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冉重重点头:“微臣这就去,您千万莫急!”
这位尚仪大人去了多时,薄光犹未能获得丝毫平静,案上奏折看不进半字,索性改坐窗下,凝盯着那盘楸枰足足半个时辰,心尘飞扬间,一动未动,宛若神翕上那尊静默的观音佛。
晚膳时分,瑞巧走来请示用膳事宜,见主子如此,不敢出声惊动,颠颠跑去找外面的高猛、程志商量对策。
那两位也知主子心事重重,没胆子贸然打扰,三人愁颜相对苦无良计。那边,王运打明元殿书房施施然归来,瞪着他们道:“你们当差的不当差,侍奉主子的不侍奉主子,在这边交头接耳的做甚?”
“运公公!”三人如见救星,哗啦围了上来。瑞巧一把揪住他衣襟,“您快去劝劝太后,她这样苦下去,是要闷出病来呀。”
王运一头雾水:“这怎么话说的?咱家离开的时候,太后不还好好的?”
“唉,您有所不知。”瑞巧伏在这主儿耳根边上,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后,“太后是将所有的苦都往自个肚子里咽,您说是不是?”
王运大摇其头:“你白白跟了太后这多年,竟然还不晓得太后的心胸?娘娘岂是会被那点事给击倒的?你且将膳传进德馨宫里,待咱家将手头这桩事报与太后,管保太后精神抖擞地回宫,大口吃饭后再大显身手,杀那些人一个片甲不留。”话讫,他抬头挺胸,撇下这目瞪口呆地三位离去。
果然,不出一刻钟,薄光驾返德馨宫用膳,食之有味,胃口颇佳。
膳罢,她饮尽一盅清茶,道:“瑞巧,你去请魏太妃过来。”
“是。”瑞巧诺声而去。
“王运,明日一早去禀报周太后,本宫两日后出宫一趟,周太后若是问得详细,道本宫是为家父上香。”
“是。”王运衔命。
“高猛、程志,准备一份适宜于多年从戎的老将军的厚礼,本宫两日后用。”
“是。”二人应声。
她覆下的眸底,波光诡谲,机锋隐现:你若出招,我便接招,既然你对那条生路如此厌倦,我乐得成全……最后一战,何妨看谁能入主这座锦绣江山?
八七章 [本章字数:3611 时间:2013-12-29 00:54:08.0]
“司相昨日来报,魏家的案子因为牵涉的官员过多,致使审了几个月才见眉目,魏藉头上有四大罪状,条条当诛,其同党也已悉数定谳,魏氏一案即将作结。”
“总算要告一段落了么?”被封太妃之后,魏菱随太后一并迁往万寿宫专心侍疾,少理外事,听过这话,心中涌起百般滋味,执茶叹道,“可怜我家伯父,一心想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臣上之臣,位至人臣顶端不过短短数年,美梦即烟消云散,一座冰山终是化去。而我这个魏氏女,居然就做了魏家的掘墓人。”
当日,蔻香与她兵分两路,一个往魏府故布疑阵,一个在相国寺内向母亲暗授先机。母亲当夜就与父亲回外祖家探亲,当然,在中途改了路程,住进薄天在邻县购置的一所农庄内。魏氏一案发后,虽然无故消失的魏家二爷也曾上过通缉榜,但层层审讯下来,魏典竟不曾涉案半分,通缉榜也便撤销其名。自然,这中间少不得参与审讯的卫免从中圆满。归根究底,皆因她对薄光的投诚。
薄光淡淡道:“他贪欲太多,扩张得太快,纵然没有你我,皇上和明亲王早晚也会动他。”
魏菱丕地失笑:“皇上那时允我进宫,为得就是安抚伯父,让他继续毫无知觉地呆在温度适宜的温水内,等着被煮熟的一刻。我却想着,处于顶端的皇上总不能一直是那个掌握别人命运的角色罢,他该由谁来煮熟呢?”
