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说,如珠躺在床上养病、养胎,颐指气使,一会儿吩咐下人做这,一会儿吩咐侍女做那,把人耍得团团转,脾气还大得很,动不动就训斥人。

如珠可以外出走动的时候,是六日后了。

这日早上,我在花苑赏花,如珠也出来赏花,穿着一袭新制的夏装,上着桃红色的短衫,下穿曳地的间色裙,华美耀眼,衬得她肤白如雪、明眸皓齿。

“夫人,你腹中有将军的孩儿,我也怀了将军的孩儿。”她走到我面前,喜不自禁地笑,像是扬眉吐气了似的,“能否顺利诞下麟儿,还要看运气、看天意。”

“那是自然,老天爷不让你生下来,无论如何你也生不下来。”我淡淡莞尔。

“就看你我的造化咯。”如珠深深地笑,“你想一枝独秀,可惜老天爷不帮你,派我来收拾你。夫人,你可得小心了。”

“我也奉劝你一句,自求多福。”

“虽然将军已有好些日子不去我那儿了,不过母凭子贵,你休想一人霸占将军。”她装腔作势地叹气,“世间男人皆如此,喜新厌旧,不过将军是个念旧情的人,迟早会回到我身边。虽然你和夫人平起平坐,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终有一日,你的下场会和如意一样。”

“那就拭目以待。”我意味深长地笑,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又回身对她笑道,“虽然将军念旧情,不过也要看将军对你是否有没有情。有情,才会念旧情;倘若无情,又如何念旧情?”

如珠幡然变脸,怒目而视,明耀的日光下,一张美艳的脸扭曲得有些丑陋。

虽然如珠有了身孕,刘曜却从未去看过她,正如当初他也很少来看我。

这夜,他坐在床头看书,我躺在他身侧,在他的腹部轻缓地画着圈儿。

“困了就先睡吧,我稍后也睡了。”他温和地劝道。

“还不想睡。”

“别乱动。”他握住我的手,“再不规矩,小心我家法伺候。”

“你不陪我说话,我无聊嘛。”我抽出手,在他大腿上轻轻地捏着,“我倒是很好奇,将门家法是怎样的?”

“我的家法就是…”刘曜低下头,眉峰飞扬,将我的手放在他的灼热上,“如何?想尝尝?”

我抽出手,啐道:“老不正经。”

他搁下书,躺下来,凝视我,眸色深浓,“我想要你,如何是好?”

我眨巴着眼,“府中还有夫人、侍妾,若你憋得狠了,便去找她们吧,不必陪我。”

他捻着我的耳珠,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要你,并非想要女人。”

一刹那,我再次被他感动了,心中柔软,我道:“黑灯瞎火的,你就当旁人是我嘛。”

刘曜嗓音沉魅,“容儿,你可知,那些日子,我也想把旁人当作是你。可是,我越想欺骗自己,越是清楚地知道,她们都不是你。你的香软,你的身子,你的**,你在我怀中的那种感觉,独一无二,谁也替代不了。”

心中又甜又酸,我一眨不眨地看他,雾气弥漫了双眼。

“夜深了,睡吧。”他的嗓音充满了无限的蛊惑。

“如珠腹中的孩儿毕竟是你的子嗣,设身处地地想,你不去看她、陪她,她必定心中难过。好比前些日子,你不来看我,对我不闻不问,我万念俱灰呢。”我终究说出口,“还是去瞧瞧她吧,她也怪可怜的,大人心情郁悒,会影响孩儿。”

“你为她说好话?”刘曜有点惊讶。

“我也怀着你的孩子,感同身受吧,去看看她又不打紧,我不会吃味的。”我温柔地笑。

“把我推到别的女人那里,你不担心我的魂被她勾走了?”

我盈盈一笑,“如若你的心这么容易被人勾走,那你对我的爱,是否如你所说,那般情深如海?”

他笑,“好呀,将我一军,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有恃无恐地笑,道:“我有孕在身,你能奈我何?”

