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笑非笑:“不怕我借机专权弄国么?”
商相淡哂:“薄相当年不会,娘娘将来也决计不会。”
“那么,商相可愿站在更近处监督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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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助新帝,风倦云歇的商相再任帝师。
当皇后请来太后懿旨,群臣间更无异议。兆惠帝移驾建安行宫,二皇子胥浏入住明元殿。
八月初八,乃太史局勘定的黄道吉日。承元殿前,群臣伏地膜拜,山呼万岁,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光武”,尊兆惠帝为太上皇,慎太后为太皇太后,周后为母后皇太后,贤妃为圣馨皇太后。
对于最后的册封,朝臣间亦曾起质疑之声,但此乃商相、司相、贺仆射等一干辅政大臣定夺,太皇太后也未加干涉,那点声音遂若静水微澜,迅即无形。
新帝颁发的第一道圣旨,是为薄呈衍正名,平反昭雪,颁布于天下,薄府还归薄家长子薄天,赦免因薄家一案遭受牵连诸人,尚在世者官复原职,离世者重恤妻子儿女。
第二道圣旨,关乎昔日冤案的罪魁祸首。齐道统为一己之私,诬蔑忠良,蒙蔽圣听,罪当累及九族。新帝初登大宝,仁德为先,将之充军塞外,永不得返。其余人等,贬为平民,迁离天都。
明亲王行刺圣驾,其妻其子褫去爵封,消名于皇族宗册,禁于明亲王府一隅,待捉拿明亲王归案,一并论处。
各方藩王不是没有趁机躁乱者。对此,宁王胥睦写一道告天下群王书:我朝建朝以来,积得雄兵百万,战将千员,不惧外敌,不忧外患。然多番祸乱,皆起萧墙。痛乎哀哉,同室操戈。痛呼哀哉,同根相煎。先祖在天,神灵焉安?睦生而不才,呼吁同宗叔侄兄弟,安处一隅,佑我大燕!
这道告天下书发出之后,胥睦继而投身向老将军麾下,高声阔气大喊:有为一己私利意图动摇大燕根基者,胥睦第一个不饶!
这先文后武,竟然博得了多位藩王的声援,如此一来,雄心勃勃者不敢成为众矢之的,便也悄无声息地收敛起了那点雄心。
当然,这等情形并非人人乐见。
今夜,吏部侍郎杨慨之再度在自家后园内独自借酒消愁,薰薰欲醉。
“花间一壶酒,对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你邀不来明月,邀本王如何?”有人自花间踱出,问。
八五章 [本章字数:2415 时间:2013-12-26 00:16:08.0]
“王爷……”看见来者,杨慨之当然是惊愕且惶恐的。
胥允执扬眉:“本王已经落魄到受不起你一礼的地步了么?”
“……微臣失仪。”杨慨之如梦初醒,仓惶跪倒,“微臣参见王爷。”
胥允执撩衣落座,道:“平身罢,以本王目前的处境,你纵然不施这个礼,本王也不能拿你如何。”
杨慨之急急叩首:“王爷恕罪,微臣饮了几杯酒,醉眼浑浊,一时……”
“罢了。”胥允执摆手,“起来说话。”
杨慨之谢恩,起身倒来一盅用来给自己醒酒的碧螺春,恭敬奉到近前。
胥允执揽杯浅呷一口,问:“朝中近来情势如何?”
“这……”
“说罢。”他淡笑,“到了今日,本王还有什么话听不得?”
杨慨之忖了一下近来种种巨变,拣出了个中认为最无足轻重的,道:“今日,薄……呈衍的尸骨移入薄家祖陵,以王公之仪下葬,皇……二皇子披素扶棺,送其入土。”虽然绝非无足轻重,但比及新帝登基,比及太后摄政,比及许多许多事,这已然是数害相权取其轻。
胥允执默然多时,问:“这么多年,本王从不去想薄呈衍葬在何处,你道是为了什么?”
“……微臣不知。”
“因为本王不想让薄家人认为本王连一个死人也容不得。”
“可王爷仁慈,这薄家人却不知感恩。”
胥允执淡哂:“如今军政大权皆握在薄家人之手,倘若是从前,无论有无兵符,本王一声号令,扭转劣势绝非难事。但如今本王身上被栽了谋害皇上、密图大位的罪名,纵然有人愿意跟随,本王也不愿他们顶上叛逆的名声。”
杨慨之恍然悟道:“当前第一要事,是该设法洗去他们泼在王爷身上的这盆污水才对。”
“你认为若想洗去本王身上这盆污水,眼下当如何行事?”
