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朕欺骗了你。”司马衷苦涩地笑,“你是不是恨朕?”
我无言以对,原来,他不傻,清醒得仿若世外高人,看透了一切。
他知道我喜欢司马颖,几次想离开洛阳、随司马颖离去,他从未阻拦,甚至鼓励我离开,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我,从来没有强迫过我,点点滴滴,哽咽在心头。
他以另一个人的面目与我成为知交,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给我指明迷津。
我不明白的是,他不呆、不傻,为什么要装成一个让世人鄙夷、让万民失望的傻子?
司马衷凄涩地笑,“你一定在想,朕不傻,为什么要装傻?”
我颔首,他缓缓道来:“朕自幼呆傻、懦弱,与十岁孩童一样,总也长不大。朕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听从母后的话让朕即位,也许是看在朕的儿子聪颖有加吧。后来,赵王兵变谋逆,先皇后被废黜,那夜,不知道怎么回事,朕突然就清醒了,好像一夜之间从十岁孩童长大**。朕在宫中游荡了一夜,看清楚了很多事,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既然陛下不傻,为什么继续装傻?”我诧异不已,他的人生竟然这么传奇,一夜之间突然不傻了。
“大晋兵马都掌控在宗室藩王手中,虽然禁军是国朝最精锐的兵马,但是精兵不多,一旦几个藩王联合起来,洛阳禁军无法抵挡。”
“陛下可以联络几个兄弟勤王,比如成都王、长沙王,那时只要陛下发出诏令,他们会进京勤王。”
“之前朕呆傻无能,先皇后挑起诸王内乱,假若朕暗中调遣成都王、长沙王进京勤王,天下就会大乱,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他摇头失笑,“朕当时想,只要朕继续傻下去,洛阳就不会发生兵祸,这个天下也不会兴兵大乱。只要百姓不受苦,宗室诸王怎么闹都不要紧。朕没想到,当时的一念之差,造成以后数年的内斗、战乱。”
我明白了,司马衷只想洛阳和天下臣民安居乐业,免受战争之苦,这才没有调军勤王。
假若他突然变得聪慧了,就会招至杀祸;再者,晋室元气大伤,江河日下,已经到了日暮穷途的境地,就算他变得睿智,手中没有兵马,也无法扭转大厦将倾的命运。
因此,他就继续当一个傻皇帝,以至于局势越来越不可收拾,他更加无力挽救。
我在想,就算他不傻了、聪慧了,也无法与诸王相比,因为,那些王爷野心勃勃、智谋高超,阴谋诡计一出接着一出,司马衷怎能比得上?
忽然,司马衷吐出一口带点乌色血,小山惨声唤道:“陛下…”
“陛下,怎么了?”我焦急地问,“小山,陛下到底怎么了?”
“陛下…陛下龙体抱恙…太医说,陛下中毒了…”小山哭得凄惨。
“怎么会中毒?是谁下的毒?”我震惊,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今洛阳形势已稳,大局已定,东海王司马越独揽朝政,想司马衷死的,不是他还有谁?
傻皇帝死了,司马越就可以再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取得更多的官爵与权势。
司马衷握起我的手,嗓音饱含歉疚,“不要胡思乱想,容儿,朕只恨这一生无力保护你。”
我问:“是不是东海王?陛下,告诉臣妾,是不是东海王?”
