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玉卿意也不绕弯子,直表来意:“小女子确实有事相求。不知夫人可听说了城里前几日的人命案子?实不相瞒,那疑凶正是家父。如今他身在大牢,不知现况如何,又不许家人探望,实在令我等心急不已。我知晓夫人心怀慈悲,定也不忍看一年近花甲的老人独陷囹圄。是故斗胆前来求夫人替小女子说几句好话,请大人网开一面,让我进去与他见上一面,送床薄被也好。”
通判夫人看着桌上的胭脂,嫣然一笑:“身为子女,孝道为先。律法固然不可违,但你的心意亦属人伦常情。正好今日我要去府衙给我家老爷送膳,玉老板,顺道一起罢。”
天都快黑了的时候,玉卿意终于在一个官兵的带领下来到大牢之外。她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外边的徐娘还有含笑。
含笑率先看见她,立即跑了过来:“玉姐姐!”他紧紧抱住她,说话带着哭腔,身体微微颤抖,怕极了的模样。
玉卿意拍拍他的背,抬头看着走过来的徐娘道:“通判大人法外开恩,容许我进去见他一面。你们守了几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一同来的官兵给牢头说了几句,然后牢头大手一挥:“跟我来!”
玉卿意放开含笑正要跟着进去,徐娘赶紧塞过一大个包袱:“换洗衣裳和干粮,还有床棉絮,你拿给老爷。”
玉卿意接过点点头,转身便进了大牢。
牢里脏乱,墙壁上都长了厚厚的青苔,到处散发着一股霉臭腐烂的气息。玉卿意一进去就被熏得够呛,想她从来都是泡在香粉堆里,何时来过此等腌臜地?
她经不住咳嗽几声捂住鼻子,结果牢头不悦了,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平时看着鲜亮,其实骨子里就是堆烂泥,关在这里面的都是些作奸犯科十恶不赦之徒,你要受不住大可出去。”
“有劳大哥了。”玉卿意没和他抬杠,而是在暗处偷偷塞给牢头一张银票。
牢头顺势就把钱塞进胸口,脸色缓和不少。然后带她到了一间单独牢房,打开链锁:“给你一盏茶的功夫。”
玉隽坐在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垫子上,下面是一床霉黑的褥子,他听见铁链哗啦的声音转过头来,看见玉卿意大喜望外。
“丫头?”
玉卿意刻意不去看他胡子拉碴的脸,也尽量忽视他皱巴巴脏兮兮的袍子,冷眉冷眼地把包袱往他怀里一扔:“徐娘给你的。”
玉隽顺手把包袱一放,赶紧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你、你怎么来了?多久回来的…”
玉卿意低头拍拍衣角,眼皮也不抬:“今天。”
“哦、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玉隽看她还是不爱搭理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是心里依旧很高兴。
两人沉默一会儿,玉卿意忽然轻描淡写地问道:“说罢,黄大海死的那天你上哪儿去了?好端端的别人为什么就说是你杀的人?”
玉隽猛一抬头,表情吃惊:“你、你觉得我没杀他?”
玉卿意把脸扭到一边,冷哼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杀他?他杀你还差不多。再说就算你真要杀谁,第一个死的应该是姓晏的才对。”
玉隽激动地眼眶发热:“小卿你相信我!我没杀人!真不关我的事!”
“那晚你去哪里了?小丁说你没回家,早上铺子开张才回来,然后黄大海就被发现死了。”
“我…”玉隽垂眼,“我去看了你娘…”
…
玉卿意从大牢出来天已经黑了,她临走时又打点了一下,给其他牢役也塞了钱,说尽好话,甚至连被人明着暗着借机摸了好几下手也忍了,一个劲赔笑脸。
她一介女流有什么办法?摊上这么大的事,身边无依无靠,跑关系拉人情只能靠自己,就算被欺负了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往肚里吞。
就算那个人她再恨再讨厌,可血缘岂是抹杀得掉的?
一边恨他,一边又要想方设法救他。世人皆道她玉卿意凉薄绝情,实际上她只是太重情,最后折磨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三日之后此案就要正式过堂开审,这么短的时间,她必须要找到人证证明玉隽那晚出了城上了坟山,否则这场人命官司一旦坐实,玉隽势必丢掉性命。
回到沉香露,徐娘和含笑都还没睡,见她回来赶紧询问情况。
玉卿意疲乏地挥挥手:“都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走向寝房,墨夜氤氲下单薄的背影犹如一根枯枝,仿佛一折就断。明明那么脆弱,又强撑出屹立不倒的假象。
含笑见状,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眼角都湿润了。
半夜时分,整个沉香楼的人被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惊醒。
玉卿意起身走出,看见含笑也仅着中衣站在院中,望着大门有些惧怕。
“谁呀?!”
