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谡肃容道,“我想见东宫殿下。”

徐思妍闻言即刻面现难色。

跋谡要见凌筠,必是和北伐突厥之事有关。她不通兵事,所以也懒得问他想和凌筠商量什么。反正她一点都不担心跋谡对凌筠不利,因为他若有此想法,无异自寻死路。

然而,本不应是什么难事,偏偏如今凌筠和她已经冷战了近月。她原想硬撑到他出征,避过他的气头,等他回来之后再想办法修补关系,可如今跋谡之事显然是等不得的…

国家大事面前,儿女私情全要靠后,迟疑半晌,她面色难看道,“我会尽快安排。”

觐见

凌筠一向对领土有着某种程度的偏执,从小就喜欢精研兵法战术。这次北伐,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试探性的开始,而如果成功,他便更有信心日后去到历代祖宗去不到的地方。

不过,虽然去年便已和武郢侯龙行云议定种种作战策略方案,并开始积极备战,但真正下定决心亲征,还是被徐思妍再次拒婚之后。

他是这块大陆上最强大帝国的储君,他要担负起的,是这如画江山。只有超脱寻常情欲,才能做到冷静公平的审视一切,从而掌握世间的平衡。耽于儿女私情,不止会毁了他自己,动辄还会影响到祖宗基业。

然而,知易行难,他已泥足深陷,想要抽身又谈何容易?所以百般思索,他决定去战场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完成自己真正的成人仪式。相信亦只有挣扎在生与死之间,他才能彻底的愈合她带给他的伤痛。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他几乎等不及那一刻的来临了。

徐思妍虽然近来称病在家,足不出户,却也知道各地征召的府兵,开始陆陆续续在京城北郊的酆宜大营集结。而积极准备出征的凌筠,早就移驾进驻兵营,亲自掌理军务,督练士兵。

军营重地,自然不能随便带跋谡进去,所以她回城后,先将跋谡秘密安置在自己府中,才转头从北门出城,去找凌筠。

出征在即,军营管制十分严格,徐思妍没有出入的许可,竟给硬生生挡在了营外。而今日天气大好,凌筠和一众将官以练习骑射为由,出营行猎去了。

本考虑留口信给凌筠,但敌酋潜入京城,非同小可,她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兼且看天色,日已偏西,若众将官不想在外过夜,应也快回了。

果然,耐着性子等了小半时辰,便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不多时便到了跟前。她撩开车窗帘凝目望去,当先一骑,戎装怒马,雄姿英发,被落日的余晖映成了金色,浑身透着傲视天下的尊贵,正是凌筠。

刚要下车相迎,不经意间注意到他身后紧跟着的骑士,一身红色骑装,骑枣红色的骏马,英姿飒爽中带着纤细,看身形,竟是女子。徐思妍想起了什么的眯起眼,细细打量了女骑士一番,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才起身掀帘出去。

凌筠也早看到了她的马车,却没有减速,直到她下马车迎他,才猛地一拉缰绳,将将在她身前丈许停住,神情莫测的从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从者不知来访的人是谁,自然不敢效仿,早早就减速缀在后面,也有认出徐思妍的,赶忙就下马停在了原地。

她对他冷漠的态度若无所觉,低头弯身行了宫礼淡声道,“宜伦参见太子殿下。”她亮了身份,后面的众将官便都下马,向她半跪行礼。

她一派优雅的微笑向众人点头致意,却没想到一直未做声的凌筠突然弯身将她抓上马,不理后面众人的反应,挥鞭策马入营,一路奔到了一个幽静的小院,才停了下来。

毕竟是东宫储君,即使在兵营中,也有自己的独院,虽非常简朴又颇为狭小,但该有的也都有。凌筠甩蹬离鞍下马,又不太温柔的把她抱下马,将她扔进内室后,就自顾自去了屏风后面,卸甲除衫准备沐浴。

显然事先已经有人帮他准备,木制的浴桶中已注满了热水。他不开口,她也不想自讨没趣,懒洋洋的半倚在床头闭目假寐,不一会儿就听见他浸入了水中。

“你来干什么?”凌筠喜怒难辨的华美声音隔着屏风传出,似乎终于有了和她讲话的心情,开口却是极不客气,显然她并不受欢迎。

她猛的睁开眼望向窗外,院子中并无花木,只有几管细竹随风摇摆。而那抹一闪而过的艳红,在黑瓦白墙间,格外的让人难以忽视。

她眼中划过一丝异色,不答反问道,“燕州秦家的骑兵是否名不虚传?”

