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桃花才刚刚开始盛放,她一派悠闲的徜徉在凝碧宫后园的桃林中,摘了几朵桃花,准备回去给入画她们戴,回头打算将花置入宫女手中的托盘,却发现随从都已经隔了几丈远,身后站着的,只有一个秀雅无伦的男人。
暗叹一口气,一丝落寞划过心间。失去灵力后,六识退化到与常人无异,他离她这么近,她竟然都没有知觉…
在东宫理事,他也只是一身浅青色锦缎常服,头戴一顶水晶发冠,除了腰间坠了个玉佩,全身再无装饰,素淡清爽到了极点,却仍遮不住透骨而出的尊贵。
上下看了个够,才抿唇抬头望向他,俊美的脸沉静如水,那抹黯淡红尘的的微笑已消失不见,曜黑中泛着些幽蓝的眸深沉若海,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不言不语的又垂下了头,嘴角却不自觉的向上翘了翘…他很不开心,甚至也许可以称得上愤怒…她是否可以认为四两拨千斤的一招开始生效了?
两人各怀心思,似比起了耐性一般,谁也不想先开口。半晌,徐思妍受不了这弥漫的低气压,沉不住气的明知故问,“殿下似乎很不开心?谁这么大胆子,敢给殿下气受?”
折翼(下)
徐思妍看见凌筠的手紧紧的握起,几乎泛出了青白的颜色,才松开了,“夏呈思今早上折子,风闻你已在南月嫁给前国主,是月邝的未亡人,要求封妃之前彻查此事。”他的语调极为平稳,若不是他说话的时候,又握起了拳头,她几乎以为他对此事安之若素。
她嫁月邝,虽是仓促,该走的过场,也都走过了,所以名义上她绝对是嫁过月邝的。如果她现在还在南月,月影恐怕还要尊她为王太后。也因此,有了这种身份的她,是绝对不可能符合太子妃的标准的。
此事绝对经不起查,而一旦查实,就算是凌筠,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纳她为妃。
她没有抬头的一叹,“此事在南月人尽皆知,自是瞒不住的。”
他冷哼一声,“你可知我为了锁住这消息,早就封了南月边境,令月影将此事彻底掩下?官报更是对此事只字未提…”
执起她的下巴,逼她面对他,美丽的眸沉静得深不见底,“我十分好奇一直与外界失去联系的你,是怎么让夏呈思知道这件事的。”
她不动声色的将他的手扯下,又握住,柔声道,“你也知道,我和清流一派素无往来…夏呈思一向不喜欢我,也许是由其他渠道得了什么消息。”
他嘲讽的一笑,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般继续问道,“是方肇宁吗?我想来想去,也只是在灵州主持洛王葬礼的时候,你才有机会接触外臣。”
她之前让方肇宁匿名写信给夏呈思揭发此事,就是不想连累了他日后的官运,自然不会承认此事,淡淡道,“方大人和我并不相熟,更何况他一向忠于殿下,怎么会做这般无聊的事情?”
他冷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他是忠心,而你利用的,就是他的忠心。”
甩开她的手,他将她压到了身后的桃树干上,恨声道,“徐思妍,你果然是个狠心的女人…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你可知道,此事一经确认,我固然娶不到你,他也一样娶不了你?”楚家作为世族名门,又怎么能允许一个寡妇成为下任家主夫人?所以他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果断的利用此事与他为难。
她眼中一片死寂,半晌,抬手温柔的轻抚凌筠的脸,“筠,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不嫁你,但我也不会离开你…因为你我本是一体。这次你总该信我了吧?”
用这般激烈决绝的方式,让他们二人都再无退路…除非,他肯放弃这太子之位,与她终老山林,那她是什么样的身份,都不再重要…可是他会吗?也许这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选项,她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这次,他总该信她了吧?
沉默又回到了两人之间,他与她靠得那般的近,近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可是谁都没有让开一点。
许久,他突然后退,迅速转过身体,背对着她轻声道,“你若不愿在宫中,今天就可以回府了。”
她没有答话,静静的看着他不再回头的走远…直到他有些寂寞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她才叹口气,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树干,那上面有他抓出的手印,那样的深,好像直想抓到她的灵魂。
心狠狠一痛,眼睛闭起,将里面的湿润紧紧关住。
她回到府中,已是傍晚,却不想府中来了稀客,竟是鲜少在京中的宜莹公主。
宜莹今日极不寻常的一身布衣打扮,秀发只以一只玉簪绾起,实在朴素的过了头。徐思妍在她优雅从容的步入偏厅后,疑惑的盯了她半晌,才确定,这真的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
迎上去拉着她的手,啧啧称奇的谑道,“最近可是流行微服出行?”
宜莹轻笑道,“妹妹还不知道吗?宜莹现在已经是庶人一个了。”
徐思妍眨眨眼道,“姐姐什么时候也学会开这种玩笑了?”
