霆儿似被什么触动了,他停止了啼哭。他仰着小脑袋,咿呀了一声,大眼睛闪着晶亮。
此刻,轺国五万大军列开大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出现在京城的南门外。时隔一百多年,京城上空再次燃起战争的硝烟。指挥这场战争的,却是翼国的庆陵王,肖衡。
赢旗迎风矗立,掌旗者是原书生冷凝天。旗下,肖衡一身金色甲胃,黑色绣金斗篷,冷鹜的目光凝视城头,恍若一尊金装天神。
而今天下,哪有轺宣王如此气度?
恩怨分明的轺宣王最是感念翼国,对肖衡的赞颂,在轺国不期然弥漫开来。肖衡帮轺国铲除北胡后,轺国安定,兵士大多解甲归田,剩下的步兵战斗力极弱。而如今肖衡请求合众杀回翼国,在轺宣王眼里如骤然一声惊雷,一时犹豫不决。肖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浓浓的天下情怀感化轺宣王。轺宣王原本感佩肖衡的慷慨豪迈之气,一阵叹息后,重新招兵买马,勤奋操练,不到半年就在肖衡手中练成一支威武之师。
如今这支威武之师,横扫翼国北部,其中不乏如李副将那样的投奔者,以无可阻挡之势隆隆而来。
宋鹏下了王车,踏步走上城墙。在皇宫被控制之时,这里也是被迅速地占领了。
馥江惨败后,宋鹏在一年多的日子里潜伏下来,他纠集所有兵力,准备孤注一掷。
如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翼国皇权手到擒来,怎不叫他洋洋自得?放眼望向城墙外,远处招军已经凝成一片辽阔的黑色森林,族旗翻动,森旗舒卷,斗大的“轺”字在城头看得分外清楚。
宋鹏面带笑容,朝城下喊道:“请问,轺宣王在不在?”
听到轺宣王并未随军,他又客气地喊道:“请主将出来说话。”
肖衡策马而出,一身甲胃在太阳下闪着金光。宋鹏抬手遮阳,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肖衡!”旁边眼尖的宿卫如见鬼魂,惊叫起来。
声音刺得宋鹏心倏地急跳,再次凝眸看去,眼珠子凸得比铜铃还大。而肖衡的眼光与他对峙,他似乎有点儿吃惊,随即眼光比日光还刺目,逼得宋鹏心惊肉跳。
“弓箭手!擂石!快点准备!”宋鹏好容易清醒,嘶声朝后面喊道。与此同时,肖衡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给宋鹏喘息的机会,长剑一挥,“攻城!”
须臾之间,黑色森林变成汹涌的黑潮,沉雷隆隆滚地,号角响亮,招军步兵方阵抬着云梯,黑云翻卷一般朝城墙压来。
城墙上原本被降服的翼国守军,他们历来对肖衡狂热膜拜,听说是肖衡神奇出现,顿时精神振奋。他们夺下敌方手中的剑矛,呐喊着夺命厮杀。于是城上城下,到处是山呼海啸般的打杀声。
在磅礴撼人的攻势下,宋鹏手下竟被全数吞噬了,片刻,箭楼两端的城墙上盔明甲亮。
轰隆隆的巨响,南城门大开,随着急促凄厉的号角,一对对全副武装的骑兵涌人城内,如暴风骤雨向皇宫卷去。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震醒了肖焜,他睁开迷离的眼睛,此时正是肖衡杀进皇宫的时候,殿内只有零星还未醒转的朝臣,连皇帝、皇后都没了人影。
他踉踉跄跄地起来,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片悲凉从脚底弥漫至全身。
外面杀声震天,只有这个地方如同坟墓,寂静得让人发寒。心念电闪间,他醒悟到,自己被彻底抛弃了。
荣贵与糟粕就在来回之间,在还未将身上的衰服焙热的时候,他即成了被天下唾弃的人。
能怪他吗?
恨的是这个宋鹏贼心未改,他这次是完完全全败在他手中。
他发出一声凄烈的长啸,发泄着内心的惶恐,从地面上操起一把长剑,冲出了殿门。
他在大殿廊下兜转,眼冒杀气,疯狂地寻找宋鹏的踪迹。钟鼎广场一片厮杀声,宫女内侍纷纷逃窜,血腥飘溢皇宫上空,连垂地拂面的宫柳也被染上了血色。
“庆陵王来了!”