伙计小丁手拿木棍从下人房冲出来,叉腰冲门外气势威严地一吼。
“我。”
熟悉男声传来,小丁赶紧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晏知身披冷霜,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一进门就看见玉卿意站在桂影下,素衣广袖,眼波幽冷,黛眉微颦,彷如月上嫦娥仙子。
玉卿意看晏知大步朝自己走来,不觉倒退两步,流露出意欲逃离的神情。
谁知晏知没有因为她的“逃跑”而发怒,反而把她温柔抱进怀中,半安慰半承诺地坚定说道:
“别怕,一切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俺明天要去赶火车昆明,春运真挤…所以要请假一至两天,等到昆明安定下来再更新。~(@^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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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凶手
同晏知一起来的还有花夔,两人商量第二日去衙门尸房看看尸体,倒不是不相信仵作的检验,只是有个自己人瞧瞧,更加放心些。
晏家在蒲州根基深人脉广,晏知又出来多年,官场上的人自是认得不少,按理说碰上什么难事只要出面说说话,再打点打点就能化解了。现在问题难就难在这不是桩普通官司,而是场血案,事关人命又闹得人尽皆知,就算蒲州知府能出面压下,可城中悠悠众口怎么堵?
要知道树大招风,晏家正值如日中天,背后不晓得有多少豺狼虎豹在盯着,就等时机到了扑上去狠狠撕一块肉。
人是一定要救,自己却不能被牵扯进去,晏知深谙此理。
等到把对策商量好,天边已然泛青,不知不觉竟然一夜过去了。
花夔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啊~~~困死了,昨儿个赶路就没睡好,颠得我骨头都散了!”
晏知道:“你去歇会儿,午时过了我叫人带你去府衙,那里已经打点好了,你只管去看,切记不可马虎。”
花夔不耐烦道:“知道知道,啰哩吧嗦的…你放心,什么时候该开玩笑什么时候该办正事,我拎得清!”
玉卿意闻言,感激说道:“麻烦花大哥了。”
“客气啥呢!我可是要收银子的!”花夔眉眼飞扬,甩给晏知一个得意眼色,“看病百两,辨尸千金,臭知了你给我记着啊!”
“嘁,钻钱眼子里出不来了,花老鬼你病入膏肓没救了。不过念着你这回还算仗义,等你死了我会买口好棺材葬你的!”
晏知不甘示弱地还击了他两句,接着站起来,拿手去揉了揉后颈,对着玉卿意道:“那我先走了。你一宿没阖眼,再去躺会儿养下神,府衙那边我已经差人去打过招呼,你爹不会受委屈的,放心。”
玉卿意也站起身,随口就问:“你去哪儿?”
晏知回眸,道:“自然是去坟山,看看能不能找到樵夫猎户之类的人物做证,若是能寻到两三人看见过你爹,就算上了公堂也没什么好怕的。”
玉卿意一听,立刻表态:“你等等我,我也一道去。”
“坟山上地荒人稀的,路又不好走,你去干什么?留在家等我。”
玉卿意心意已决:“在家干等着也急,不如两人一起去分头找,寻到人的机会还大些。”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他是我玉家的人,我做这些事是理所当然,总不能全都交给个外…人来跑腿。”
外人。晏知一怔,随后妥协了:“随你。穿利索些,我们骑马去。”
本来含笑也想跟着去,玉卿意死活也不答应,只是让他守着沉香楼,再叮嘱他抽空给牢里的玉隽送些家里的饭食过去。
说走便走,晏家家仆从府里牵来马,晏知托着玉卿意先上去,然后自己才跨上马背,接着扬鞭一抽,骏马撒蹄飞驰,驮着两人去往城外坟山。
马啸西风,玉卿意迎风而对,脸颊都有些僵硬,她又拉了拉披风,想把脸遮得更严实一些。
晏知察觉到她的动作,一手拽缰,一手揽住她脑袋靠在自己胸前:“怕吹就躲进来,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
玉卿意不做声,紧紧抿住嘴唇,略微僵硬地靠着他,如木偶般一动不动,眼帘低垂,心事重重。
鼻尖嗅到晏知身上如陈年佳酿般的醇厚味道,有些浓烈有些醉人,夹杂着一贯的薄荷味儿,还有些许汗水浸渍的气息。
她突然有些想哭。
她深爱的人辜负过她,对她最好的人不是她心中所爱,还有抛弃过自己的父亲,不敢相认的弟弟…
累,真累。
从来就没有过称心如意的事情让她碰上,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只是欺骗人的短暂瞬间,就如焰火,一时的绚烂骗过了眼睛,等到消失以后,依然是死一般的漆黑寂静。
麻木的脸庞忽然觉得有些冰凉,玉卿意伸手一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眼泪已然流了满颊。
晏知见状,紧张问:“怎么了?”
