心事,却是苏明眸当先回过神来,仍旧是清淡的笑容,不见一丝一毫的慌乱。

  “千寻,你还好吗?”

  千寻点点头,“我没事,只是看到了一些曾经发生在这座宅院里的事情,但是都只有一些简短的画面让人捉摸不透……对了,那个西装男人呢?”

  隐匿在阴影里的君妄莲走到进月光中,面容上早已换上了熟悉的笑意,他接口道:“那个男人抱着人头骨去找陆闲梦了,我们也跟去看热闹啦,我好想知道他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几丝微弱的灯光便在他们的周围亮了起来。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原本灰暗的长廊由近至远正在变成另一种华丽的颜色……那些旖旎的颜色像是一只巨大的触手无限延伸向前,被这只染色的“触手”所接触到的长廊披上了古朴而精致的外衣,廊间的灯也一盏接一盏的被点亮,变幻逐渐延伸至整座宅院,温泉旅馆犹如被吞噬了一般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座熟悉而陌生的地方……

  君妄莲环顾左右,对这突来的异变毫无头绪,“……是结界吗?”

  苏明眸摇头,“感觉不到奇怪的气息,应该不是结界。”

  千寻想起了梦境当中的宅院,却又不敢确定,她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拉苏明眸的衣袖,小声说道:“这好像是温泉旅馆的‘前世’呢……”

  “唉?什么前世?”君妄莲摇了摇手里的蒲扇,一点风也没有起,实在是怪异至极。

  苏明眸想了想,说道:“这是温泉旅馆数百年前的‘原貌’,它被自己的‘前世’附身了,也可以说,是我们回到了数百年的那座宅院。”

  君妄莲打了个哆嗦,“为什么会有种恐怖的感觉……”

  “喂……你自己不就是鬼吗,为什么还会害怕?”千寻斜眼看他道。

  君妄莲再次叹气解释:“你懂什么……我是集天地万物之气生出的玉石之灵,是神仙好不好!再说最近遇到这些鬼怪之事太多,我总觉得自己的肤色越来越暗沉了……你们两个之中一定有一个是专爱吸引奇怪生物的体质吧!”

  听到“吸引奇怪生物的体质”几个字,千寻心虚的把头扭了过去……

  此时,苏明眸正安静的凝视着走廊尽头那一盏明灯。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那盏灯光已然越来越近……千寻注意到了苏明眸的目光,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娉婷女子提着灯笼缓缓走近,她身穿一袭素色锦衣,裙裾处精心绣着清雅的花瓣,灯笼昏黄的灯光将她照得明明暗暗,步步生莲。

  那女子的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一笑之间美貌悠然,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认出那女子是谁之后,千寻惊呼出口:“是《十王庙》里的吴绛仙……”

  “吴绛仙”提着灯站在长廊上,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沐春风,三分鬼意立刻变成了七分艳丽。

  “怎么,几位可还满意绛仙在画屏上表演的戏?”

  看到她的笑容,君妄莲狐疑的打量着她,“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绛仙掩口笑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那屏风上的一个皮影人罢了。”

  君妄莲摇着蒲扇,冷哼了一声,“那你就是皮影妖怪咯!你把温泉旅馆弄到哪里去了……可不要随便玩花样,就凭你的本事,想要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很难。”

  听完他的话,绛仙微微欠身向三人行了一礼,“小女当然知道几位都不是平凡人,只是这宅院独自在此守候了数百年,已经生出了灵性,今夜因为有故人归来,大概是按捺不住这百年的寂寞……想要与那位旧相识叙叙旧了吧……这宅院里的主人曾是名噪一时的皮影大家,三位也是十分著名的手艺人,你们会看到这座宅院,是因为其中有一位也曾与这里是相识呢。”

  说完,绛仙看了看千寻,眼神令人难以捉摸。

  苏明眸颔首一笑,“你说的那位‘故人’,可是陆先生?”

  绛仙但笑不答,只是侧身在廊间让出了路,笑道:“小女在厅堂备了上好的菖蒲酒和点心,既然三位已经来了,何不到厅堂一坐,那位‘故人’想必也已经在那等候了。”

  君妄莲警惕的看着面前那位美貌佳人,心下还在思考着会不会是陷阱,而苏明眸却已经从容一笑,“去听一听那位‘故人’的故事也无妨。”

  说完,他拾步向前走去。

  千寻也跟了上去,她隐然觉得所有密语的答案,一定就在这座“附身”温泉旅馆的老宅之中……

  君妄莲犹豫着,手中的蒲扇一停。

  他沉默不语的看向当空的明月,已经是后半夜了啊……不知道这个鬼气森然的夜晚,最终将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走向天明……

  厅堂内有人点了名为“灵虚”的香,香味淡而溢远,他们漂浮在众人的周身,以极轻极静的姿态嬉戏游耍,却比烟花还要寂寞。

  在跨进厅堂的刹那,跟在他们身后的灯火忽然一暗,回过头来,绛仙已经消失不见,以皮影人的模样回到了那扇琉璃屏风之中。

  陆闲梦坐在桌几旁边,神情落寞,在他对面的,是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桌几上果然有一坛极好的菖蒲酒,以及嫩白怡人的槐花糕、糯米粽,好似这真的只是一个温馨而普通的端午之夜。