“庆陵王没死!”
肖焜的耳际轰鸣作响,他直愣愣地站在白玉台阶上,恍惚间有千军万马驰骋而过,无数的黑旗望风披靡,肖衡马上纵跃的身影。
是梦幻还是现实?肖焜不禁纵声大笑,依稀看到那条金红大蟒正张开血盆大口…
一群人出现在台阶下,神情复杂地望着逐渐疯狂的肖焜。
“焜儿,你为何要这样?”皇后又高又急的声音。
她的话却被雍武严厉呵斥,“休要怜悯他,联没有这样的儿子!”
皇后哭出声,硬咽道:“先祖孝公,向来是威严与仁慈并存。馄儿,你无情无义,骨肉相残,有朝一日母后如果成了绊脚石,你是不是也要将亲娘扫开?” “谁想做仁慈君主,谁就会灭亡!”肖焜森森丫笑,声音冷如冰霜,“王权是鲜血浇灌出来的!没有鲜血浇灌,就没有王权的光焰于千古圣王贤哲,为了维护权力,不照样铁着一颗心,为的是建立帝王功业!”
雍武手指着肖焜,气得全身发颤,“千夫所指,众口砾金,你到最后也只是人所不齿的暴虐君王而已!”转身下令,“拿下这个逆子,按宫法治!”
肖焜将长剑横在颈脖,嘶声叫着:“来杀我呀!来杀我呀!”
一圈御林军手足无措,谁都不敢上前。皇后悲坳地双手覆面,身子摇摇晃晃,一边的宫女连忙扶住她。
她是天下的国母,而在两个儿子之间,她只能有一个。
肖焜狞笑,眼里掠过绝望,“不敢杀我吗?哈哈,我杀我自己!”
只听一声交鸣,光芒闪过,一支长箭从远处飞来。肖焜手中的长剑被击落,声音尖响着砸在白玉地面上。
远远望去,肖衡手持弓弩,端坐在枣红马上。他的眼里有慑人的光芒,更有持重成熟的气质。
“皇兄,我曾经不敢射箭的。”
他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脸上并无一丝讥讽意味。他执锐望向前方,马不停蹄地朝着宫外飞去。
外面,凝天正率领一群兵士严守宫门。
肖衡扬声问:“有没有发现宋鹏?”
“回王爷,搜遍整个皇城,还是不见宋鹏踪迹。”
肖衡沉思,“宋鹏诡计多端,城门严禁出人,他势必找别的路子逃跑。”凝天眼光一闪,“我想起来了,宋府有通道,宋鹏在那里!”
“快追,别让他成漏网之鱼!”
凝天拱手领命,一群人飞身上马,跟着肖衡去了。
轰轰的钟声再度响彻云霄,钟声昭告好消息,强虏已除,皇城太平。京城里的人们奔走相告,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神灵保佑大翼国,庆陵王肖衡回来了。
这种口风随着人们的啧啧惊叹,渗透了千家万户。
街面上热闹起来,心中的惧怕消除,人们像过年似的倾城出动。商贾们笑意盈盈,左邻右舍呼喝连声,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虽众说纷纭,但一致说庆陵王合兵攻翼的气势大得惊人,却未损百姓利益,而且还剿灭先柬余党,安定王阴谋败露,真是一举双雕。
凝月满怀喜悦,一手抱着霆儿,陪同费嫂行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郎中说霆儿已经无恙,她就在这里等候肖衡率领大军经过,接受百姓的欢呼。
不经意的,一张熟识的面容进人了她的视线。那人走得很快,里面暗红色的宫服露出一角,在风里绵绵铺开。他的面容是毫无表清的,嘴唇上挂着深不可测的微笑。
皇宫里的总管张公公,凝月是认识的,以前她总是对他一副阿诀奉承的模样心生反感,却也不去表露,仅此而已。而今日她对他从容挺拔的样子起了疑心,不禁多瞄了一眼。
顿时,一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贯穿全身。她真真地看在眼里,张公公阴鹜的眼神不安分地左右转动,凝月看得懂那种熟悉的眼光― 藏着凶狠、阴谋的眼光。