玉卿意吸吸鼻子:“没事,风太大吹得眼睛受不了。”
晏知知晓她胡诌也不揭穿,把她头硬塞进怀里:“躲里面别出来,到了叫你。”
“不用。”玉卿意被按住后脑,脸在他胸前蹭了好几下才扬起头来,鼻头通红,有些嫌弃地说:“一股汗臭味儿难闻死了,也不知你多久没洗过澡。”
“哈哈…”晏知朗声大笑,俯首在她颈间啄了一口,“我臭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个大男人也去擦那些香粉?反正你香就够了。”
话虽如此,玉卿意还是没有漏看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还有眸中的疲惫神色。来来回回折腾这么久,他可能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思及此处,玉卿意口气软了几分,催道:“快走吧,早点到了好寻人。”
三尺坟茔宿烟草,哀情不展泪潸然。
玉卿意和晏知到了坟山上,找了许久方才在一棵柳树下找到她娘的坟冢。墓碑干净,周围杂草枯藤除尽,坟头一抷新土,看得出来才有人打扫过。
其实玉卿意几乎未曾来过这里,能够寻到此处还是凭借着儿时模糊的记忆。玉夫人是自尽而亡,所以是没有资格葬在玉氏坟园的,而且,玉卿意猜测她娘肯定也不愿去那里,不然日后玉隽故去下葬,还要和他在坟园做伴,夜夜相对。
恨得那么深的两人,若是在阴间还要见面,那真是死了都要折磨。
晏知是头一次来到玉夫人坟前,他折下一根柳枝象征性扫了扫墓碑,然后掀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玉卿意没心思听他说些什么,反而自顾自围着坟冢转了一圈,在坟侧停下脚步,去踩了踩旁边的新泥。
晏知磕完头站起身,走来问道:“在看什么?”
“这里的土有点松,好像被人挖过又填上了。”玉卿意指着脚下说道。
“来,让我看看,别是盗墓贼来过才好。”
玉卿意否定:“应该不会,没几人知道这是我娘的坟。再说当时是匆忙下葬,没放什么值钱东西。”
晏知找来一根粗树枝,蹲下在新泥处挖了起来。刨开面上土层,不一会儿露出个青花白底的六角瓷盖子。
“埋得有东西。”
晏知扔掉树枝,用手直接挖土,没多久便从里面抱出个青花瓷坛。玉卿意用手绢揩去坛上黑泥,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盖子。
里面装的多是些女子装饰之物,有华胜、钗簪、梳篦、花钿…玉卿意认得,这是她娘的旧物。
“他确实来过这里,还埋下了这些。”玉卿意拾起一支茉莉花珠钿,看着幽幽说道,“娘走了以后,我一直找不到这些东西,我还以为是奶奶怕我看见伤心藏了起来,没想到都在他那里…”
晏知把所有东西都捡了出来,手掌在坛底摸到一样厚厚的东西,他把东西掏了出来,是本蓝皮书册。
“卿卿,”他翻开粗略看了两页,递给玉卿意:“好像是你爹的手札。”
…
出去整整一日,玉卿意和晏知入夜才回来。沉香楼门口含笑翘首以盼,远远看见马匹遂大步奔跑过来。
“玉姐姐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玉卿意面上一片愁云惨雾,眼眸哀垂,闻声抬起来扫了他一眼,却是含着几分惆怅情愫,似怨似叹。
她被晏知从马上扶了下来,出口却是问道:“花大哥回来没有?”
含笑点头:“回来一会儿了,在屋里呢。”
“我去找他。”玉卿意赶紧往里走,迈出两步却又回头道:“含笑,我有点饿,你去厨房帮我煮碗粥,要上回那种有莲子的。”
支开了含笑,两人进屋,一眼就瞧着花夔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灌茶,只顾咂嘴吐舌头。
他一见到晏知就嚷嚷起来:“你回来得正好!这次说什么你也得给我摆桌酒压惊!你是不知道,尸房那旮旯下不去脚就算了,连尸首都开始烂了,一股子恶臭,差点把我熏死在里面…”
“行行行!”晏知揉着额头,“别磨叽了,你有什么发现没有?”