“这……”杨慨之着力思索了半晌,“如今太后深陷宫中,群臣尽相倒戈,情势的确恶劣至极。但以微臣看,朝中诸人皆向商相看齐,倘若王爷和商相见上一面,道出实情,请他出面召令群臣声援王爷,王爷自可方便行事,届时说不得那向戎将兵权乖乖交还王爷。”
“是个办法。”胥允执剑眉稍挑,“不过,你能想到的,薄家人应该也想得到。倘若他们在商相府内布下伏兵,本王能否逃脱尚且不论,身上白白多加一条威逼老臣的罪名,岂非得不偿失?”
“这……那……如何是好?”仔细回想,那个薄光一步步走来,几乎算无遗策,的确有太多可能想到商相这个缺口,当下兴许正在张网待捕,等待王爷上门。
胥允执睇了他一眼。此人年少得志,以头甲头名步入仕途,可谓步步高升,一帆风顺,因而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的狂妄,当年连如日中天的魏藉也不曾使其低头半分,此刻竟是这般瞻前顾后,思虑重重,足见如今薄光在朝中威慑之甚。
“除非皇上金口亲开,否则纵使太后出面,薄家也可指鹿为马,反谮王爷挟迫太后,甚至还敢诬蔑太后与王爷合谋云云。只有救出皇上,才能将薄家毒害皇上、王爷入宫救驾的实情公布于天下,使他们无隙可乘。”杨慨之苦思过后,道。
不错,还没有被薄光骇得失去所有的判断。他颔首:“皇上如今在何处?”
“建安行宫。”
明亲王蹙眉:“薄光用何名目将皇上移出紫晟宫?”
“是茯苓山庄的人说皇上的毒需每日浸泡温泉,借温泉的热度将药性浸入体内,一点一点清除毒素,方有疗愈希望,皇后便将皇上移驾行宫。”
他眸光一闪:“是茯苓山庄的白庄主所说?”
“就是那人。”
他莞尔:“这样的话,白果此刻应该也在其手中。本王索性先去向白庄主讨要妻子罢。”
“您去要白孺人?”杨慨之一怔:自己怎不知王爷还是位痴情夫君?
他一笑:“没有白家的人,纵然救出皇上,也无法治愈龙体。”
“可……这使得么?”杨慨之放心不下,“从那日的情形看,那白英分明已为薄家所用,王爷去找他,岂不危险?”
他摇首,唇勾讥讽:“茯苓山庄历来都”是为了保存自身选择饲主,这一次白英选择薄家,无非因为薄家助他坐稳了那个庄主之位。他如今已是得偿所愿,纵然有本事把本王拿住而后交与薄光,也不可能获益更多,与其如此,何不成全本王与其妹的姻缘?”
杨慨之心领神会:“白家靠投机而生,自然懂得山水有相逢,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道理。”一言至此,精神大振,“王爷放心,微臣会打听出白英的行程安排,只要他走出建安行宫,微臣便会安排他来见王爷。”
“还要设法弄一张建安行宫的戒防图。”
“微臣晓得。”
明亲王作别。
杨慨之意气焕发,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薄家的历史在薄呈衍伏法的那一刻便已结束,实在不该再图振兴。倘自己助王爷重回朝堂,立下首功一件,何愁没有光明前程?仅是想到朝中那群见风使舵的伪君子届时该是如何一副如丧考妣的懊恨模样,便格外畅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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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赈灾案已然作罢,德亲王结案后将陈表快马送回天都,本尊却不知所踪。
明元殿西便殿内,薄光阅罢陈表,传王运去知会司相,在候补官员中速速遴选德才兼备者,补江南之缺;已押入大理寺的灾款贪墨者,不必等秋后处决,早日行刑,以肃官场贪婪之风。
她方落下朱批,外间有报:“禀太后,薄大公子在殿外求见。”
“宣。”她置笔于枕,对案侧的绯冉道,“你将这几份奏折拿到书房,请商相过目。”
绯冉称是。
与另一人并肩走入的薄天举头望见自己一身华贵逼人的幼妹的刹那,不由得身势微顿:“草民可是需拜见太后?”
她睐去一眼,迅即面露喜色:“江浅?”疾步走出书案。
江浅依旧是男装加身,容色清冷,随着敛袖施礼,送来淡淡的药草气息,道:“草民见过太后。”
她侧首摒退左右,道:“这里没有别人,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坐下罢。”
江浅注视着她,目光明灭一动,道:“在这座宫廷,不,这个江山和他之间,你选择了前者可对?”
“嗯?”她一愣,“为何这么说?”
