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瑜。

我大为惊奇,她为什么在这里?难道她跟随司马颖,一同被刘聪抓住,带到黎亭,她就在府中做粗活?

数年不见,她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张美丽的脸蛋,身段还是那么窈窕,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她憔悴了,气色不佳,眉目间刻有岁月沧桑的痕迹。

也许,她知道司马颖的情况。

我走过去,孙瑜不经意地转头,看见了我,震惊地愣住。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见吧。”我还记得她对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此生此世都不会忘。

“你…”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眨着眼睛。

“你为什么在这里做粗活?”

“刘聪和你…”她眉心紧蹙,满目疑惑。

“这是四王子新纳的小夫人。”春梅训斥道,“不可无礼。”

孙瑜惊得睁圆双眸,“你就是刘聪的小夫人?”

我颔首,“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想了想,我对春梅道,“我和她是旧识,你去和这里的管事说一声,我带她到那边叙叙旧。”

春梅去了,我和孙瑜来到一处墙角下,站在一株满树都是金黄叶子的树下。

她别有意味地笑,“容姐姐,我听闻,刘聪很喜欢小夫人,夜夜同眠。”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上苍总会安排世间凡人在不可能相遇的地方相遇,安排不可能相见的人相见。也许,这就是缘分。

她知道司马颖与我之间的事,今日突然发现刘聪对我特殊,自然会觉得不可思议。

“不瞒你说,这些年来,刘聪喜欢我。”我淡然道。

“原来如此。”孙瑜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了…”

“什么怪不得?”

“哦,没什么。”她眸光一转,徐徐笑问,“容姐姐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王爷在哪里?”我着急地问。

“我不知道王爷被刘聪关在哪里,我想照顾王爷,他不同意,就让我在府中做粗活。”

“那王爷怎么被刘聪抓来的?”

孙瑜说,去年,司马衷下诏搜捕司马颖,她一直跟着他东躲西藏、四处逃亡,后来,他们被捕获,接着被交到邺城范阳王司马虓的手中,被关押在囚牢。范阳王司马虓死后,长史刘舆矫诏毒杀他们。

所幸,那毒酒不是真的毒酒。刘聪收买了刘舆,救出他们,将他们带到汉国,囚着司马颖。

我明白了,刘聪救司马颖,并非无的放矢,我问:“你真的不知道王爷被关在哪里?”

孙瑜摇头,微笑略有讽意,“你可知,刘聪为什么抓王爷、囚王爷?”

一个答案隐隐浮现,可是,我不愿相信。

她唇边的笑意那般阴冷,“王爷曾经是刘聪效忠的主人,王爷落难,四处亡命,刘聪为什么不顾昔日主仆情谊、对王爷又抓又囚?那都是拜你所赐!我质问过刘聪,他亲口对我说,因为,王爷抢了他最爱的女子的心,就是因为王爷,他只能得到她的身,永远得不到她的心!”

心,疾速地往下坠。

“刘聪还说,只要王爷在他手中,他心爱的女子就会留在他身边,死心塌地,任凭打骂。”孙瑜笑得花枝乱颤,“容姐姐,刘聪最爱的女子,就是你!”

“王爷知道缘由吗?”

“王爷原本不知情,后来刘聪自个儿对王爷道出一切。”

仿佛听见心碎的声音,那般清晰,那般残忍。

司马颖知道了我与刘聪之间的纠葛,我有什么面目见司马颖?

孙瑜道:“假如你还爱王爷,就恳求刘聪,让王爷过得好点儿。”

胭脂染帝业【八】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寝房的,心中纷乱,无法理清。

一定要冷静!一定要想清楚怎么应付这个局面!

因为我,司马颖才没有被毒死;因为我,他才被汉国四王子囚着,过着囚徒的日子;其实,更早之前,因为我,他失去了登基为帝的良机,从此以后命在旦夕。

是我害了他!

我应该如何营救他?刘聪要我怎样才让我去见他?

不,不能操之过急!

这夜,刘聪回来后就一直待在书房,我端了一杯热茶去敲门,看见他忙于政务,心中落下大石。我站在一侧,他一边饮茶一边盯着案上的奏疏,专心致志,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他埋首忙碌、目不转睛,五官如青峰陡峭,目光沉着,嘴唇抿着,脸孔冷峻,俊色分明,别有一番睿智、英明的神采。

我从未见过这种时刻的刘聪,假如他当了汉王,也许汉国会蒸蒸日上,势力大增。

“有事吗?”他终于开口,头也不回,嗓音沉静。

“时辰不早了,王子还要忙多久?”

“不好说,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时辰。”

“哦,我…今日看见孙瑜了。”我盯着他的脸。

刘聪伸手拉我,我顺势坐在他腿上,被他抱在怀中。他的神色并无多大变化,沉静如潭,幽深无底,“孙瑜是你的表妹,你也知道她的秉性,往后她说什么,你不要尽信,嗯?”

我颔首,暗自思量,孙瑜说刘聪因为我才囚着司马颖,难道有假吗?