花夔又猛喝一口茶,一气道来:“死者身中十二刀,基本集中在腹胸部,死因是失血过多。我检查了伤口,长约一寸深约四寸,口宽底窄,凶器应该是把常见的匕首,同仵作所言一致。”
玉卿意听到有些失望,这时花夔又道:“不过死者并非是站立着被人杀死,而是应该被人一刀刺中要害倒地,然后凶手又再继续猛刺。因为我发现除了腹部的刀口呈倾斜往上状而外,其余刀口都与肌肤成垂直状,而且明显腹部的伤口没有其他伤口那么齐整,这也说明这一刀过去,死者肯定是有反抗的。”
“还有,凶手个子不高,比死者矮。”
花夔招手叫来晏知,叫他右手持扇,作势捅向自己腹部,一边示范一边道:“假如我是死者,明怀是凶手。你们看,他要用匕首刺我,因为身形高矮的关系,他出手后刀口应该在这里。明怀比我高,伤口自然靠上。”
花夔在衣裳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又叫玉卿意过来演示。
“可如果凶手比我矮,他握刀过来,伤口就会在这里,比原先的要低两寸。夫人,不知令尊身高多少?”
玉卿意指向晏知:“和他差不多。”
“这便是了。”花夔得出结论,“死者身高不足七尺,如果人真是令尊所杀,刀口位置不会那么矮,再者那种时候也不会有人来得及掩饰伪装。所以,我相信令尊是清白的。”
“真的?!”玉卿意跌进谷底的心绪飞快腾升,激动不已。
可是晏知却在这时泼上冷水:“我们自是相信花兄的检验,可他不是仵作,上了公堂很难让主审官信服。”
玉卿意不甘心:“为何不能?我们今日不是还找到我爹上山的证据么?这些加起来足以证明他没有杀人。”
“你是他女儿,你找到的证据谁会信?再说手札也能伪造,可信度太小。”晏知再次否定了她的想法,他摩挲着手指,突地问花夔:“花兄,据你推测,那凶手大概有多高?身形如何?”
花夔想了想,道:“大约和死者差不多高,从伤口深度看手上力气不大,大概中等个头,身型偏瘦…哦对了,和刚才那个小兄弟差不多吧!他叫什么来着?含笑是不是?”
…
小厨房内,砂锅咕噜噜冒着热泡,里面熬着一锅浓稠白粥,米香莲清的味道随着雾气弥漫到了门外。
玉卿意静静站在门口,斜倚着门框,默默看着瘦弱少年忙碌的背影。
他今年才十六岁,仅是一个丧母失父的可怜孩子。他从来都是那么乖巧听话,他只是生错了地方,他不坏。
含笑熬好粥倒进碗里,端着一转身就看见了玉卿意。
“玉姐姐你怎么来了?饿狠了吧,来,快趁热吃。”
玉卿意接过碗顺手放在案台上,紧紧抿嘴看着含笑,半晌才犹豫着问:“含笑,我不在家这几日,你…每天都做了些什么?”
含笑道:“平时就在沉香楼啊,算算账点点货什么的,然后就是算着日子等你回来!”
“那…黄大海死的那晚上,你在哪里?”
“我自然是在家里睡觉呀,玉姐姐你问这个作甚?”含笑一脸迷惘。
玉卿意沉默片刻,紧紧捏了捏秀拳,终于揭穿他的谎言:“小丁那晚上起夜看见你房门没关严,以为是进了贼,所以进屋看你有没有事,结果发现你根本没在。我今日上山虽未找到人证,却找到了这个。”
玉卿意拿出玉隽的手札翻开最后一页。
“连我也不知道他有记事的习惯。这本手札是他上山之日埋在我娘坟前的,最后一页记了发生在命案前一日的事情。他说曾看见你和黄大海在街拐角处争吵,最后不欢而散。含笑,你去找黄大海干什么?你们为何争执?他的死到底是不是跟你有关?!”
含笑闻言,脸上一直纯真的笑意顿时隐去。他微微侧过脸看向另一边,避开玉卿意审视的目光,唇角挂上一缕讥讽。
空气冻凝般僵硬,许久,他转过头来,抬眸盯着她,眼里写满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