刘曜故作狠狠道:“暂且饶过你,待你诞下孩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又提起如珠,“如珠的孩儿毕竟是你的骨肉,还是去瞧瞧她吧。”

他看我半晌,点点头,“睡吧,明晚我去陪她,这可是你要我去的,你可别闹心。”

躺在他身侧,拥有他满满的爱,心中也是满满的,并不担心他对其他女子有情有意。

如珠,你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那就自求多福吧。

果不其然,次日晚上,刘曜去陪如珠用膳,顺道在她那儿就寝,我独自过夜。

隔日黄昏,我在小亭消遣,夏风燥热,却毕竟是风,为这闷热的午后拂去一点暑热。

碧浅陪着我,不屑道:“姐姐,昨儿将军去如珠那儿了,她可神气了,今日一大早就在花苑嚷嚷,好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将军睡她那儿了。”

“她就是那性子,何必去理她?”我把玩着银霜采摘回来的夏荷,花瓣柔滑如丝、色泽粉红,不小心用力一捏,就会出现淡淡的印子,娇艳而脆弱。

“我就是看不惯她炫耀的轻狂样子。”碧浅轻哼,“小人得志,不知收敛,注定是薄命的花。”

银霜又抱着两支荷花回来,笑眯眯地问道:“夫人要奴婢摘这荷花做什么?”

我道:“把这两支荷花送给如珠,就说荷花的清香可让驱散寝房的异味,还说将军喜欢荷花香。”

银霜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我的用意,但还是去了。

碧浅蹙眉问道:“姐姐为什么这么做?”

我浅勾唇角,“稍后便知。”

胭脂染帝业【二十九】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银霜回来了,如珠也跟着来了,由侍女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她的衫裙皆华美耀目,发髻上也缀满了珠翠钗钿,装扮得华贵逼人、娇艳妩媚。她的唇角噙着鄙夷不屑的笑,从石案上捏起一支荷花,浅笑道:“这荷花开得好,夫人想用荷花做顺水人情,只怕这礼太轻了吧。”

“礼轻情义重,将军喜欢荷花,你的寝房养着荷花,将军闻着荷花香,就知道妹妹待将军的情意了。”我不在意地笑。

“只怕是你的心意吧,夫人送我荷花,不就是想让将军知道你是多么贤良大度、善解人意?”如珠的微笑冷如秋风,“将军来我这儿,夫人担心将军听了我的枕边风,一朝失宠,就送来荷花,一来对我示好,二来讨得将军的欢心。这一箭双雕的伎俩,虽说不笨,却也并不高明。”

“妹妹想太多了吧。”

“昨晚将军陪我一夜,对我体贴入微、柔情蜜意,旁人是羡慕不来的。夫人,我说过,将军念旧情,迟早会回到我身边,夫人不能独占将军,是不是心中如有火烧?”如珠挑眉一笑,拽了一瓣荷花。

“妹妹怀了将军的骨肉,将军自然会顾及你。”我模棱两可地说道。

如珠美丽的双眸浮现些许戾气,“将军的心向着谁,还未可知,我会自求多福,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会遭报应的,你还是多多祈求老天爷的眷顾。我的孩儿和如意这两条命,我不会轻易罢休。好比这娇艳的荷花,我会慢慢地折磨它,然后再捏碎它,花碎人亡。”

她一边说着,一边拽了荷花花瓣,一瓣瓣的揉碎,丢弃在地。

尔后,她阴沉地瞪我一眼,转身离去。

碧浅瞪着她的背影,愤愤道:“姐姐为什么对她这般客气?”

银霜也附和道:“她分明是来找茬的。”

我一笑,“方才的事,假若传到将军耳中,将军会怎么想?”

她们明白了,相视一笑,碧浅笑道:“将军自然觉得姐姐心存仁厚、心胸大度,觉得她心胸狭隘、无事生非,总与姐姐过不去。”

我望着如珠鲜艳的背影变成小小的点,消失在绿荫中,唇角滑出一抹微淡的笑。

隔日午后,我在刘曜的书房习字,银霜站在五步远的地方轻轻地扇风,碧浅站在一侧静静地看我抄书。

银霜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大热天抄书,问碧浅:“夫人为什么习字?写的是什么?”

碧浅小声道:“习字、抄书有助于凝神静气。”

“那夫人抄的是什么?”

“《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是什么?”银霜更糊涂了。

“说了你也不明白,让夫人安静些吧。”碧浅从她手中接过羽扇,“你去拿一壶茶来,我来扇。”

银霜自是去了,碧浅担忧道:“姐姐有孕在身,就不要费心劳神了,无聊时翻翻书不就好了吗?”