薄光一笑。这魏菱,居然是在进宫的那刻便看透了皇家宠爱的真谛,于是,既不曾受宠若惊,也不曾恃宠生骄,所求所取只是保住双亲,保住自己。可惜,如此玲珑心思、水晶心肝的女子,竟须把最好的年华奉予这座宫廷。
她心中发喟,低低道:“魏氏同党虽然尽数落网,但以魏藉的老谋深算,为了对抗精通暗杀的慎氏,必定训有一只伏兵,只是事情发展得过于突然,未及启用便已做了阶下囚。细想这支伏兵,不用实在可惜。”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魏菱瞳光熠亮,“家父数年前曾经提过大伯突然将祖田的租税提高三成,那份收成却去向成迷,既未登录过魏家的财簿,也没有出现在祖产的收录账册上。那近千亩的祖田,本是两兄弟各持一半的祖产,家父虽心觉不平,在大伯面前敢怒不敢言,只有回家向妻女抱怨三言两语。倘若大伯果真训有什么伏兵,那笔钱的去处也便有了说法……不过,你也只有猜测罢?”
“家兄是江湖中人,对魏藉大肆招募江湖死士之事早有察知。那夜用来对抗慎家人的,仅是表面文章,想来是想藏在暗处在慎家人大举进京时一决高下。”
这样的话,伯父大人想必极不甘心罢?倾力而出后的败北与连出场机会也没有的惨淡,可是两码截然不同的感受呢。魏菱唇角上扬:“你是担心这股伏兵若置之不理,将成隐患?”
她摇首:“那些人存在与否,不足为虑。因利而聚者,倘无利趋之,便惟有各奔前程,纵使个中尚有一两个魏大人的死忠之士想为主子报仇,这个仇人姓甚名谁尚且有待考量:慎家?司家?薄家?还是皇家?只怕连魏大人自己也不想承认他到底是败在谁的手上。但是,若能用魏大人精心调教出的人,去对抗另外一支当真隐患的存在,便成了一桩快事。”
魏菱莞尔:“魏大人不会乖乖合作,你想拿什么和他交换?”
她明眸盈动:“不是我,是你。”
“我?”魏菱自指鼻尖,“你认为魏大人如今还想见到我么?在他与同党尽数落网独不见我的双亲时,他应该就厘清来龙去脉。那位大伯母没准还想见我一见,自然是在她能够随心所欲地将我撕得粉碎的情形下。”
她淡哂:“魏藉明白自己的家族大厦已然崩塌,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处于冷宫幽禁中的女儿在他死后处境凄凉。你若向他许诺将妥善照顾其女余生,条件是将他密训的那群死士归你所用,他应该不会拒绝。”
魏菱却不敢高估那位伯父的爱女之心,道:“怕只怕他自知死期将近,不愿趁我心意。”
薄光秀眉一挑:“那么,你就告诉他,你要那只伏兵是为了与我颉颃如何?”
魏菱怔了怔,转而发噱:“是呢,他死前最放不下的应该不是他处境堪忧的女儿,而是你这个入主紫晟宫的薄家女儿。我明日便去,正好看看那对将我爹娘欺了几十载不敢抬头的夫妻如今是何模样,过一回小人得势便猖狂的瘾。”
她也不由嫣然:“相信我,做恣意而为的小人,决计比做隐忍克制的君子来得痛快。”
“臣妾受教,臣妾去也。”魏菱款款起身。
“魏菱。”她突然唤。
“嗯?”前者讶异回首。
“你可想过离开这里么?”她问。
魏菱一呆:“你要驱我出宫?”
“你今年才二十岁,可想过开始另一段生活?”
“另一段生活?”魏菱微收眉心,思虑着这般可能的可能性,而后轻摇螓首,“在我踏进宫门的那日始,我便放弃了。”
薄光微惑:“那时前途未卜,自须放弃所有闺中梦想,方可笑对君王。但现在情形已然改变,你处在最好的年华,膝下也无子女相伴,为什么没有想过走出这道门,陪着双亲,寻找一段别样的未来?”