凌筠似没料到她突然将话题扯到那么远,楞了一下才答道,“确实犀利非凡,进退有据。”

秦家世代镇守燕州,长期和关外的契丹人作战,因此燕州铁骑的勇猛闻名天下。不过也因为偏守一隅,秦家一向拥兵自重,傲慢非常。而朝廷一直对他们颇为容忍,是因为燕州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又兵源有限,所以并不担心秦家起兵造反,而且朝廷还要依赖他们镇守东北关,因此等闲并不招惹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北伐突厥,秦家表现了不同寻常的合作和热心,竟然派了五千骑兵前来支援,而带队入京的,是秦家大小姐秦素萱,世族中有数的美人之一。

不过,秦素萱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具有传奇色彩的经历。而说起这段经历,不得不说起武林中一个极其神秘的门派——九玄宫。这个门派,鲜少有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据说一进九玄宫,想要活着出来,便必须通过一系列最严酷的考验。也因此,几百年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几个九玄宫弟子,全是极为杰出的人物。

天宇开国的皇后,便出身九玄宫。

而秦素萱便是继孝懿皇后之后,首个踏足尘世的九玄宫弟子。传说中,她不光本身武技强横,领兵作战也很有一套。若是女子可以当家主,那秦家下任家主,非她莫属。可惜女子可以掌权,却无论如何不能摆上台面,徐思妍执掌谢家多年,也仍然只能在幕后。

这次秦家积极派秦素萱入京勤王,是想让九玄宫再出一位皇后吗?

徐思妍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九玄宫不是不可以再出一位皇后,但那位皇后,不可以出身秦家。

秦家历来有野心入朝参政,只可惜一直被楚谢为首的大世族排斥在外,如今楚谢两门影响力皆大不如前,秦家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了吗?

徐思妍闭上眼,慵懒道,“看来殿下对燕州铁骑颇为满意。不知对秦家进献的美人是否也满意呢?”

哗啦啦的水声从屏风后面传来,看来凌筠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两人之间又恢复了火药味弥漫的沉默。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徐思妍差点睡着的时候,忽然被凌筠摇醒,她睡意朦胧的看了他一眼,又闭目不语。在他答话之前,她无话可说。

他蹙起剑眉,极为不满被她这般漠视,却也明白她在抗议他回避问题,冷哼一声,伸手执起她的下巴,狠狠的吻住了她的唇。

她有些抗拒的捶了他两下,他更是恼怒,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跟着覆了上去。

上次在灵州不欢而散后,两人皆已房中空虚数月,本来就分外受不得撩拨,更何况之前两人相得时,几乎夜夜腻在一起,互相都十分了解对方的身体,若想刻意挑起对方的情欲,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因此,当凌筠硬生生克制住自己进入她的冲动,强撑起身体,故作冷静的俯首看着徐思妍时,她已满面红潮,目光迷离的娇喘不已。

他嘲讽的一笑,抓起外袍,随便披上,就翻身下床,满脸漠然坐在窗边小几旁,喝了口水润了润喉,才开口冷道,“我对她没兴趣。”总算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道,“你这算是吃醋吗?”

他一离开床,她便已转过身去,一边暗咒着凌筠,一边努力压下欲火,半晌才转回头坐起,平静道,“殿下若不想秦家入朝,便不要以她为正宫,皇长子也不可由她所出。”

话音刚落,凌筠手中的绷瓷杯重重的落在了小几上,恨声道,“你若只是来说这个,便可以走了。”

放手

凌筠手中的绷瓷杯重重的落在了小机上,恨声道,“你若只是来说这个,便可以走了。”

徐思妍无限优雅的理了下散乱的发,又整了整衣襟,才起身向外走去,到门口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淡淡道,“有个人想见殿下。请殿下尽快安排。”

凌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跋谡终于找你了?”