我从容下笔,道:“抄着抄着,心自然就静了,应对之策自然也就浮现在脑中。”

她也犯糊涂了,“不是都安排妥当了吗?姐姐还要想什么应对之策?”

我朝她一笑,继续抄书,她也就不再追问了。

外面传来男子的脚步声,我抬眸看去,刘曜回来了,我连忙搁下羊毫,笑问:“这时候将军怎么回来了?”

“朝中无事,就先回来了,去寝房寻你,你竟然在这里。”他拨了一下我垂落的鬓发,举止温柔而亲昵。

“将军,夫人,碧浅去沏茶。”碧浅笑眯眯地退出书房。

“你在书房做什么?”他走到书案前,拿起我写的字,“这是你写的?”

我笑着颔首,刘曜目露赞赏之意,笑道:“你的字可与我相媲美。容儿,你的字恰如你的性情、胸襟,大开大合,潇洒不羁,纵情恣意,颇有须眉之风。不对,是那种女王的气势。”

我拿捏起腔调,笑道:“将军谬赞。”

他低了嗓音,长臂揽着我的肩,“暑气重,屋中闷热,你在这儿习字抄书,不怕累着?”

我道:“无碍,如若累了,我会歇着的。”

刘曜索性坐在书案上,将我揽坐在怀中,“听闻昨日傍晚,如珠和你生了口角。”

“我见荷花开得好,就让银霜去折了几支荷花,送两支给如珠,没想到她不领情,亲自送回来了。”我娓娓道来,“她说不喜欢他荷花的香气,还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罢了,许是将军没怎么去陪她,她心中不痛快,觉得我霸占着将军,就对我说,将军迟早会回到她身边,说我和她的孩儿能否顺利产下,还要看天意。”

刘曜没有应声,眉头紧锁,面如冷铁,若有所思。

我不再多说,昨日那场口角,我说了什么,如珠说了什么,应该早就有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过了半晌,他的面色和缓了些许,“往后别理她便是,安心养胎。”

我点点头,“我不会和她计较的,你放心。”

突然,外面起了喧哗声,其中以如珠尖锐的声音最为清晰。她喊道:“我要见将军…假若我腹中孩儿有事,你担待得起吗?滚开…”

安管家的劝阻丝毫不入她的耳,她大声嚷嚷,一定要见将军。

“如珠好像很激动,许是出了大事,就让她进来吧。”我劝道,“你不见她,万一她的孩儿真的有事,就无可挽回了。”

“你先坐好。”刘曜扶我坐下来,接着打开门,对安管家道,“让她进来。”

如珠踏入书房,一眼看见我也在,眼中闪过一抹不悦。接着,她拉着他的手,焦急而凄苦道:“将军,有人要害我们的孩儿,将军要为如珠和我们的孩儿做主啊。”

他不动声色地问:“谁要害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瞥我一眼,陈述道:“方才我饿了,侍女端上来一碟糕点,我正要吃,为我安胎的张大夫就来了。张大夫鼻子灵,闻到糕点有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就仔细检查了那糕点。没想到,那糕点竟然被人做了手脚,放了微量的五石散。”

我插口道:“**食用五石散必须谨慎,否则性命堪虞;倘若孕妇误食,只怕对胎儿不好。”

“是啊,将军,张大夫也是这么说。”如珠没想到我会帮腔,“不如让张大夫亲自对将军说。”

“叫他进来。”刘曜冷声道。

张大夫踏进书房,微微屈身,“禀将军,五石散对人身有害,对腹中胎儿而言,无异于毒药。虽然糕点中只放了微量的五石散,不过假如每日吃那么一点点,假以时日,积少成多,胎儿就会中毒,胎死腹中。”

刘曜的面色越来越冰寒,问:“糕点是谁做的?”

