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不抬头,只淡淡答道:“不是,很好,我瞧着好,不忍下口罢了。”

说着慢慢尝了,不待我问,再抬头时已是满面微笑,神光离合,道:“真真是一生难忘的好滋味。”

我微微一笑,道:“你总是吃的少,这天寒地冻的,少吃可不成,便想着给你换换口味。”

阿悠细细缀饮碗中的汤,似是漫不经心的问我:“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我给他夹菜,回答:“素素自然是愿一辈子好生待你的。”

他端碗的手极其轻微的顿了顿,随即如喝酒般将汤一饮而尽。

窗外寒风呼啸,枝叶瑟瑟声清晰可闻,屋内生着火炕,温暖如春,油灯的光芒被透窗而入的细微的风吹得飘摇,映得炕上人儿一对桃花面,半靥迷蒙颜。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从集市上听得的消息,便道:“阿悠,那事果给我说中了。”

阿悠正在走神,闻言一愣,道:“什么事?”

我嗔道:“你发什么呆?我是说前段日子你说那个燕军和南军在东昌有大战,当时我说燕军必败,今儿我在集上便听说了,果是败了。”

我偏头,看着他的眼睛,他微有惊讶之色,坐直了身体,道:“果真是败了么?我这几日都闷在家中,却是不知,素素真是好见识,若是那燕王得你为幕僚,只怕也可避免此次惨败了。”

我转开眼,笑道:“说什么话呢,我这点小见识,也配做一军幕僚?没的笑掉人大牙。”

说着便收拾桌子,阿悠也过来帮手,我将盘子端起,忽道:“先前看到鸽棚里那只灰背,不知怎的突然又不理青眼了,背对着背,看起来倒是好笑。”

阿悠扬扬眉,“许是吵架了。”

我噗嗤一笑,自转身去厨房,走了一半回首,见阿悠负手而立,看着黑沉沉的窗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几日是腊月二十三,送灶,小年,我为此又去了集市几回,阿悠几次说过不要我辛苦奔波,我都笑着拒绝了,出去散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哪有他那么懒,一冬天足不出户。

晚上做了几个小菜,又温了壶酒,阿悠问我怎么突然想起来喝酒,我道:“是个好日子,助助兴也罢。”

他默然,半晌道:“是,是个好日子。”

那一晚他喝得半醉,趴桌上就睡着了,我扶他回房,一路埋怨:“看起来瘦,其实重得要死。”

好容易将他安置在床上,正要转身,却被他拉住衣袖。

我一惊,转身看他,他房中没点灯,今夜亦无月,隐约见得他目光灼灼,毫无醉态。

我的手心立时沁出冷汗。

他用力一拉,我身不由己踉跄跌入他怀中,清馥的酒气淡淡的逼过来,夹杂着他素有的杜若气息,在这夜色里,散发迷离魅惑馨香。

他双臂如铁,将我扣在他胸膛,我们鼻尖相抵,鼻息互闻。

双唇触及,柔软而温凉的滋味,却如被电击,麻至心底。

我的心中翻转过无数个念头,然而还未想个明白,天地颠倒,他一个翻身,已将我翻转至床里。

我背后靠墙,他双臂成环,环我在怀中,似,逃无可逃。

他俯身,咬啮上我的唇,灼热而温柔的力度,辗转出淡薄的血色,我闭上眼,脑海里有什么飞速一闪。

碧色的酒液染湿手指......微笑盈盈的眼......一路吻去酒液的淡色的唇......轻轻的咬啮......

有个声音清晰的道:“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谁?谁?

谁在唤我?

我睁开眼,一掠而现的泪光,在我眸中瞬间消逝。

万千怅然,不能不为。

抬头,望着他色若春晓的容颜,我微微笑着,手缓缓抚上他的发。

顺着如缎的发丝,自下而上,如同抚摸世间名琴的琴弦,小心翼翼的,直欲抚上他的发结。

指尖将触的一刻。

他突然放开了我。

他双臂放开,向后一仰,坐倒在床上,我们相对而坐,笼罩在彼此的目光中。

半晌,他忽然转开脸,稍顷后再回首面对我时,已是微笑如前。

但再难如同平日春风般的微笑。

那笑容里,落寞,悲伤,自嘲,轻讽,什么样的复杂情绪都有,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醉意和笑意。

我不避让这样的目光和笑容,因为我想我的神情和他一定是相似的。

忍着如绞的心痛,我静静下床,擦过他的肩,他一动不动。

我推开他的房门,走到外间,再一脚踹开正屋的门,门板被撞至两侧直开到底,击打在墙上,再反弹回来。

我走到院中。

满院积雪盈尺,阿悠曾说要铲起,被我阻拦了,我喜欢那份平整洁净,从未有人履足践踏的雪白。

看起来是一床好被,又厚又软。

我缓缓躺倒,倒在被中。

除夕之夜,我裹着厚被,在炕上渡过。红着因伤风而堵塞的鼻子,接过阿悠端来的汤。

那夜以雪为被的后果,便是我着凉伤风,虽然我根本没睡上一会儿便被冲出来的阿悠抱回了房,可许是内外交困,心神动荡,我竟轻易的病倒了。

阿悠侍候汤药,对那晚的事绝口不提,我自也乐得装傻。

虽说我尚在病中,多少坏了新年的兴致,但阿悠还是忙忙碌碌准备了许多,摆了满满一炕桌,我吃一口,便赞一声:“你的厨艺看来也没搁下,我还以为这个月都是我掌厨,你又忘记怎生执炊了呢。”

他道:“有许多事,不是那么容易忘的,别说搁一个月,就是搁一辈子,再到下辈子都说不定还能记得。”

我埋头吃菜,道:“记性太好也未必是好事。”

