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针锋相对,四目对峙,所有下人都惊了,不敢动弹,不敢出声。

我站在一旁,没有开口,早已料到会出现这一幕。

刘曜的黑眸浮现出血丝,有点骇人,“如果母亲一定要保人,就不要怪儿子不孝!”

老夫人厉声道:“自从那贱人进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卜清柔仍以平淡的语声道:“母亲,将军,清柔已心如止水,自请在别苑静心思过,还望将军和母亲应允。”

老夫人惊震道:“你怎么能去别苑?我不同意!”

“清柔只希望母亲和将军好好的,不要为了清柔伤了母子情,清柔只想过安静、平淡的日子,还望母亲成全。”她眉目和缓,仿佛已经清心寡欲,不再过问尘世间的是非、恩怨。

“清柔…”老夫人还想再劝。

“请将军应允。”卜清柔再次恳求。

“既然是你自请,那便去别苑静心思过罢。”刘曜终究允了她的请求。

“谢将军。”她低着头,不看夫君,也不看众人,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像一个备受委屈的小妾,径自离去。

老夫人气哼哼地瞪儿子,接着瞪我一眼,转身跟去。

我扶着刘曜坐下,愧疚道:“是我不好,弄得府中不得安宁,伤了你和母亲的母子情,还害得夫人自请去别苑…”

他揽过我,“与你无关,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

我伏在他的肩窝,心中满满的甜蜜。

当日傍晚,卜清柔出府,前往别苑。

老夫人阻止不了,威胁儿子,说也要跟去别苑住。刘曜没有阻止,她竟然真的搬去了。

如此,整个将军府,再也没有敌人了,再也没有人会谋害孩子和我了。刘曜的枕畔只有我一人,所有下人皆以我这个夫人为尊,不敢再小觑我、非议我。

我多次劝说,接母亲回来,他每次都说,母亲想和那毒妇作伴,就让她们作伴罢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

三日后,安管家做假账、中饱私囊的证据摆在刘曜面前,刘曜震怒,命人当场杖毙。

我劝住了,念在安管家服侍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他一命,逐他出府。后来,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这夜,碧浅悄声对我说,安管家拿着三百两离开平阳,不过会有几个匪徒抢劫,相信他已经死在平阳城的郊野。

我点点头,问:“这些事,陈永不知道吧。”

“他对将军忠心得很,我怎敢对他说?”

“那便好。”

“将军并没有废了卜清柔的夫人名分,只是让她住在别苑,会不会有朝一日,将军心软了,接她回来?”碧浅所担忧的,正是我的忧虑。

“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我知道,刘曜没有废妻,到底念着昔日的夫妻恩情。

“老夫人和她住一起,我们想下手,也不好…”她警惕地看向门窗,谨防有人偷听。

“罢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懒得为了旁人再费心神,“往后的事,往后再计议。”

终究没有赶尽杀绝。

我掌管府中事务,发现安管家中饱私囊,这些年来不知贪了多少银两、珠宝。于是,我以此威胁他,让他为我办事让奶娘饮酒,嫁祸给卜清柔,让她再无翻身之地。为了保命,安管家不得不答应我,最后,他以为我会让他继续留在府中,没料到我早就想拔除他这个眼中钉。因为,他更听命于老夫人和卜清柔。

卜清柔,我可以恢复你的名分,也可以让你失去所有。

也许刘聪想通了,不再纠缠我,我和刘曜过了一段温馨、开心、快乐的日子。

除了上朝和处理公务,其余时间他都陪着儿子,弄儿为乐,与儿子玩得不亦乐乎。

我很幸运,得到了一份专一圆满的爱、一个温馨幸福的家。

有夫如此,有爱如此,还有何求?

汉嘉平三年,春,晋帝司马炽崩,时年三十。

平阳城的朝野、市井巷陌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司马炽是被刘聪毒死的。

我问过刘曜的看法,他不置可否,最后说了一句:“陛下胸怀大志,图举天下。晋帝在世,便是晋人的希望,是一面旗帜,陛下怎会让这面旗帜屹立不倒?”