宜莹仍只是轻笑,“不是玩笑呢。”
徐思妍愣了半晌,不解道,“姐姐长期避居皇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能让你被贬谪…”她最近与世隔绝,实在搞不清楚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看宜莹一副坦然的样子,眉宇间甚至没了往日的幽怨,反而多了些淡淡的欢喜,就知道她应是心甘情愿的…
宜莹看到一向精明干练的徐思妍,满眼茫然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笑了会儿,才敛容正色道,“是崔家被查出与二皇子有染。”
徐思妍闻言蹙起了眉。
凌筠以不太光明的手段迅速收拾了二皇子她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崔家也是被牵连其中的世族之一。然而,“你已与崔家断绝往来多年,此事怎可能牵连到你?凌筠又怎会允许此事牵连到你?”
此时侍女奉上了香茗,宜莹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才答道,“是我自己愿意的。”
徐思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依稀猜到了因果,却没有说话,静等着宜莹解释。宜莹又喝了一口茶道,“东窗事发之后,他将我等了五年的休书送到了我府上。就这张纸,我要了五年,他都不肯给我,他给了我的时候,我的心中却没一丝欢喜。
宜莹垂下眼道,“想着以后千山万水,一生怕也再见不到他,我竟记不起他的不好,只能记起他疼我的时候。你也知道,公主本就难嫁,娶了个公主,三代之内的直系亲族为官都受影响。母后偏宠我,没给我随便指婚,允我自己找个合意的…我便挑中了他…他虽是旁系,却也是家族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当时他父母都不愿意的,可他始终没有辜负我…我嫁过去几年,没有子嗣,他也不肯纳妾…后来是我主动将从小侍奉他的一个大丫头塞给了他…”
说到这,宜莹一咬下唇,“我记得那时你就骂过我的,说这世上没你这么傻的,把自己的男人往外推。没子嗣,是他没那个命,他家家大业大,也不差他一人开枝散叶…可惜我没听你的…我若知道后面的事情,我一定会听你的,可是当时我就只是想,他敬我疼惜我,我便也要疼惜他。”
这些话早就烂在了宜莹心里,这些年来从未对人讲过,如今她什么都放下了,反倒很想和人说说,而能和她分享这些的,也就只有徐思妍。
宜莹望着茶杯,径自出了会儿神,才自嘲的一笑,“后面你也知道了,那看着一脸淳厚的丫头,竟是个黑心的,仗着自己身体好,不惜自己堕掉个孩子来陷害我…我不知道公婆在这事上有没有份,反正他被家里人压得没办法,就训斥了我几句,把我赶去了别院。我猜他也是权宜一下…他从来都是信我的…可是我当时气疯了,哪想到这些,在别院受了些凉,竟流产了…我和他都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这孩子就没了…”
惊涛骇浪般的往事,如今说出口,也只是淡淡的,“所以后来他终是查清了那女人的奸计,将她赶了出去,我却没办法原谅他…这些年来,我就只想报复他,因为我的心很痛,我就想让他也痛,所以我就和许多男人来往,羞辱他,逼他休了我,可他始终不肯写休书…我知道,他在等我回头,可是他越这样,我后来冷静下来,反而觉得再配不上他…现在想来,自己竟虚度了五年…若我早些想开,早些退一步,我们就不会没了这五年…也许,已经有了孩子…”
说着说着,宜莹又出起了神,徐思妍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宜莹说的这些,她又何尝没有看在眼里,崔颢若是当真负了宜莹,她又怎么会容他活到现在?大家都在等宜莹自己想开,却没想到真真等到了繁华落尽,世事破碎,宜莹才肯回头。
半晌,宜莹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看在徐思妍眼中竟是无比的美丽耀眼,“我已经决定随他去岭南重新开始,就等着见过你一面,便要走了。他现在虽是对我不理不睬的,不过我死都要跟着,他也奈何我不得。”
徐思妍抿起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伤别离,却也替宜莹开心,因为明白她日后的生活,只会幸福。
言语似乎已无法表达什么,所以她只是紧紧的拥抱她,“我会去看你的。你记得要多生几个孩子给我玩。”
宜莹眼眶微湿微笑着拍拍她的背,“好,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第二胎给你养。”
徐思妍闻言扑哧一笑,满心伤感顿时散了几分,“姐姐果然不一样了。连第二胎都想好了。”
宜莹得意的斜了她一眼,“那是自然。我打算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能碰上哪个,就看你运气了。”
徐思妍微一吐舌,“你生了头胎,我确定品种优良再说吧…”
宜莹佯装生气的伸手就要打,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笑闹成一团,倒好像回到了儿时一般。
迷惑
闹了一阵,说了些有的没的,宜莹突然道,“本来我还有些不放心你的…你从小就好强,心思又细密,容易想得多…有时候,这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好在你和太子弟弟的事情总算定了下来,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徐思妍听她说这话,向上翘着的嘴角不自觉的垂了下来,苦涩道,“不会有大婚了。”
宜莹闻言一愣,疑惑的盯了徐思妍半晌,看她不似说笑的样子,想了想,叹口气道,“定是你又与他为难…妹妹,这些年来,你看着我吃够了好强的苦头,难道就不自己想想吗?我们女人,终是与良人相守,才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你这样与他斗气,最后苦的不还是自己?”