她一愣,转身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话出口一半,凌筠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在你府邸附近徘徊两日了。”

短暂的惊愕后,徐思妍迅速抓住了其中利害,眯起眼盯着凌筠道,“你监视我。”

凌筠冷声道,“我倒宁愿我从来不曾有这个好奇心!那样我就不会知道他曾在你房中盘桓整夜,他父亲去世时你守在一边,他走时你还去十里相送…”

她脸色瞬间煞白,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就听他越说越平静,最后几乎是轻柔的问道,“你为何不与他一起走了?这样我也好早做决断。”

徐思妍听到这,睁大美目不可置信的看着凌筠,恐惧、心痛、委屈、自厌,百般滋味在胸中绞成一团,皆因她太了解凌筠,明白他竟然动了杀意。

今日她若跟楚曦走了,她毫不怀疑他会用上最激烈的手段对付她和楚曦。

急喘了几口气,她才勉强止住全身的颤抖,茫然道,“筠,我们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了?”

凌筠别开脸,阴沉道,“你该问你自己。”

她出了会儿神后,垂眼苦涩道,“我错了…筠…我们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再给她重来的机会,她宁愿十年前死在楚曦师父的剑下,死在楚曦的怀里,好过现在心被生生分成了两半,无论从了哪一半,都时时刻刻痛得血淋淋,怎样都与幸福无缘。

她不再言语,失魂落魄的踉跄走出去,没有再回一次头。

凌筠满眼伤痛,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将她拉回自己怀中,狠狠的揉进自己的身体…可他终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站在原地故作漠然的看她走远…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何用?

她今天没走,便终是对他有所牵念,他该知足了,不是吗?

自嘲的一笑,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滚,一股腥甜涌上,张口便吐出一大口血。

他默默掏出汗巾擦拭干净,盯着雪白绢子上触目惊心的殷红,出神不语许久…

他知道,那是他心头为她而流淌的泪。

“公主?”

徐思妍刚要上马车,听到一个柔婉的声音唤她,仿佛突然从一个痛苦的梦境中醒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转身,面无表情的看向健步向她走来,恭敬行礼的红衣女子。

这是徐思妍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秦素萱。盛名之下无虚士,秦素萱确实是个很美的女子,虽给人感觉英气勃发,但脸部线条极为柔和,无一处不好看,而那双眼沉静如秋水,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智慧。

那是和徐思妍完全不同的美丽。如果说徐思妍是一株邪美的妖莲,那秦素萱便好像雍容的凤凰花。单论容貌的精致,徐思妍虽略胜一筹,然而气质上却是各有春秋,难分高下。

“素萱一直十分仰慕公主。错过今日,不知何时有机会攀谈,所以忍不住上来打扰。”秦素萱见徐思妍只是淡淡回礼,然后就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也不说话,便主动开口叙明来意。

徐思妍闻言回神,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道,“本宫妖名在外,又有何值得秦大小姐仰慕了?倒是秦大小姐身怀济世之才,令本宫钦羡不已呢。”

若叫平常时候,徐思妍绝不会这般出言不逊,只是今日她心情实在不佳,再无虚与委蛇的耐心。

秦素萱显是没料到她言辞这般犀利,楞了一下,才垂目柔声道,“公主心情不好吗?”

对方这般忍气吞声,徐思妍也不好在逼人太甚,只得点点头道,“秦大小姐见谅。本宫今日身体不适,只能改日再亲近了。”

她刚转身,就听秦素萱在背后轻声道,“太子殿下很不快乐。”

徐思妍身形一滞,半晌没有回头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不快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公主不是应该最清楚,怎样能让殿下快乐吗?”

徐思妍冷冷一笑,转身看向秦素萱道,“秦大小姐不觉得管得太多了吗?你若真关心殿下,何不自己努力取悦他?”说完故意上下打量她一番,才媚声道,“也许有时候男人需要的,只是女人温软的怀抱。”

秦素萱一向贞淑端庄,守身如玉,又如何受得了徐思妍这般大胆的言语,俏脸瞬间涨得通红,“公主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这样就受不了了?那在宫中要怎么活?