“太医不肯说实话,奴才求太医,太医才说的。”小山一边抹泪一边哭道,“太医受人指使,在陛下的膳食中下毒药,虽然每日只是一点点,但日积月累,体内积累的毒素多了,陛下就会…”
“那毒药不会致命,现在也还不是毒发的时刻,只是朕乱吃膳食、瓜果,这才招引体内的毒素提前发作。”司马衷朝我微笑,满足、幸福的微笑,“容儿,生死有命,朕也活够了,朕不想再做傀儡,被人利用。”
“可是…”
“容儿,朕时辰不多了。”他又呕出一口鲜血,小山连忙为他擦拭,他握紧我的手,“听朕说,朕死后,司马越一定会扶持司马炽登基。司马炽是朕皇弟,你不能晋为皇太后,这于你不利…你务必派人去传司马亶进宫,早做筹谋…”
“不要说了,臣妾送陛下回宫,太医一定会治好陛下…”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为我安排一切,想起以往他待我的种种好,我很难过,我不想他就这么死了。
司马衷的声音越来越弱,“朕一生无能,无力保护妻小,但朕会尽微薄之力保你一命。你这一世的生死浮沉、悲伤痛楚,是朕带给你的,那么,就由朕结束。”
泪水夺眶而出,我哑声道:“与陛下无关…”
他喘着粗气,越来越难以为继,费力地伸手,抚触我的腮,“朕无牵无挂,唯一牵挂的,就是你,容儿…朕对不起你,绑你一生,困你一世…”
我抱住他,热泪潸然而落,“是臣妾对不起你…臣妾让碧涵替臣妾侍奉陛下…臣妾还…”
他温柔地笑,“朕是傻皇帝,无力保护妻小,自然不能束缚你。”
我明白了,他宠幸碧涵,是依了我的意,好让我安心;他晋封碧涵,是基于一个男人对妻妾的情分;在碧涵与我之间,他总是袒护我、呵护我,虽然我与他没有夫妻之实,背叛了他,可是,他毫无怨言,反而一再地保护我…
司马衷这样待我,是愧疚多一些,还是夫妻情义多一些?
青衣,情意,情义,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有情,也不敢胡乱猜测。
“朕死后,你便可海阔天空…”他祈求地看我,“容儿,抱抱朕,好不好?朕想在你怀里等父皇母后来接朕。”
“好。”我抱着他,第一次与我名义上的夫君这么亲密。
小山和碧浅在一旁看着,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哼着那曲《越人歌》,感觉司马衷的身躯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他的嘴角噙着幸福、柔和的微笑,闭着眼,安详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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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熙元年十一月庚午,司马衷驾崩,时年四十八岁。
东海王司马越与诸臣议定,大行皇帝谥号为“惠”,史称晋惠帝。
史载,惠帝暴毙于显阳殿,十二月己酉,下葬于太阳陵。
而在司马衷驾崩的当夜,我让碧浅派人去传表哥进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陛下驾崩一事泄露了风声,表哥非但没有进宫见我,反而司马越控制了整个宫城。
我想让表哥传司马亶进宫,继而即位,我是他的养母,就是太后,但终究功亏一篑。司马越先发制人,我无力扭转乾坤。
后来,我才知道,是碧涵泄露了风声,她一直与司马越的部属有勾连,此次趁机取悦司马越,以求获得赏识,得到他的庇护。
皇太弟司马炽进宫,登皇帝位,成为大晋新皇。
新皇下诏,改元永嘉,尊皇后羊氏为惠皇后,居弘训宫;立豫章王妃梁氏为皇后。
十二月,新皇下诏,封河间王司马颙为司徒,命他到洛阳赴任。
一入洛阳,便是入了狼窝,必死无疑;可是,抗旨不遵,也是死罪一条,河间王司马颙终究选择了进京赴任。不几日,传来消息,河间王于进京途中暴毙,其三个儿子也一同死了。
至此,后世名曰“八王之乱”的晋室诸王内斗,终于落下凄凉的帷幕。司马越赢得了这场长达十六年的内乱的最大胜利,独揽大权,权势滔天,无人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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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衷的死,我悲伤难禁,以至于即将康复的眼睛再次漆黑一团,眼疾加重。
住在弘训宫,安心养病,我是一缕孤魂,是偌大宫城的活死人。
司马炽的皇后梁氏与我不相往来,那些新朝的宫人也不再理睬我,只有碧浅和表哥陪着我。
表哥的武职没了,司马炽只给他一支禁卫小队统领,守卫弘训宫。
虽然司马炽不傻、不呆,但比司马衷强不了多少,只是一个傀儡皇帝罢了。
孙皓道:“天下已经大乱,匈奴人、鲜卑人、羯族人已经进入中原,这些异族士兵都是无恶不作的凶悍野蛮人,杀人放火,每到一个地方就洗劫一空。东海王应付这些异族人,就有够头疼的。”
大晋最精锐的兵马在这些年的内斗中消耗殆尽,仅剩的兵马如何抵挡异族如风如电、凶悍残暴的骑兵?
司马颖究竟是生是死,他还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
“容儿,先帝已驾崩,不如…”孙皓欲说还断。
“是啊,皇后,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碧浅也这样说。
他们劝我离开宫城,离开洛阳,回泰山南城,从此远离俗世纷争。在他们的眼中,我没有任何留恋,为什么还要留在洛阳?