没错,帝王者,必不会让另一个王者在睡榻之侧安生。

四月,被晋廷大臣拥立为太子的司马邺,在长安即位为晋帝,改元建兴。

消息传回平阳,刘聪震怒,命刘曜等诸将进攻长安,但遭晋将击败。

汉嘉平四年(公元314年),刘曜和两位汉将再次进攻长安,后转攻河内。

汉建元元年(公元315年),刘曜一度转战并州,数次有胜绩,再次转攻长安,后又被刘聪派往北地进攻上郡。

汉建元二年(公元316年),刘曜攻陷北地,进攻长安。九月,终攻陷长安外城,晋将只能据守内城。被围困三个月,长安食粮缺乏,晋帝被迫投降。

刘曜受降,随后迁晋帝和众官员到平阳,晋廷真正地灭亡。因为此功,刘聪任命刘曜为假黄钺、大都督、督陕西诸军事、太宰,并改封为秦王,镇守长安。

这三年多,我为他再生了两个儿子,刘袭,刘阐;若是怀着身孕,便留在平阳将军府安胎待产;有时陪他南征北战,照顾他的起居。

他镇守长安,将我和三个儿子接到长安,在长安秦王府过了平静、快乐的两年。

汉麟嘉二年(公元317年),三月,平阳传来噩耗,卜清柔过世。

刘曜到底有些惆怅,黯然了一夜。

汉麟嘉二年(公元317年),三月,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称王,改元建武。

晋建武二年(公元318年),三月,司马睿即帝位,延续晋祚,改元大兴。

这年五月,长安秦王府迎来了又一年夏季。

碧空万里,湛蓝的天宇蓝得极致,像一块广袤无垠的蓝宝石,那洁白无瑕的云絮飘逸多情,仿佛绵软的白丝在天际飘飞。夏风拂过,送来一阵阵的花香。花苑遍植奇花异卉,缤纷的色泽装扮了这个艳丽的时节,处处娇艳,处处妙色。

我站在廊上,远远地望着花苑中的碧草秋千,碧浅和两个侍女正陪着四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玩秋千。五个小孩儿争着坐秋千,碧浅协调了一番,他们才一个个地轮流坐。

他们幼嫩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纯净的微笑,与世无争,无忧无虑,享受美好的童年。

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容,听着传来的欢笑声,我微微笑着。

身后有人,我正要回身,便有一双铁臂从身后搂住我。我将头往后仰,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是在书房处理公务吗?”

“处理完了,就来陪陪你。”刘曜的鼻子蹭着我的腮,五指轻抚我微微隆起的腹部,“这一胎,我希望是女儿,像你这般美。”

“儿子不好吗?”我打趣道。

“你为我生的孩子,我都喜欢、都疼爱。碧浅为陈永生了一男一女,那小姑娘瞧着多可爱。我就想,我有那么多儿子,再生一个女儿就圆满了。”他温柔低语。

“这可说不准,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若是女儿,长大后一定像你,美丽高贵,长安城的青年才俊都想娶我们的女儿。”他引以为傲地笑道,“这秦王府的门槛,想必半年就要修葺一次。”

太美,太惹人注目,未必是好事。

我道:“照你这么说,我倒希望是儿子。”

刘曜笃定道:“我觉得,必定是女儿。”

我笑一笑,任他揽着,一起望着五个孩子嬉闹玩耍,明媚、静好的光阴便从指尖悄悄地流逝。

过了半晌,他忽然道:“平阳传来消息,陛下时患病痛。”

我“哦”了一声,须臾又道:“可有大碍?”

他应道:“不清楚,也许没什么大碍。不过,这几年,陛下滥杀大臣、多行杀戮,宠信宦官、奸臣,疏于朝政,耽于后宫享乐,朝野上下早有怨声。”

刘聪为什么变成这样?