他笑道:“有的人不是记性太好,是心志太强,哪怕忘记了,他也有本事叫自己不抹去过去的印象。”

我不住伸筷夹菜,“这样的人其实也没意思的很。”

“是啊,”他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够傻的,不过,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比她更傻的人。”

我停了吃菜,抬头向他温婉一笑,道:“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我先干为敬。”

酒杯轻击的声响,响在温暖而安静的小屋里,声音清脆,铮铮有声。

我闭上眼,再次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似真似幻的呼唤。

再睁开眼时,看见他正看我,目光澄明。

举杯就口,彼此相视一笑,建文二年的除夕,便在流动的眼波里,静静的流过了。

正月十五,看花灯。

我一大早起来,打扫了院子,连鸽笼也好生收拾了一番,早早将诸事收拾停当,等着晚上出门。

到得晚上,翠翠邀了我一起,收拾齐整了出门时,阿悠突然从他的房间里出来,笑吟吟道:“去玩也不带着我,素素你真是偏心。”

我一见他装束,立时吓了一大跳,睁大眼睛,期期艾艾道:“你你你......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他穿着我做好的棉袍,青绢细布,长短倒也勉强,但那针脚实在令人汗颜,我当初做好后左看右看,实在不忍用这么拙劣的技艺来玷污他的好品貌,便藏了起来,如今却被他翻了出来,居然还堂而皇之的上了身。

我以手抚额,叹:“苍天啊,降个雷下来劈死我吧。”

瞪大了眼睛的翠翠深有同感的点头:“是该劈死你,瞧你做了什么缺德事啊。”

阿悠却不以为然,含笑而立,全不管那衣服生生辱没了他翩翩公子的风神,我劝了几句他只含笑听着,却完全没听进去,我只好当没看见,拉了满脸愤愤的翠翠一起出了门。

正月十五,架松棚,缀彩缦,悬彩灯,一路行来,无论城乡,皆张灯结彩,大放光明,百姓们摩肩接踵,蜂拥来赏,看酸了眼珠,且不说各家铺户都争奇斗胜,亮出色彩,花样不一以料丝、纱、明角、麦秸、通草制作的宫灯、裙灯、狮灯、龙灯、桶灯、檐灯,各寺庙道观的道灯佛灯水灯也一一照亮,笙歌处处,伎舞翩跹,锦绣灿烂,光彩照人。

我被裹在人流中艰难前行,喃喃道:“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颖星落,依楼似月悬。这民间灯市,倒真是颇有奇趣。”

阿悠一直牵着我的袖子前行,怕我被挤倒,时时相护,因了他和我的好相貌,我们身侧的人尤其要多些,探头张脑的颇为可厌,阿悠因此越发吃力些。

满市灯火的斑斓光影,却不能映得他如别人般红霞满面,反倒更显得神色雪白,因为人太多,我担心袖子被拉扯扯掉,便反手去握他的手,一握之下不由惊啊了一声。

他的手,冰般的凉。

我的手指,立即翻上了他的腕脉,然而他迅速转头,抽回了手。

灯火过于灿烂,看不分明他眼底的神色,人声过于嘈杂,辨不清楚他的声音,我呐呐的问:“你可是病了,或是......冷?”

他摇头,取笑我:“许是你替我做的棉袍里塞的是芦花?”

我却无心玩笑,闷闷的瞅了他一眼,然而他又转过头去,他一直在我前方,身形又高,我看不见他的脸。

仰头看天上圆月,被一层稀薄的云缀了一角。

一个画面,突在月色明光中一闪。

树上吹笛的少女,背对着的银衣少年,深衣洇开的血迹......

看不清颜容,心,却在这个印象闪现的那一刻,细切的痛起来,似有人以小刀,撬挖了我某一处的软弱。

忽听人群熙攘,欢呼声起,与此同时眼前光芒大盛。

咻的一声烟火腾空,光影分五色,耀亮半个天空,映得人须发皆亮,不辨妍媸,漫天里开出了四季的花朵,富丽如春,绚烂似锦,横贯黛青长空,真真火树银花,炫目已极。

阿悠亦仰头看着,弧度美妙的下颔,盛唐诗歌般精致流畅,然而我听得他轻轻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呼吸一窒,黯然转脸,装做没听见,拉了他去寻了处人少的河边,相倚而坐,他轻轻揽我在肩,道:“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烟花灿烂美好,该有多好。”

我默然,他停了停又道:“许是不能,但即便是多美上一刻,也是好的。”

穿着厚厚的棉袍,居然能感觉到他手掌冰凉,我不能自己的轻轻颤抖着,在被烟火遮掩了颜色的月光下,终于缓缓靠了他肩,道:“是,真好。”

那晚我们一直静坐到夜深灭灯,人群散尽,方携手缓缓归去。

夜半,我悄悄潜入他的房间,见他闭目盘膝,长发垂落,一缕黑发被汗水粘湿在额头,无知无觉。

我轻轻拨开他额前乱发,在他身前痴痴坐了很久,月色一点点西移,自窗前移至床下,再至屋角,再渐渐泯灭。

临了我长叹,道:“罢了,罢了。”

泪如雨下。

[正文:第一百二十七章两心凄凉多少恨(二)]

自此过了段清净日子,彼此活在彼此最单纯的笑靥里,我下厨,他笨拙着学烧火,我洗衣,他负责晾晒,我们头碰头钻研豆腐的二十七种做法,或者一起嘲笑临洮府新时兴的,明明看起来很象长蔫的韭菜的挽眉妆,我辟了院子里一方小小地方种点瓜果,他时常扒开来看长出来没有,被来浇水的我一葫芦砸在脑袋上,他打猎时我偷偷放走可怜的兔子,引得他一路追杀我,害得我差点跌进陷阱,最后还是他背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