胭脂染帝业【五】
与其回泰山,不如去找司马颖。
当我下决定的那一刻,他们也没有惊诧,也许他们早已猜到我会有这样的决定。
可是,上苍注定了,我走不了。
永嘉元年(公元307年)正月元宵,司马炽设宴禁中,盛邀我出席。
实际上,酒宴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主意,宴请其麾下将领与文武百官,笼络人心。
暴盲症好了,我又看见这多姿多彩的世间,双眼一片光明。宴上歌舞升平,华衣锦服,高冠琳琅,实则,这满目繁华只是一匹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锦缎。
托辞身有不适,我早早退场,回到弘训宫。
收拾了细软包袱,碧浅和我溜出宫,赶去宫城西门和表哥汇合。
然而,正要踏出弘训宫门的那一刻,一行人自阴暗的宫道匆匆走来,风风火火,仿佛是来捉拿逆贼。当中为首之人,是装扮颇为美艳的碧涵。
不再是宫人的装束,也不是后妃的装扮,她的身份的确很尴尬,却不减她的美丽与**。
今夜若想离开宫城,只怕是很难了。我没想到碧涵会死而弥坚,更没想到她会再次阻拦我。
她站在我面前,尖瘦的脸洋溢着深深浅浅的笑,“姐姐,好久不见。姐姐这是到哪里去?”
“皇后的事,你不必费心。”碧浅戒备道。
“姐姐带着包袱,不会是想偷偷溜出宫吧。”碧涵笑眯眯地打量我,“哎呀,这怎么可以呢?姐姐好歹是先帝的皇后,是当今圣上御尊的惠皇后,怎能随意出入宫禁?”
“你一介庶人,有什么资格阻拦皇后?”碧浅忍无可忍地喝道,“让开!”
话落,她拉着我往前冲去,可是,刚走出两步,前面的十个侍卫就挡住去路,一如铜墙铁壁。
碧浅气愤道:“再不让开,我喊人了。”
碧涵咯咯娇笑,“喊啊,最好喊大声点儿,喊得人尽皆知,让陛下知道,让东海王知道,让全洛阳的人都知道,惠皇后不甘宫闱寂寞,偷偷出宫找男人。”
碧浅骂道:“混账!你胆敢损毁皇后清誉?”
碧涵张狂地冷笑,“姐姐还有清誉吗?”
我拉住碧浅,问碧涵:“你想怎样?”
碧涵能够堂而皇之地来阻扰我出宫,必定是有了新的靠山。
“我想怎样?”碧涵笑道,“这句话多无聊啊,每次姐姐与我有什么不快,总会问这个问题。姐姐,其实我不想怎样,我只想翾儿回到我身边,过着快乐、开心的日子。可是,姐姐太狠心,逼得我不得不狠下杀手。”
“你把表哥怎样了?”心猛地滞住,我很怕,很怕表哥会出事。
“表少爷嘛,这个时候应该不在人世了,倘若他坚持不交出翾儿,他们就会格杀勿论。”碧涵笑如狐狸,“姐姐别担心,东海王麾下的将领一个个如狼似虎,绝不会让表少爷有活命的机会。”
心中剧痛,我晃了晃,若不是碧浅及时扶住我,我已支撑不住。
不会的,表哥不会死,碧涵只是危言耸听而已。
表哥怎会出事呢?
碧浅抢白道:“表少爷一定会吉人天相,你想以此扰乱皇后的心神,你妄想!”
碧涵斜唇冷笑,“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反正今晚你们出不了宫,也没有人来救你们,我想怎么收拾你们就怎么收拾你们。”
碧浅安慰我,“她的话不能信,表少爷一定会没事的。”
碧涵下令,侍卫将我们赶回大殿。
碧浅伸臂拦着,护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胆敢伤皇后一根毫毛,我不会放过你们!”
碧涵冰冷道:“你以为这是昭阳殿吗?昭阳殿住的是当今陛下的皇后,可不是你!”
“别过来…别过来…”碧浅惊惧地吼着,步步后退,我也只能往后退。
“贱婢!”碧涵冲过来,一把拽住碧浅,把她扔到一边去,两个侍卫立即抓住她。
然后,碧涵步步紧逼,我退到墙边,无路可退,碧涵掐着我的双颊,面容扭曲,美眸迸出阴狠的光,“这一次,你不要心存妄想,没有人会来救你们!”