徐思妍不觉在心中暗叹,秦素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小在九玄宫中长大,没有一般世族子弟在家族中争宠夺权的经验,后宫这潭水,对她来说,还是太深了。秦家送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入宫,无异送羊入虎口。

想到这,她看秦素萱的眼中,不觉多了些怜惜,可是这种事情,是别人没法教的。只希望她够聪明,在没有犯下致命的错误之前,迅速学乖吧。

默不做声的转过身要上车时,忍不住低声警告道,“太子殿下是不会受人摆布之人。秦大小姐若有心常伴君侧,最好在家族和殿下之间早做抉择。”

没有回头看秦素萱的反应,上车便垂下了帘子。

秦素萱一脸凝重的看着外表简朴的马车渐渐走远。

她一直以为宜伦公主是个以色夺人的女子,然而短短几句词锋,她竟完全无法招架。

京城的水,到底有多深呢?从看似温厚的太子到这位妖异绝世的公主,全都心机若海,让人难以捉摸,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秦素萱此时第一次将要面对的未来生出了恐惧之心。

个人情绪,永远要摆在后面,所以凌筠隔日便到公主府密见了跋谡。徐思妍介绍了两人之后,便称恙退下,至于两人谈了什么,达成了什么协议,凌筠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想知道。只是事后听侍女说,凌筠走时,似乎心情不错。

跋谡第二日便秘密动身返回突厥,当然无功而返,不知要受到跋圭怎样的刁难。不过看跋谡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必是已有定计。

又过了一月,大军终于开拔出征。凌筠奉旨点将后,策马率众将从北门出城。二十年磨一剑,剑未出鞘,便已气势非凡。恢宏壮阔的北伐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徐思妍悄悄登上北城门,于千万人中,只看到他一人渐行渐远…这是否会是她此生见他的最后一面?爱到深处,是否不爱,才是对他最大的成全?

她的眼蒙上了一层水汽,一切仿若雾中之花,再也看不清楚。

突然间,他似感觉到什么的回头,正看到一抹淡紫色的身影,在城门上随风摇摆,仿佛时时都会消失不见。

他们的眼神在遥远的虚空中瞬间相遇,然后又飘荡开来。他面无表情的回过头,强压下心中涌起的茫然,坚定的走上他安邦定国的道路。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最珍爱的她放手,却也绝对是最后一次。

妍…你要走便走得远远的,今生今世不要被我找到…不然我也许随时会忍不住改变主意。

终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范仲淹

夜幕降临,满目的尸体,满目的鲜血终于被掩埋在了黑暗之中。上了战场,凌筠才深刻感觉到,胜利与失败的界限是那样的模糊。有时候明明胜了,却无法真正高兴起来。因为战胜的代价,不再仅仅是战报上的数字,而是鲜活的生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战争。而一个真正的名将,必要掌握无情之道,对敌人无情,对自人也要无情。只有如此,才能让胜利女神永远站在自己的一方。

面无表情的巡视大捷后的战场完毕,凌筠望着如霜冷月,目光变得深远无垠。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不能克制的想念她,想念她的一颦一笑,想念她在他身下婉转吟哦的娇态,想念她和他针锋相对的桀骜任性。

他以为战场能将他磨练成真正的无情铁汉,谁知在战场上越发的无情,心中那抹柔情却越发不能抑制的疯长。

“沙场寂寞,最是消磨人的心志。”想起皇帝临行那晚对他说的话,他苦笑不已。到现在,他终于能够体会这句话的真意。

他此时无比想要一壶酒,大醉一场,看看她可会入梦。

春去春又来,当桃花再度艳艳盛放时,她才意识到这样一年就过去了。

这是寂寞又忙碌的一年,那样的寂寞,寂寞到她经常在午夜醒来,独自黯然哭泣…又那样的忙碌,忙着弹压京中趁凌筠不在,蠢蠢欲动的暗潮,忙着将楚家决心抛弃的产业并入玲珑阁。

一个富可敌国、耳目遍天下的玲珑阁…这是她想要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前方战场已报大捷,跋圭被诛,跋谡成为大可汗,重新向天宇称臣纳贡。