周围一切都成空白,心中的火焰缭绕弥漫,直想把那人烧得连个影子都没有!她将霆儿交给费嫂,不动声色地隔着人流行走,密切注视着那个人的举动。宋鹏重新化成张公公的模样,独自仓皇向城外逃窜。为了不引起注意,他绕开车马顺着人流走。此时街上车马如流行人穿梭,热闹非凡。他悄无声息地走着,前面渐渐冷清,一色的青石板道,两旁大树郁郁葱葱,几乎没有寻常行人。耳边步履声急促,在幽静空旷的上空回荡。
拐了一个弯,宋鹏警觉地四顾周围,撕下盖了红字大印的封条,才闪身进了宋府偏门。
凝月一路跟随,始终与宋鹏保持一段距离。前面就是宋府,几抹秋阳从厚重的积云中洒落,那高翘伸展的屋顶闪着冷光,虫L 枝青藤扩散在厚实的山墙,周围鸦雀无声,静谧得能够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
顺着那条幽深的青石道,凝月眨了眨眼睛,前面宋鹏的身影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她继续朝着前面走,长风卷过满地的积叶,她的绣鞋沙沙地响着。蓦地,眼前暗了下来,抬眼处,宋鹏已站在她的面前,眼中有着慑人的寒意。
“冷凝月,你放我走。”他看着她,脸上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
一片阳光照在凝月的脸上,她淡漠地笑了笑。两年前的春天,也是在宋府,那时绿意初绽,报仇心切的她就是这样笑着,迎向这个人。
而今,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此时此刻她知道,从她再次迈进宋府时起,她已经义无反顾了。
“宋先生,以前你要我扮假,现在亲自玩起这种假把戏蒙人。”她不无讥讽道。宋鹏冷冷说道:“你成了肖衡的女人,自然替肖氏说话。我只是替天行道,从雍武手中夺回一枉疆土,何错之有?”
凝月质问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你的阴谋能得逞吗?你丧尽天良,起战端,差点儿将翼国毁于一旦,难道这就是邦国安危之大计?”
宋鹏无言以对,捉摸不透的心思藏匿在阴翁中,四处都是可怕的沉寂,只有凝月平静的声音还在回响,“宋先生,我劝你,请不要再与大翼国为敌了。”
“如若我不肯呢?”宋鹏阴阴地一笑。
不远处,传来萧萧马嘶声,一群寒鸦惊叫着从树林里掠起,紧接着,沉重的步履声如隆隆沉雷般碾来。里面的两个人凝神细听,脸上的表情迥然不同。凝月依然轻轻一笑,“宋府已被围个水泄不通,你是逃不了的。”
宋鹏的脸色倏然变得灰白,拔腿继续往暗道方向走。凝月奔跑上前,轻盈的身姿一闪,生生将宋鹏拦住了。
“臭娘们儿,想拦我的道,活得不耐烦了,滚开!”宋鹏眼里闪烁凶光,大手一挥,凝月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宋鹏刚走了几步,爬起身的凝月又扑了过去,从后面拖住了宋鹏的双腿。宋鹏趟越着跌倒在地,两个人在地面上翻滚起来。
凝月满脑子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逃脱!
宋鹏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几番挣扎,一只腿已经挣脱。他使劲地往凝月身上踹,可凝月死死不肯放手,此时宋鹏的神色已变得极为可怕,满目杀气,拔出随身佩带的弯月胡刀,朝凝月的后胸刺去!
剧痛迅速蔓延全身,凝月无力地松了手,她卧躺在地,眼睛还死死盯住仓皇逃去的宋鹏。
鲜血染红衣衫,凝聚成一朵艳红的云,慢慢晕开。
遥遥看见亲切的面孔和熟悉的身影,他们恰恰挡住了宋鹏的去路。刀剑铿锵,厮杀震天,凝月突然笑了,她知道,宋鹏已经逃不了了。
“凝月!”