他拍拍我的背,“先回去歇着,我要很晚才回房。”

我伸臂环着他的脖颈,凑在他耳畔,“我想你。”

尔后,我轻吻他的脸颊,他没什么反应,我又吻他的唇,他这才沉沉低笑,“你存心的。”

只是一个热辣的吻,便燃烧了我们。

我像一个抛却了所有桎梏的**,急切地解开他的衣袍,刘聪也扯散我的衣袍,当衣物落地,当我们赤身相拥,当我们疯狂地热吻,这个秋夜不再寒冷,这个书房只剩下了情潮的涌动。

柔软似水,良辰如梦;铁臂如枪,美景似幻。

“容儿,就这样,慢慢来。”他握着我的腰,慢慢往下放。

我窘得脸腮发烫,坐在他身上,充实的感觉熟悉又陌生。然后,他上下摆动我的身,我配合着他的力道,与他水**融。

躯壳不重要了,羞耻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让司马颖好过一点,我要救人。

突然,有人敲门,传来一道声音:“王子,依兰可以进来吗?”

刘聪不耐烦地喊道:“不许进来!回去!”

外面再也没有动静,想必呼延依兰离去了吧。我不禁在想,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正在书房中和另一个女子恩爱缠绵吗?

刘聪随手一扫,案上的奏疏、笔砚被扫落在地,他把我抱到案上,一臂箍着我的身,一臂撑在案上,身子向前倾,一次次地攻占我的身子。

闭着眼,我不想看见自己丑陋的模样,更不想看见他志得意满、欲色满目的模样。

“容儿…”他在我身边低语,鼻息炽热而又冰冷,“只要你乖乖的,死心塌地当我的小夫人,我会给你一切,甚至我这条命,也可以放在你的掌心,任你处置。”

“真的吗?”我听着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却是最可耻的情话。

“只要你乖乖的,一直乖乖的。”他吐着低沉的话,仿佛绵绵细雨,流进我的体内。

我知道,他要我变成一个玩偶,任凭他玩弄的女人。我只想要司马颖好好地活着,只想和司马颖见一面,可是,他不会轻易同意。

我的声音变得零碎不堪,“我不稀罕什么小夫人…也不稀罕你的命,我说过…倘若再嫁,我也要嫁一个英明神勇的帝王…只为妻,不为妾…”

刘聪坚定道:“总有一日,我会如你所愿,我是皇帝,你是皇后。”

这日,我在府中四处走走,散散心,春梅眼见我没有穿披风,就回去取。

两个下人走过来,向我行礼,之后他们继续前行。我听见他们说,别苑发生了要紧的事,那个被囚的人想逃跑,刘聪赶去别苑了。

心中一震,别苑?被囚?逃跑?

那会不会是司马颖?刘聪是不是把他囚在别苑?一定是的!

我想去别苑看看,可是别苑在哪里?

我抓住一个下人,问他是否知道四王子的别苑在哪里。他说知道,还说可以带我去。

心中狂喜,我连忙让这个下人带我去,说我有要事找四王子。可是,刚要踏出大门,我止步了,回身望去呼延依兰站在大堂前,发髻上的玉簪珠钗简约明媚,娇丽的面容无波无澜,身披豆青色披风,随风飘扬。

这事太巧合,也太顺利,我犹豫了,止步不前。

下人催促我,问我还去不去。

我正要开口,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我立即转身,杵在我面前的正是刘聪。

“去哪里?”他面色不悦,冷如寒风。

“小夫人说想去别苑。”下人答道。

“你想去别苑?”刘聪寒声问道。

“我听下人说你去了别苑,我想去找你。”心中发虚,我尽量装得毫不知情。

他面色骤变,眸光冰寒如利箭,“哪个下人说的,叫过来!”

下人赶紧去了,刘聪牵着我的手,来到大堂前。呼延依兰对夫君行礼,整出温柔的表情,装得无懈可击。

他瞪她一眼,极其嫌恶似的。我暗自思量,如此看来,他也瞧出这事的蹊跷之处了。

假若刘聪真的去看司马颖,必不会让下人知道,下人也不敢在我面前私自议论,泄露风声。而方才泄露风声的两个下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故意说那些话给我听的,勾起我的好奇心,让我追去别苑。如此一来,刘聪就会怒不可揭,重重地惩罚我。

想要我失宠的人,除了大夫人就是五个侍妾。

害我的人呼之欲出。

那两个下人来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刘聪怒声喝问:“究竟是谁让你们胡说八道?说!”

他们不敢说,抖抖索索地颤着,怕得要死。

刘聪满面怒容,“再不说,立即杀了!”

他们指向大夫人,呼延依兰。

她面色一变,“你们血口喷人!”紧接着,她又变了一副嘴脸,对夫君凄苦地解释,“依兰没有指使他们,真的没有,王子,请你相信依兰…”

“啪”的一声,重重的一个耳光,刘聪用了八成力道,打得她嘴角流血,跌坐在地。

“若不是你,这些下人会听谁的指使?不是你还有谁?”他怒火正旺,嗓音冷酷,“再者,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说是你指使的?”