大军不日便要拔营回师,他要回来了,所以她该走了。

楚家的最后一班船,就要开了。她虽从未告诉楚曦任何决定,但她知道,他在等她。

坐在桃花树下,看几个心腹侍女一脸沉重的走进走出,帮她收拾远行的用品,出了会儿神,才低首整理摆在面前的雕花檀木箱子。这里面收的,都是她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可是此次远行,需要轻装简从,怕是无法都带走了。

准备了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打算拣些最重要的带走,谁知拣着拣着,手上突然湿了,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

手中巴掌大的玉雕,是凌筠刚学会雕刻,照着她的样子雕的,线条生硬的很,可就是一看就像她,因为极是神似…他明明很忙,却认真雕了好几天,雕得眼睛都红了,只为在她生日时,送件亲手做的东西。

从太后姨娘离开后,每年生日,他都会送件亲手做的东西,有时是字画,有时是雕刻,有时是机关玩具…。她低头数了数,刚好十件…因为去年她生日的时候,他不在。

忍不住又哭了一阵,才继续拣箱子里面的东西。拣来拣去,原来都是他送的。

她最珍贵的东西,都是他送的。不是赏赐,不是贡品,而是他送的。

暮然回首,原来自己营营半生所拥有的,唯他而已…

倾尽所有,只换一次深情回眸。

事隔两年,她终于能够体会到方肇宁当年的心情。只可惜她已伤了他的心,他不会再回头,而她也不能再回头。

泪眼氤氲的抬头,似乎看到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出现在花团锦簇之中,她心一痛,闭上眼任泪水无声的流出。

思念成灾…思念成疾…她竟已如此想他吗?

闭目半晌,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臆想出的幻影不但没有消失,还近了许多,到了她身前丈许处。

他瘦了些,面部原本柔和的线条,锋利了许多,隐隐透着沧桑之色。经过战争的洗礼,他看起来更加的沉着稳健,挺拔的身躯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气势,仿佛这天下,再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他。那双美丽黑沉的眼,深邃如海,却那般认真的看着她。

愣愣的与他对视半晌,她有些恍惚的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抚上他的胸膛,感到他的心跳动的如此的激烈,好像要跳到她的手中…

他不是幻影…他真的回来了。

她倒吸一口气,像被烫到一般抽开手想退开,却被他一把抓住,拉进怀中,紧紧的抱住,几乎让她窒息,却有种难言的充实。于是,她亦不顾死活的回抱住他。

“我要沐浴。”半晌,他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她内院的浴池,是随时有热水的。他轻车熟路的拖着她进了浴池,侍女帮他卸甲除衫的时候,也扯着她的手不放,脱得差不多,才挥退侍女,不回避的在她面前裸着身下水,躺倒洗头池那边,舒服的闭目等着她帮他洗头…就好像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一样…

懒得猜他在想什么,走到洗头池边,坐下来帮他涤洗绸缎一般的长发。

许久,他没有睁眼的轻声道,“我一路上都在怕,怕你已经走了。”

她手一颤,垂下眼道,“本来是要明天走的。”

他睁开美丽的眼,望着天花板,柔声道,“和跋谡订约一结束,我就往回赶了。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若是回来,你不在了,就对你彻底放手,以后也再不寻你,当你死了。你若还在,便不管你愿不愿,都要留你下来,无论如何都不再放开。刚才我看到你坐在花园中的时候,几乎不敢上前碰你,怕一切只是自己心生幻象。”

她心一痛,苦涩道,“筠…何苦呢?”身为主帅,他竟将大军抛在身后,这种行为几乎与逃兵无异…若被追究,他偌大的军功,恐怕都抵不过这等罪责。

他轻叹,“战场寂寞最是消磨人的心志…跋谡带领几个可汗俯首称臣的那刻,我心中就只想着,再辉煌的胜利,回来之后,无人与我分享,又有何意义?”

“你还有你的臣民与你分享。”

“可他们都不是你。只有你才与我血肉相连。”

她一愣,停下手直勾勾的盯着他胸前那株妖艳的红莲出起了神。

他见她久久不语,不耐烦的回身,一把将她拉入池中,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她惊叫一声,便听他道,“妍,你可还记得,你曾说过,只要是我要的,你什么都肯给。我从未主动向你要过什么,而我现在,只向你要个承诺,许我个今生今世,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