闺中梦想?别样未来?魏菱粉面上现在一丝恍惚,笑道:“我十四岁时游赏怜香园,逢上集华堂正在举办一场天都名门子弟的宴会,请来第一花魁抚琴献舞。那花魁对各家子弟奉于眼前的珍珠美玉不屑一顾,眼睛独独追着一位眼望窗外眉眼含笑的少年。那少年在宴席中走出集华堂,在堂前的一株含笑花前驻足品赏,那花魁追来,恃着三分酸意,向少年投杯送抱。少年含着那抹浅若春风般的微笑将之推开,说:姑娘或许天姿国色,但司某这一生眼中只见得到一抹颜色,无福消受姑娘的厚爱。明明眉目间没有一丝的嫌恶,也看不见任何鄙视,周身上下却结出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令那花魁无趣离去。从那个时候,我便看不见这世上的任何男子,时时刻刻记得那个少年。四年后一次宴会再遇,那个人眼中仍然只看得到那抹颜色,莫说做他的情有独钟,我连让他看见也做不到。”
薄光默然。
魏菱眸内寂寥旷远,笑容内半是自嘲,半是空冷:“我的闺中梦想,就是做那个少年的妻子;我孜孜以求的未来,就是做他眼中的惟一。但,这一生永无可能。”
薄光仍然不知该如何接话。此时,说任何一字,皆如矫情。
“我晓得你想用大伯父的人去对抗明亲王。他至今不能苏醒,皆是明亲王所赐,所以,我一定帮你达成。”魏菱福礼作别。
许久,她动亦未动。
司晗不似胥允执,他喜交朋友,喜好热闹,喜爱在最繁华的世界内旁观世间百态,感触各色人性。过往,她曾多次因为他与朋友同游,耍尽任性,拗他陪她玩耍。他本该成为这世上最为风流自在的富贵公子,在他闲适惬意的人生内,永不想也不必参与这些个悉心算计,苦心经营。
“瑞巧。”她道。
“奴婢在。”
“告诉绯冉,去告知周太后:明日早膳过后,本宫出宫看望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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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薄光刻意选在司相上朝时驾临司府,为得是省去全府跪迎叩拜的大礼,多得几分清静。此刻,司晗病房内,除了他与她,惟剩江浅。
病榻上的司晗,眉目舒展,唇角浅扬,面色恬静得仿若熟睡,竟寻不得一丝痛楚表情。
“他这是因为为你完成了一桩大事,自认了无遗憾,是而接受得起任何结果罢。”江浅将一根针刺入司晗眉心的“印堂穴”,道。
薄光静伫床前,未予置声。
江浅又落一针入“阳白穴”,依旧如自说自话,道:“依他的伤势,如果不是在第一时便碰上了你,被你护住了心脉,又及时止血缝合,此刻早已荣登极乐。”
“……如果没有你调补增益的药,没有鸾朵每日督着他服用,他未必撑得到与我相见。”她道。
江浅挑眉:“那女子哪里去了?”
“回苗寨,为他搜罗奇珍异药。”苗寨之前进献的那颗雪莲果,太后早已服用完毕。为此,鸾朵差点便冲进当时的康宁殿,杀人泄愤,纵火散心。
江浅淡嗤:“我的囊中便有苗寨的圣药,但他此时身子过于虚弱,只怕受不得重补,要吃那些东西,至少半年后。”
她微哂:“若非我如此告知鸾朵,只怕如今半个紫晟宫早已灰飞烟灭。”
“那女子对人倒也挚诚,惟独选男人的眼光太差。”
“……”事关自家兄长的品质,她选择沉默。
江浅落针完毕,持巾拭了拭手,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答应鸾朵做他的妻子,万一他们日久生情,你该如何收场?”
“……成全。”她道。
“成全?”江浅回眸,眸光咄咄,“既然你如此慷慨,为何不成全我?”
她眉梢动了动,正欲作答,外面忽起一阵沓乱之声。
“发生了什么事?”她扬声。
程声在外回道:“禀太后,高猛已然飞身去前院查看……”
“太后,外间忽然闯进一伙蒙面的黑衣人,侍卫们正在围剿,属下护送您离开!”高猛推门而入。
她颦眉:“一点风吹草动便这般失措,本宫可是如何教你们的么?司大人正当治疗时候,若是江大夫因之受惊了了差错,你们可担待得起?”
“……属下知错。”高猛吓得退出门槛之外。
“来者多少人?侍卫们可敌得过?”她问。
“禀太后……”
“多少人不重要,重要得是可将诸侍卫绊在前院。”有人替答。
薄光微惊,抬眸,远见得院门外方,踱来一位紫色长袍的不速之客。
“明亲王。”她举足迈出寝房,“瑞巧,进去照料司大人,把门关好。”
瑞巧应声,如一只猫儿般钻进门内。
薄光淡定双眸:“明亲王这一步倒是令人意外。”
胥允执面无表情:“满朝皆知杨慨之是本王的人,他的府内布满你的眼线,本王对他的造访,不过将计就计。”
“我的确大意了。”一心想着他远赴茯苓山庄抑或建安行宫的大计划,孰料尚有这层布局。“今日,明亲王是来杀我的么?”