仿佛有无数人在叫唤着她的名字,模糊中,那熟悉的身影重重叠叠,正向她快速跑来。
她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多少次他就是这样抱着她的,她已习惯。她看见他的脸了,肤色黝黑,目光深邃。
她是多么想念他啊。她含笑看着他,有一种纤细的温柔,甚至舍不得在他的面前合上双眼。
命运的十指,被他牢牢摸住不放。
“凝月,我们回家,儿子在等着我们。”
“回家… ”她的唇角牵起暖暖的笑意,她仿佛听见霆儿叫着娘,伸出胖嘟嘟的手臂。他抱起霆儿,与她携手并肩,天空扬起漫天落花,风中传来阵阵清香。
“回家… ”她满足地昏沉过去。
浓云散开,夕阳斜挂在天际,渐渐化成一道金红的绸缎,把整个京城映得灿烂辉煌。
十日之后,翼王朝举行庆功大典。
庆陵王肖衡并未出现,朝臣们都知道怎么回事,大典举行得异乎寻常的简单。雍武的脸上始终透着凝重,典礼过后匆匆携皇后去了庆陵王府。
庆陵王妃冷凝月身负重伤,生命垂危,肖衡伴其身侧,从未离开半步。霆儿由费嫂照看着,很乖巧,他总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陌生的人。有次雍武皇帝小心地将他抱起,霆儿冷不防扯了一下龙须。雍武吃痛,随即开心地笑起来,在场的包括皇后都开始笑了。
这是他们自从那次战争后,第一次真心地笑。
按肖衡要求,宫规礼制重新制订,其中沿袭百余年的旧礼制被彻底废除,包括冷姓女子不得人宫等,一时天下轰动,能人志士争相赞颂。
肖衡将新礼制从头到尾给凝月念了一遍,絮絮地说着只有她听得懂的话。半年后,凝月痊愈。
当春天的暖风再次浩荡,肖衡携着妻儿离开庆陵王府,去了南方。
南方一带无疑是翼国的隐患,治理不好将后患无穷。这里的官吏王族苛刻盘剥,百姓的战心早已经悄悄地溃散了,但他选择留守在那里。
凝天留在了京城,他弃笔投戎,长年跟随李副将。
庆陵王新的住址,选在了漆州凌霄峰附近。
凌霄峰上青松覆盖,云雾缭绕,豆子和香巧安静地长眠在这里。
二十年后的冬天。
京城的冬日是寒冷的,高大空旷的安定王府更是冰窟冷窖一般。
寥寥无几的宫人内侍呵着手,眼光却注视着梅林里的人,无奈地叹着气。正午日暖了,梅花吐蕊,四周黄灿灿的一片。梅林里的人呵呵长笑,胡乱地扯下几朵梅花,生生塞进嘴巴大嚼,满嘴唾沫犹自津津有味。
成群的鸟雀绕着他赌噪飞旋,他猛然狂笑蹿起,鸦雀们似乎被他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样子所惊吓,高高飞起,在王府上空不依不饶地嘶叫着。
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王府成了冰雪世界。寝殿里燃起了炭火,四围暖如春色,梅林里的人瑟抖着蜷缩在床榻上,面如纸色。谁都看不清他的面目,唯有从五官判断,他曾经也是个清俊儒雅的人。
内侍端来一盘冬枣,兀自放在榻前,甩手就走。
“是… … 是什么?”眼前的冬枣只只圆滑光洁,诱得他眼光发亮,口水直流,突然开口问道。
“是庆陵王爷从南方带来给你的,没良心的疯子。”内侍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哼哼着走了。
“庆陵王… ”梅林里的人低喃着,眼光四处搜寻着,颤巍巍地站起来,赤足奔了出去。
茫茫天地,雪花无尽飞扬,飞檐下的铁马在叮咚。王府上空,隐隐有几声凄厉的笑声,划破清冷的天际。
“我肖焜皇权在握,皇权在握… ”
大排梅树沙沙倾倒,积雪飞溅,雪花漫天,梅林里的人终于颓然倒下了。一年后,雍武皇帝驾崩。
在群臣百姓的拥戴下,肖衡扶立儿子肖霆即位。
大业归统,四海雍熙。
大翼史真正谱写出锦绣富饶的华丽篇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