江浅淡道:“我虽然还没有看过他的病情,但既然薄天用了那般紧急的法子找我过来,可见他病情危重,我若是你,此刻当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而非坐在这里发号施令。”
薄光眉心微颦。
薄天浓眉轩扬,道:“小光是因司晗才回到天都城,但既然回来了,诸多的迫不得已便也一并纷至沓来,她想保住浏儿,想恢复家父声名,便须做一个合格的太后,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无法推却的责任。”
江浅定了定,缓缓道:“纵使当初的回归迫不得已,但显然你更适合此处。你与周围的一切宛若天人合一,就似你生来便该在这个地方,既然如此,便把他交给我罢?”
八六章 [本章字数:3475 时间:2013-12-27 08:59:27.0]
薄光略感意外。
薄天更是愕然,结舌了半晌:“你……你对司晗还没有死心么?”
江浅对他睬也不睬,一双眼直直盯着薄光,问:“把他交给我,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很想说自己无权替司哥哥做主,但……”她沉吸了口气,“你是救过司哥哥的人,我不愿对你敷衍塞责。你问我要司哥哥,我当然不愿意。”
江浅挑眉:“如果我挟医术相胁呢?你不应,我便不救?”
薄光淡淡道:“我与江院使都是医者的佼佼者,你不参与救治,我也会设法保住他。请你过来,无非是为了多一层保障。”
“不杀我么?”江浅扬起两道细细的眉线,“你如今权倾天下,我胆敢如此胁迫,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
她莞尔:“你曾救司哥哥一命,也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当然不会杀你。”
“这样么?”江浅思吟了片刻,“真希望你坐在这个位置的十年、二十年后,还有这份胸怀。”
她微怔。
江浅甩身就步,对身后人道:“带我去看他罢。说到底,他跟不跟我走,还须他自己做主。”
薄天向幼妹颔首,带着这位天生的克星出门。
薄光目光凝结在此女修长背影上,直至对方不见,仍然伫立不移。
“太后,皇上那边传话来,想邀太后共用晚膳。”绯冉进殿禀道。
她神思回转,颦眉道:“昨儿不是才陪他用过么?”
绯冉一笑:“皇上是依恋您,想多和您在一块。”
她兀自回到位上,重展案头奏折,道:“他若依然是那个二皇子,我当然愿意和他多在一起,如何宠他也不过分,但他登上那个大位后,即不再是一个娃儿,我也不再纵容。”
绯冉却百般不舍:“不管怎么说,皇上才过五岁生日不久,做得已经足够出色了罢?登基大典那等宏大的场面,皇上非但未出任何纰漏,还毫无惧色,坦然自若,那股子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令得群臣赞服不已。太后您想让皇上长大,也该给皇上一个过渡的时间不是?”
“你们啊……”她失笑,“李嬷嬷也好,你也好,瑞巧、绿蘅也好,一个个都将我当成狠心的后母了不成?”
绯冉长喟:“昨晚晚膳后,皇上缠着您不放,还不就是想让您陪他睡?您说走就走,奴婢虽然晓得您该这么做,但想起皇上那时的眼神,仍是心疼啊。”
她亦黯然,道:“当初若果不是魏家太过嚣张,一次次来害浏儿性命,我必定不会让他做这个皇帝。他若不是皇帝,我便能每晚把他抱在怀里,亲他的小脸,握他的小手,听他那些咕咕哝哝的梦话。但,从他成为光武帝开始,他的一言一行即成为言官、史官求全责备的标靶,童年时光即告结束。诚如大哥所说,这是我们都应付出的代价。”
“……微臣明白。”绯冉想起昨晚离开时,小小的皇上拉住自己的衣角,闪着一双乌溜溜大眼,小小声说句“冉嬷嬷多劝姨娘来陪浏罢”,不由得心头泛酸,“您不能随意的抱皇上,亲皇上,但一起用膳应当是无碍的罢?毕竟,您还有教导皇上的责任。”
薄光无奈苦笑:“我若陪他过多,对周太后有失公允。你去告诉皇上,今晚他去康宁殿陪周太后用膳,明日到德馨宫,我亲做几道菜给他吃。”
绯冉受帝所托,犹不肯作罢:“其实皇上比您想还要得体懂事,每日早晚皆去向周太后请安,得了什么珍奇的物什也第一时送往康宁殿,甚至连迁驾于万寿宫的太皇太后也没有遗漏,虽然说是商相教导有方,但若不是皇上天资过人,哪能做得那般圆满?但是,皇上心底里真正依恋的人还是您……”
“冉嬷嬷。”殿门吱呀,一道幼小的身影迈进殿来,正是身着帝王常服的光武帝,“不要再劝姨娘了。”
“咦?”绯冉吓了一跳,边跪下迎驾,边乜向门外,“皇上来了,外面的人怎么也不通传?”