我冷静道:“我死了,你永远也见不到翾儿。”
碧涵从敞袖中摸出一柄匕首,用锋利的刀刃拍打我的脸腮,“洛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我总有法子找到我的翾儿。而你,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我把翾儿藏在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此生此世,你永远找不到翾儿。”
“是吗?”她的嗓音拖得长长的,黛眉高高地挑起,“你不要浪费唇舌、枉费心机了,就算你巧舌如簧,我也不会让你活过今晚。”
“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早在先帝回京之时,你就应该狠下杀手,处死我。是你一念之仁,把你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对,我现在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杀了你。”
“可惜啊,太迟了。”碧涵美眸微眯,“我先杀了你,再毁了你的脸,还是先毁了你的脸,再杀你呢?”
她变了,曾经清丽绝伦的脸扭曲了,布满了戾气;她恨不得在我身上捅千刀、万刀,以泄满腔仇恨。
我不想杀她,毕竟她服侍我多年,曾经与我相依为命,甚至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她与我之间的恩怨,如果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后果,那就是我,因为,是我让她替我侍寝,是我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是我造就了她与我之间多年的仇恨。
娘早已去世多年,司马颖死了,表哥也死了,我在乎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我孑然一身留在世上有什么意思?不如刀锋饮血,死了就能去找他们了。
碧涵双眸圆睁,杀气腾腾,“既然你一心求死,那就怪不得我,我亲自送你一程。”
“不…你不能杀皇后…碧涵,你不能杀皇后!”碧浅凄厉地叫道。
侍卫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嚷,我笑道:“碧浅,你我一同上路,不会孤单。”
碧涵紧握匕首,银光闪烁,逼人的眼。
她举起来,刀尖对着我,脸上布满了凶狠而得意的笑,狠狠地刺下
我慢慢闭眼,却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一道爽脆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住手!”
匕首没有刺入我的心口,碧涵惊了一下,迟疑了须臾,想再次刺下的时候,冲进来的侍卫夺了她的匕首。
原来是司马炽的皇后,梁兰璧。
她走过来,冷眼看着我们;一袭皇后袍服,一袭妃色斗篷,端的风华万千。
碧浅喜极而泣,为了我们能逃过一劫而激动不已;碧涵功亏一篑,恨得咬牙,不甘地行礼。
“皇嫂身子不适,提前回宫歇息,想不到前贵人也在这里。”梁兰璧看向碧涵,嗓音静缓,“如今天下太平,陛下不想再看到有人死、有人流血,前贵人,若你还想留在宫中,最好安分守己一点。否则,吾掌管后宫,可不像皇嫂心存仁慈。”
“皇后教诲,碧涵铭记在心。”碧涵低垂着螓首,眸光轻转。
“前贵人无视宫规,以下犯上,对惠皇后不敬,贬至浣衣所,没有吾的懿旨,不得踏出半步。”梁兰璧的语气温淡祥和,说出的话却极为无情,接着她吩咐近身侍女,“蓝儿,即刻传吾懿旨,将前贵人带下去。”
“是,皇后。”蓝儿应道。
碧涵被侍卫强行带出去,临去的那一眼,她仇恨地瞪我,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所有人都退出去,大殿上只剩下梁兰璧、我和碧浅。
我略略屈身,诚心道:“谢皇后救命之恩。”
梁兰璧淡淡一笑,仿佛晨光微澜,“你不必谢我,你是先帝皇后,是皇嫂,而这后宫由我掌管,我自然不会让你有丝毫损伤。”
“无论如何,皇后大恩,我铭记在心。”我莞尔,“日后若有什么差遣,我必当为皇后分忧。”
“碧涵与皇嫂之间有何恩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年轻而清美的脸仿佛敷了冰霜,冷意袭人,“不过,我绝不容许有人在后宫兴风作浪。”
“碧涵是否做了什么事触犯宫规?”看得出来,这个新皇的皇后不是省油的灯。
梁兰璧道:“告诉皇嫂也无妨,那贱婢不仅**禁军将领,还**陛下,三番四次、千方百计地和陛下偶遇,企图赢得陛下青睐。”
我明白了,道:“皇后放心,从今往后,碧涵不会再触犯宫规,也不会为皇后增添烦忧。”
碧涵竟然打司马炽的主意,企图在新朝后宫谋得立足之地,太天真,太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