刘曜叹气道:“陛下如此行径,大失人心,也许是因为你,容儿。”

也许,刘聪变成这样,真的是因为我;可是,他原本便是凶狠、暴戾之人,若因为我的离去而变得如此,那也是他自甘堕落,与人无尤。

我道:“他可以选择当一个为后世称颂的明主,也可以选择当一个遗臭千古的昏君,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亦无能为力。”

刘曜摸摸我的头,自嘲地笑,“若我是他,也许也好不到哪里去。”

早在嘉平三年(公元313年),二月,刘聪就册封刘娥为皇后。

我不明白,刘娥不是被禁足了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复宠了?也许是她使了什么诡计重新得到刘聪的青睐,也许是他忘不了她的好。

嘉平四年(公元314年),正月,刘娥产下两个不**形的怪胎,受惊过度,死在产床上。

刘聪将她风光大葬,谥号武宣皇后。从此,他的后宫陷入了混乱,前后册封六人为皇后。更离谱的是,建元元年(公元315年),他册封上皇后、左皇后和右皇后,三后并立,佩皇后玺绶者便有七人。

刘曜对我说了这些事,我极为震惊,但总不愿承认,他这些迥异于常人的行径,与我有关。

汉麟嘉三年(公元318年),六月,刘聪重病,征召刘曜为丞相,录尚书事;以靳准为大司空、领司隶校尉,皆迭决尚书奏事,二人一同受遗诏辅政。然而,他们一同辞让。于是,刘聪任命刘曜为丞相、领雍州牧。

以为这一生不会再与刘聪相见,却没想到,有一日…

六月末,早间,艳阳高照,万丈光芒洒遍寰宇,整个世界流光溢彩、金光闪烁。不会儿,日光渐渐毒辣,花苑寂静,只有知了一声声地啼鸣,我在小亭饮茶乘凉,只有碧浅陪着。

前面的碧池不见碧水,满满一池的荷叶,满满一池的莹碧,一支支纤细的荷花亭亭玉立,宛如妙龄少女着绿裙立于水上,粉红腮,玉娥眉,风姿绰约,引人欲醉。

石案上放着一个水缸,我折了荷花放在缸中,仿佛这荷花便是盛开于水上,别有一番意趣。

“真好看。”碧浅笑盈盈道,看着我的肚子,“姐姐,已经六个月了吧。”

“五日前正好是六个月。”

“若是女孩儿,便可与静姝作伴。”说起女儿静姝,她满目怜爱,“对了,姐姐可想好名字了?”

“若是女儿,便叫做刘嫣。”不经意地转眸,我看见刘曜朝这里走来,后面跟着一大批人。

“咦,将军来了,后面是什么人?”碧浅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好像那些人抬着肩舆,舆上那人是谁?”

这般兴师动众,能够让刘曜亲自引路的,唯有一人,我的心不由得加速跳动。

近了,我看见了,肩舆虽有帘帷遮掩,然而,帘帷晃动,刘聪的脸依稀瞧得见。

他竟然从平阳来到长安!

刘曜走进小亭,眉宇蕴着忧切之色,“陛下病危,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颔首,“我明白。”

“太医吩咐,注意言辞,切勿让陛下动怒、动气。”他温言地叮嘱,握住我的手,“就让陛下安心走吧。”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碧浅,随我回去。”刘曜展眉一笑,叫走了碧浅。

接着,刘聪被抬进小亭,众人退下,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他默默地瞧着我,我也淡淡地看着他,相顾无言。过了这些年,我老了,他也老了,看起来比刘曜苍老十岁,许是耽于女色的缘故。他穿着一袭浅青色轻袍,衬得面色发青;昔日魁梧的身躯瘦小了一圈,两鬓微白,双颊下陷,面上病色分明,脸庞再无昔日的冷厉与豪迈;那双黑眸慢慢地明亮起来,似乎恢复了几分当年的神采,如鹰阴鸷,如虎凶悍。

没想到,短短几年,他竟然变化这么大,风霜憔悴,病入膏肓。

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容儿,你依然那么美,流年、光阴亦为你停留。”刘聪双目湿润,闪着莹莹的泪光。

“年华总会老去,没有人可以例外。”我无法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再次,四目相对,再次,相顾无言。