胥浏小脑瓜得意一扬:“是朕想吓姨娘一跳,不准他们说话。”
薄光抿哂:“皇上发话,他们当然不敢违背。”
胥浏呲出两排小牙:“就是!”言间撇回小脑瓜向身后吩咐,“你们把门关起来,朕和太后说话,不得打扰。”
门外人齐声相应,推开的扃门当即阖得严丝合缝。
她秀眉淡挑。
胥浏奋力迈着两条小腿到了近前,先将绯冉拉起身来:“冉嬷嬷没有忘记朕的话,朕高兴,可朕知道姨娘最想陪朕。”
绯冉恭身:“皇上说得极是,太后是最想陪在皇上身边的人。”
“姨娘想陪,不能陪,你劝姨娘,姨娘难过,浏也难过。”
薄光淡启朱唇:“皇帝?”
“……是朕,朕也难过。”胥浏伏在案前,乌黑大眸专注凝视姨娘美丽的面颜,讨好地笑,“对不对,姨娘?”
她忍住不去抚摸这张被秋日渐凉的风吹得红通通的小脸,问:“你在外面听了很久么?”
胥浏大力点头:“朕趴在窗前,是想突然从窗口爬进来吓姨娘,正听到姨娘和冉嬷嬷在说朕,就停下来听个明白。”
好清晰的表达。她微哂,仍未抗拒得了诱惑,伸指抚开甥儿额头的一根碎发,道:“皇帝很耐得住性子,换做一般人,在听到本宫拒绝同膳后兴许便掉头而去,从兹姨娘和皇帝间说不得就生了误会和隔阂出来。”
“嘿嘿……”被表扬了,好高兴。所以,他才不告诉姨娘自己方才不是没想过甩头狂奔去寻个僻静地方独自寂寞疗伤,可那会儿偏偏被窗前的含笑花枝缠裹到了袍衫,一时脱不了身,召唤侍卫过去帮忙又嫌丢脸,这才不得不继续听了下去,进而听到了姨娘的苦心。
这小东西,方才窗前无故多了道影儿,瞒得过谁?她忍笑,道:“记住,你须时时有这份定力,纵使欲先发制人抢夺先机,也须在确定好自己的后路之后。所谓谋定而后动,凡事且忌操之过急,作为皇帝,你的每个决策,皆牵扯到天下万民,更须三思而行,不可轻率鲁莽。”
“是,儿子记住了。”好多话不懂呀,没关系,回头背给白胡子的商师傅听,请他从头细细讲解。
儿子?薄光一愣,看他嘻皮笑脸,却奈他无何。
胥浏旋着两只酒窝,乖声道:“姨娘,儿子明日想吃荷叶蒸鱼。”
她心际一柔:“好,姨娘明日在德馨宫等你。”
“儿子这就去陪母后用膳,儿子告退。”
光武帝迈着小小方步,气势高昂地退场。
薄光站在窗前,目送着甥儿渐行渐远的稚小身影,容色上半是骄傲,半是疼惜。
“太后,皇上不愧是流着薄家血液的人,小小年纪便有这等悟性,实在难得。”绯冉欣然道。
她抬手阖了窗牖,姗姗走回案后,浅声道:“司晗伤重至斯,我近来却很少前去看望,你认为原因何在?”
“……微臣愚钝。”
“江浅说对了一半。这个江山,这个宝座,或许及不及他的一根头发,但浏儿……我不想将他们放在天平上衡量,倘若一定要量,我只怕对不起他。”她幽幽道。
绯冉蓦然了悟,喃喃低语:“对于一位男子来说,母亲偷情甚至比妻子的不忠更使他们无法忍受。微臣曾听王运讲史,秦王赢政将其母赵姬的情事视为生平至辱。您刻意疏远司大人,是不想那些小人有机可趁,让皇上蒙受任何不堪的流言袭扰罢?”
她抚额,涩声道:“他为我付出了所有,我却如此报他,很薄情不是?也许果真如某些人言,薄家人天生薄幸。”
“怎么可能?”绯冉决计不认,“您是至情至性。您那时不还曾经为了司大人差点舍下二皇子?您所做的,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在其位行其事,最是恰当不过。”
“正是因为恰当,彰显理智。因为理智,更显绝情。听到江浅提议的那刻,我居然动心了一下,我……终究是选择了负他。”她双手捧额,自惩般狠咬下唇,“你替我去看看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