安管家回道:“将军,小的已经将做糕点的厨娘捆着了,在外面候着。”

片刻后,那四十来岁的厨娘被一个侍卫押进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惊恐地求饶。

“你为什么在糕点中放五石散毒害将军的孩儿?”安管家喝问。

“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弄错了…不小心把五石散洒在糕点上…”厨娘匍匐在地,不停地磕头,“将军饶命…”

“怎么会弄错?五石散不是寻常药物,你怎么会随时带在身上?”如珠忿然地指着她,“将军,这个贱人随身携带五石散,必定是要毒害我们的孩儿…她一定是受人指使…”

“再不从实招来,小心你的狗命!”安管家威胁道,“不只是你,你的家人、亲戚都会被你连累。”

厨娘哭道:“小人不敢说…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小人是无辜的…将军饶命啊…”

刘曜面无表情,瞧不出什么情绪,我清冷道:“你从实招来,将军会考虑饶你一命。”

厨娘惊怕地哭道:“小人可以说,但将军要救小人一命啊。”

安管家喝道:“说!”

厨娘垂着头,小声道:“是…是夫人…命我这么做的。”

如珠气得龇牙咧嘴,差点儿扑过来撕烂我,“是你!你竟然又来害我的孩儿,将军…”

厨娘又道:“不是她,是另一个夫人,是…大夫人。”

如珠愣住了,所有人也都愣住了。我看着刘曜,他仍然面不改色,让人瞧不出他的心绪。

过了须臾,如珠凄艾地求道:“将军,大夫人蛇蝎心肠,您要保护如珠和我们的孩儿啊…”

刘曜终于开口:“叫清柔来书房。”

安管家立即去请,我吩咐如珠的侍女,“扶小夫人坐着。”

如珠安静下来,抹着泪。刘曜转首看我,我凝重地看着他,眉心微蹙,他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好像对我说:别担心,我们的孩儿不会有事。

卜清柔进书房的时候,看见满屋子都是人,难以掩饰眼中的惊讶,愣了一下。

如此看来,她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珠怨毒地瞪她,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似的。她保持着将军夫人宠辱不惊的风范,对刘曜微微下礼,道:“将军召清柔前来,是否有要紧事?”

刘曜不作答,反而问仍然跪在地上的厨娘,“我再问你一遍,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如有半句虚言,绝不轻饶!”

厨娘看向卜清柔,坚定道:“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大夫人知道小夫人喜欢吃糕点,就命小人在糕点上洒微量的五石散,积少成多,不出十日,小夫人的胎儿就会胎死腹中。”

“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指使你了?”卜清柔立即反驳,接着对将军道,“将军,她胡说八道,她诬陷清柔,清柔并没有指使她毒害如珠的胎儿…将军明察,清柔真的没有啊…”

“若你没有,为什么厨娘说是你指使的?”刘曜语声严厉。

“清柔也不知…对了,肯定是如珠让厨娘这么说的,如珠以自己的孩儿诬陷清柔…”她着急地辩解,神色惶恐。

“将军,如珠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儿,悲痛万分;如今幸得上苍眷顾,又赐给如珠一个孩儿,如珠怎么会拿孩儿的命诬陷旁人?”如珠这番话的确在理。

卜清柔在夫君跟前跪下来,拉着他的广袂,惊惶、悲痛地说道:“清柔服侍将军这么多年,清柔是个什么样的人,将军还不知道吗?清柔一心一意地服侍将军,打理府中琐事,让将军无后顾之忧;将军是清柔一生的依靠,是清柔的一切,将军的妾便是清柔的姐妹,将军与别的女子所生的孩儿也是清柔的孩儿,只要将军好,清柔就好…将军,清柔别无所求,只希望永远陪着将军,直到清柔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这番话,的确是她的肺腑之言。

夫君,是任何一个女子的天,夫君不要她了,天就塌了,她还能活吗?

如珠走过来,愤然道:“夫人服侍将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人敬重。可是,为**子最重要的是贤惠,你视将军的妾室为眼中钉、肉中刺,加害妾室的孩儿,如你这种心如蛇蝎、心狠手辣的女子,将军岂能再留你在身边?”

“如珠,自从你进府,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这么诬陷我?”卜清柔愤恨地质问。

“如珠没有诬陷你,若非张大夫及时阻止,只怕如珠的孩儿已经遭你的毒手!你好恶毒的心啊!”如珠咬牙切齿地对骂。

“够了!”刘曜重声喝止。

“将军,清柔没有毒害如珠的胎儿。”卜清柔转而向夫君辩白。

“将军,倘若夫人没有做,为什么厨娘无缘无故地说是夫人指使的?”如珠振振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