他的下眼睑泛着浓重的青色,双唇无色,喘得比常人厉害,胸脯起伏比较大。

终究是我害了他。

刘聪向我伸出手,祈求地看我,仿佛一个性命垂危的人祈求生者最后一丝怜悯。

我走近他,握着他冷凉的手他的掌心,再无昔日的温暖,五指也变得枯瘦。

一时之间,眉骨酸涩,热泪不自禁地翻涌上来,差点儿掉下来。

“入土前能够见你最后一面,此生无憾。”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嗓音沙哑,尤为苍老,“容儿,这些年,你可曾想过我?可曾想起我们的过往?”

“嗯。”他就快死了,何必让他走得不舒坦?再者,我的确想起过他,虽然我对他的惦记只是作为一个友人的牵挂。

“好…好…”他开心地笑了,竟像小孩那般满足,“五弟对你很好,只有你一个妻子,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你很幸福,对不对?”

他的语声中有唏嘘之意,似有羡慕,似有自嘲。

我缓缓颔首。

刘聪笑了笑,“五弟做得比我好,我甘拜下风。”

我想问他,为什么那般折磨自己?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你明明可以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为什么要当一个遭后世唾骂的昏君?

仿佛,他看懂了我的面色,轻轻地笑,“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这些年我会变成那样?”

“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辛苦。”看他病成这样,我很难受。

“容儿,你知道吗?自从你离我远去,我便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孤家寡人。”刘聪轻轻地捂胸,语声略变,“我暴虐是因为你的心够狠,我荒淫是因为你的心给了别人,你的无情唤醒了我的残暴,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就算你冷酷无情,我也爱你如初,因为你是我的心。”

这样的语声,略有铿锵之意,夹杂着自伤、悲痛、无奈、心碎,还有那无穷无尽的情意。

没心没肺的人,便会做出荒淫无道、残暴昏庸的事吗?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虽然我无意招惹他,但毕竟他因为我而毁了他的帝业、毁了他的一生。

泪水滑下,无声无息。

他神色大动,使力拉近我,“容儿,别哭…”他想为我拭泪,却无力抬高手臂,剧烈地喘起来,我连忙为他顺气。待他的气息缓下来,他忽然将我的手握在他的心口,“我知道,你终究在乎我,你的眼泪便是明证。”

我想说,你错了,我哭,只是觉得愧疚,觉得自己害了你,不忍心见你这般自苦…

可是,我答应过刘曜,不让他动气。

“你可知,为什么你离宫没多久,我就册封刘娥为皇后?”刘聪轻轻揉着我的手。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的妹妹,眉眼之间与你有两分相似,她的声音也很像你。”他掌心的凉意缓缓渗进我的手,颊边的微笑温柔而苦涩,“我告诉自己,册封她为皇后,就是册封你;我将她当作你,就好像你仍然在我身边,陪着我,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厮守一生…”

原来,他这么做,是为了圆梦。

他握紧我的手,一行清泪倏然滑落,“可是,仅仅一年,她就离开我…容儿,为什么上苍这么残忍?为什么连她也不留给我?她全心全意地爱我,我几乎把她当作你了,尽我所能地宠爱她,可是,为什么上苍这么快就带她走?为什么不让她多陪陪我?”

我涩然问道:“刘娥是不是产后受惊过度而身亡?”

“那夜,柔儿怀孕三个月,说身子不适,我就陪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睡得很沉,连娥儿的近身宫女来禀报她胎动早产,我都不知。过了子时,柔儿叫醒我,我匆匆赶去,稳婆说,娥儿产下一对怪胎,我上前瞧了一眼,竟然是一蛇一虎。娥儿受惊过度,早已气绝身亡。”

“此事太过无稽,人怎么会产下虎蛇?”我不信会有这样奇异的事,柔儿是刘殷的孙女,是刘氏女儿,照理应该不会对刘娥有加害之心,“此事似有蹊跷,陛下可有查探?”

“娥儿走了,我很伤心,没想到这件事有可疑之处。”时隔多年,刘聪仍然悲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