“真的不是依兰,王子为什么不相信依兰?”呼延依兰捂着脸,泪落如雨,凄惨兮兮。

“我最不喜有错不认、不改之人,若你坚持不认罪,我就休了你,逐你出府!”刘聪森厉道。

“依兰认罪,是依兰有意陷害小夫人…”呼延依兰颓丧道,心灰意冷的模样令人心生恻隐。

刘聪拽着我回房,我回首望去,坐在地上的大夫人望过来,那目光幽深无波,平静得可怕。

从他处置大夫人雷厉风行的手段来看,他当真无情。

接下来,他要处置的是我。

回到寝房,刘聪不发一言,面沉如铁,萦绕着隐隐的寒气。

我垂着头,放低了身段,道:“王子要打要骂,任凭处置。”

他的声音压着怒火,乖戾得可怖,“你就这么想见司马颖?”

我深深吸气,豁出去了,“是,我想见他。我知道,我和他再也不可能有结果,即使他不介意我跟了王子,我也不会再记挂那段旧情。我想和他见最后一面,了断以往的一切,让他别再惦记我,让他好好活下去,仅此而已。”

“当真如此?”他半信半疑。

“倘若你不信,大不了不让我见他。”

刘聪掐住我的脸颊,“别以为你说这些话,我就会信你!我早就说过,只要你乖乖地服侍我,死心塌地地留在我身边,我就留司马颖一条命。哪天我高兴了,还会让你去见他。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无法保证什么时候赐他一杯毒酒!”

我仰脸看他,娇弱道:“我明白了。”

刘聪有公务在身,要外出三日,嘱咐我一人在府中务必当心。他没有命人看着我,因为他知道,只要司马颖在他手中,我就不会逃跑。

我在他的书房看书,他的藏书相当丰富,我看过的书,他都有;我没看过的书,他也有。

他的书案上放着一本《孙子兵法》,这书相当旧了,可见是经常翻看的。书案旁搁着几幅字画,我一一展开,越看越是惊心其中四幅画都是同一个女子,或浅笑,或淡然,或凝眸,或赏景,姿态各异,衫裙飘飞,琼姿雪色,墨瞳点漆。

这女子,是我,落款是他。

想不到他仅凭记忆就可以画出这般栩栩如生的我,想不到他笔下的我美而高洁,更想不到的是他的笔触仿佛饱含了汪洋般的深情厚意,令人动容。

还有一幅字,是我写的那幅字,没想到他把这幅字装裱起来。

从未怀疑他的用情,可是,当我亲眼目睹这些画、这幅字,不禁在想,他对我的情当真这么深?深得无法自拔?这些年,我一次次地拒绝他、伤他的心,他一次次地来洛阳找我,一次次地伤害我,他的心究竟是怎样的,才能承受这些年的煎熬?

心,越发沉重。

男女之间的情,真的很奇妙。他对我用情如此,我无以为报,无法酬谢,因为我的心已经给了司马颖,还能收回来、再给别人吗?

第一日,平静地过了。

第二日,刘聪的母亲张夫人突然驾临。

我来到大堂,呼延依兰和五个侍妾已经在此,张夫人坐在北首主座上,板着脸,颇有威仪。

那日,呼延依兰在下人面前被刘聪打了一巴掌,后来就整日待在寝房,很少出来,只怕是丢了颜面、失了尊严,心中怀着怨气吧。

“容儿见过夫人。”我微微屈身,谨守长幼之礼。

“嗯。”张夫人用尖高的鼻子说话,面目清冷,以婆婆的姿态对我道,“聪儿已经纳你为妾,还让下人尊称你为小夫人,你挣足了面子、里子,也该略尽为人媳妇之道吧。”

“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就知道,她趁儿子不在的时候来,必定没有好事。

“做婆婆的,自然是想喝一杯媳妇茶,你们中原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是,容儿为夫人沏茶来。”

春梅和秋月陪着我来到厨间,沏了一杯热茶回到大堂,奉给张夫人。

她接过杯盏,浅抿一口,当即叫一声,扬手泼来,整杯热茶都泼在我身上。

茶水滚烫,所幸秋月及时拉我一把,否则我就被烫伤了。

张夫人见我闪避,怒斥:“放肆!你竟敢闪躲?”

那五个侍妾见我被训斥、被整治,乐得跟花儿一样,掩嘴偷笑。

我有恃无恐地说道:“夫人息怒,容儿做错了事,自然该罚,不过容儿不知道是否有了身孕。倘若真的有孕,那夫人这一泼,容儿受惊,再被烫伤,想必会重蹈覆撤。上次容儿不幸滑胎,王子悲痛不已,假若这次再因为夫人这一泼而滑胎,只怕夫人与王子的母子情会有所损伤,真是如此,那就是容儿的罪过了。”

心事被我说中,张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怨恨、不甘地瞪我,脸容红一阵、青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