对方讥哂:“总不是与你重修旧好罢?”
她抬手制止两个属下的拔刃欲起,道:“那么,我在此引颈待戮,请明亲王爷快些动手。”
八八章 [本章字数:2884 时间:2013-12-31 00:21:47.0]
他与她如今的立场,恰如她初回京那时的一个倒换,一跌落尘泥,一升上云端。
胥允执望着薄光,明元殿一会,中间又隔有两月,身着秋时宫装常服的她,姿容绝艳,高贵万方,可以想见站在最高处的生活,端的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王爷还不动手么?”她问。
他淡哂:“你觉得本王来此处,只是为了杀你?”
她秀眉稍掀:“不然王爷是当真打算与我重修旧好?”
他眉心收紧,一道立纹陡现。
当初,初听她语含荆棘字字尖刻时,尚以为她因爱生恨,气恼之余,歉疚有之,心疼有之。如今想来,她在那时已然布置着实现今日的所有计划,所有面上爱恨分明的峥嵘,皆为掩饰暗底里无声无息地经营,自己当真自作多情。
“本王的确是想杀你,但不是现在。”他道,“你须跟着本王到政事堂,把所有的事说个清楚。”
薄光望了望天色,的确,这个时候司相正与一干大臣在政事堂议事。
原来,对方出现在杨府,为得是引她掉以轻心,走出戒备森严的皇宫,有机可趁,为其所用。
“走罢。”他道。话落,身后四名侍卫闪现,意味着他不想拖延。
她晓得对方笃定自己必然就范,因为沉疴未愈的司晗就在身后,她冒不起一丝风险。
“走罢。”她掀步。
高猛、程志大急:“太……”
她寒声:“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听江大夫吩咐。”
江浅冷静多智,待危机撤除,自晓得如何保全司晗。此刻,她只须离去。
“居然不做任何反抗么?”心中的笃定是一回事,睹到事实又是另一回事,胥允执面泛冷笑,“顺道带走你身后的人如何?”
她淡哂:“王爷带走我,我会下令不予反抗。若想带走其他人,还须踏过我三人的尸体,那样来得及么?”
他目光微凛。
“王爷,北衙禁军正向司府赶来,请王爷撤离!”林亮飞奔而来,报道。
胥允执眸芒倏利,身形遽转,探手捏准她腕上穴道,起身跃上顶檐。
林亮率四名侍卫,紧跟主子之后。随即,是茯苓山庄的特产断后——
药雾弥漫,阻断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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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小光!”
司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浮行走,身体的每一处从无间断的痛楚几近不堪承受,隐约明白前方有所可将所有痛苦结束的归地等待,然而,他也晓得,在另一个地方尚存有自己无法割舍的尘缘,就这般左右为难、举步维艰中,他忽然望见了魂牵梦萦的所在……
“小光!”
“醒来了?”江浅微讶,侧眸觑了眼门的方向,“难道你们真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不成?”
“你……”他凝眸盯着顶头这张面孔,脑中混沌未净,一时辨认未清。
“我是江浅,你纵使忘了,也不要说出来。”江浅语音平直,“还有,你的小光刚刚被那个什么明亲王带走了,却以为我有法子保住你,不晓得她对我哪来的这份信心?”
“小……”司晗急欲起身,感觉全身如重石缚绑,无法动弹。
江浅挑了挑眉:“别费事,我不想你起来挣扎,坏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故而封了你的穴道。你现在除了说话,什么也做不得。”
“……小光当真被带走了?”他喘息问。
“对。”江浅状似漫不经心。
“有多久?”
“你醒来前的不足半刻。”
“外面有什么人守着?”
“高猛、程志,他们奉命保护你。”
“唤他们进来。”
江浅细步微颦:这一生最不喜有人对自己颐指气使,这男人好大胆子!
“……高猛、程志,进来!”
外间两人排闼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