  那颗头骨就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静静的注视着厅内的人,在那空洞可怖的眼窝之中,是嘲笑和不屑的意味……

  苏明眸三人并不惊讶,他们早已都猜到,那位与这座百年宅院曾是旧相识的人,就是陆闲梦。

  桌几上放着温好的酒,坐在一旁的陆闲梦拿出几个杯子,缓缓倒上了酒,在倒酒之间,他落寞的神情一转,又变为玩世不恭的笑容,当先打破了沉默,“几位请坐吧,温泉旅馆好像奇怪的变成另一个地方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样的气氛,也可以搞一个端午怪谈会什么的……”

  君妄莲看了一眼苏明眸,见他没反应,便冷笑回道:“我看在喝酒讲故事之前,陆闲梦你是不是需要解释一下那个人头骨是怎么回事?”

  说到那颗人头骨,陆闲梦立刻和那个西装男人对视了一眼,随即才笑道:“人头骨是我让助手阿靖从侧院挖出来的……不过,那是我爷爷的太爷爷——也就是我的高祖的头骨。”

  苏明眸有些吃惊,不由得问道:“既然是你高祖的头骨,为什么又要挖出来?”

  陆闲梦仰头喝了一杯酒,那个名叫“阿靖”的助手又帮他倒满,仰头又是一杯,就这样来回了三杯酒,他才终于开口道:“你们相信托梦么?”

  没有等其他人的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关于这个人头骨的故事,就当是我说的一个端午怪谈吧——这些年来,我陆陆续续的梦见了高祖,在梦里他给我讲了许多许多事,关于他们那个年代的奇闻轶事和他一生的际遇,而当年,他就是死在这里的。”

  陆闲梦将空了的酒杯握在手里,一遍一遍的转动着,“高祖的名字是杨又尧,他的妻子是著名的皮影世家陈家的大小姐……”

  厅堂内的烛火热烈的焚烧着自己的躯体,不停发出“呲呲”的痛苦叫声……不知是在为身上的伤痛而悲鸣,还是为故事里的悲哀而狂躁。

  ……

☆、六

  那一年的端午,也是在一个大雨忽来前的午后,陈家大小姐陈青霜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之中,开得最繁茂的海棠花翘首在高高的枝头,时而有一两瓣悄然从枝头坠落,情不自禁向着那寂寞对视了良久的大地,一拥入怀……

  海棠花下,陈青霜仔细地读着皮影戏的“影卷”,唇边是花开的一抹幽香,她笑卷内的那些皮影人儿啊,一颦一笑都是惊心动魄的局,专爱将看的人摄了三魂去。

  宅门外,有一个清秀的青年悄悄从门缝里凝视着院内,花下人又怎么知道,她耳边遗落的几缕青丝,又岂不是另一个局?那局外人只堪堪望上一眼,便被诱了七魄,从此他独爱海棠花开的幽艳,和盛开在花下的无痕春梦……

  猝不及防的,陈青霜从影卷里抬起头,就那么看进了那位避雨青年毫无防备的眼里,良久的对视,却还是她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大雨将至,不如公子进来避雨吧。”

  青年轻轻推开大门,“多谢小姐。”

  在这样极好的邂逅里,他和她都陷入了对方的局,谁都没有逃出去。

  “在下姓杨,双名又尧,敢问小姐芳名……”

  “青霜,陈青霜。”

  “青霜……青霜……”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叫的源远流长,柔情婉转。

  杨又尧不禁爱上了这样阻人前行的阴沉天色,大雨要来,其实是为了引那命定的两人相遇罢。

  在那大雨夜之后,杨又尧便有意无意之间频频路过那座气派的宅院,宅院之中,总有那位名叫“青霜”的小姐为他打开庭院外的大门,她会拂袖点上一丝冷香,在唇边抿一抹朱红……海棠花瓣从枝头落下,却再也落不到大地的怀中……而是树下绝色的双鬓……

  在海棠花落不到的地方,还有那庭院深深的角落里,有另外一双明亮的眼眸含着数不清的嫉妒与羡慕,安静的注视着那对甜蜜的恋人,她紧紧攒着裙角,发丝被风打乱也毫无在意,她妒忌到发狂,为何先遇上书生的人不是她……为何将她唇上的朱红以吻染成微釉的不是他,杨又尧啊……如果你叫的名字不是“青霜”而是“青白”该多好……

  她是青霜的妹妹,青白。

  在大雨将至的午后,谁都不知道,长廊的拐角处,青白靠在廊上默默的撷了一支粉色的花,在等着姐姐看完“影卷”。

  那一场相遇里,或许是她比青霜先看到杨又尧的,谁又知道呢……

  随后并没有多久,杨又尧和青霜就成亲了。

  洞房花烛夜,杨又尧醉得摇摇晃晃,终于是在那长廊上遇到了青白。

  有着同一张面容的姐妹,不同于青霜的柔媚气质,青白是冷艳的,犹如天生盛开就要将月华都比下去的火红鸢尾,杨又尧被她热烈的目光烧得束手无策,醉眼蒙眬间,也不知是谁先的手轻轻触碰了谁,温柔的触感令两人的心都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