徐思妍出了会儿神才轻声道,“我又何尝想与他为难?我看见他不开心,自己也就不开心,他心痛,我的心也是痛的。可是我现在嫁了他,对他没有好处,只有坏处,我不想害了他。”
宜莹不以为然道,“你未免太不信他。他不是多情之人,更不是没有担当的人,既是下定决心娶你,必是心中有了计较…你现在这般,实在是负了他。”
徐思妍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也许确是我负了他…可是我若入了宫,这十几年的汲汲营营又算是什么?”她站起身,下意识的来回走动,宜莹知道,她定是心中焦躁到了一定程度,才会这般。
她边走,边低声的说话,像是说给宜莹,又像是说给她自己,“若要入宫,十岁的时候,便不必出来了,可是我当时就已决定不要这辈子消磨在那里,所以才进了谢府。先是谢府,舅舅苏公去后,又是苏府,干爹去时,又丢下了玲珑阁…在朝在野在家,哪一样是容易的,哪个管事的没动过心思,欺负一个孤女?这些,我都撑过来了,可是我杀了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宜莹,我已经和寻常女子不同了。这些东西早就掏空了我身为女子的部分,我的心早就被腐蚀得不像样子。”
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了下来看向宜莹,“你说我负了他…确是我负了他,因为我早就谁也不敢真正相信,我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权势…”
宜莹几乎头一次看见她这般失态,愣了半晌,才讪讪道,“难道太子弟弟还会害你吗?”
徐思妍想了想,苦笑道,“他自是不会害我…我不敢信他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情,一个帝王的情。一旦入宫,我便失了一切,只剩下他,以他为天,以他为命…可是这份情,到底能维持多久?情之一字,是全天下最难说清楚的事情,来的也莫名其妙,也许去的时候,也是那般莫名其妙。若有一天,这份情没了,他当然仍不会亏待我,可是我又如何自处?没有孩子,没有自由,剩下的,只是高墙围起的狭窄天空…宜莹,我不可以…那绝对不可以是我的人生。所以我宁愿他现在怨我恨我,好过我将来怨他恨他。因为真到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也许骨子里,我一直是个疯狂的女人…别人不明白,可是我自己是明白的。”
许是此次之后两人再难相见,许是徐思妍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她不知不觉间,竟将心中最隐秘的心思吐了出来,有些竟是连她自己平时都不敢去想的念头…
说完了之后,看见宜莹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突然间又有些后悔,大喘了几口气,突然失去力气的软坐在椅子上,望着地面发起了呆。
沉默半晌,宜莹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徐思妍的苦,她从来都是知道的。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即使是天生贵胄,女子想要获得力量,必也要付出比男子多几倍的努力和代价。她只是没想到,强如徐思妍,这代价中,也包括了心灵的扭曲。
心疼的伸臂抱住她,柔声道,“既然如此,便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生活吧。也许对男人来讲,得不到的,始终才是最好的…这也是他欠你的…”
徐思妍会变成这样,凌筠又何尝不是推手之一?所以现在谁才是因,谁才是果,也没有人分得清楚了?宜莹只知道,事情发展到现在,谁都不是无辜的。
困局
宜莹走的那天,凌筠和徐思妍都微服去送了。宜莹虽已成了庶人,可毕竟和这个帝国掌权的人物关系亲密,所以吃穿用度还是公主的排场,出行的队伍,精简之后,依然颇具规模。为此,凌筠还特许原来的公主卫队也跟着南下。
徐思妍和凌筠皆是坐宜莹的马车出的城,到十里亭才最后分别。本就满是离愁别绪,再加上其中二人,不久之前才闹得不太愉快,所以一路上三人都颇为沉默,徐思妍不是不想和凌筠说几句话,可是每次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不是他想听的…所以,就不如不说。凌筠也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偶尔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于是,到最后也只是互道珍重,送行的人下了宜莹的马车,然后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城。
“殿下,蓝大人求见。”凌筠刚回宫,连杯水还未及喝,便听见六福那略尖的声音。
他有些疲惫的闭了下眼,想了想道,“若是为了纳妃的事,就叫他不必进来了。他想说的,孤已经知道了。”所有人反对他娶她,他都强压下了,可是偏偏她一点都不领情,视他的心意如敝屐。
他自嘲的一笑,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人敢对他这样。
六福转身出去,一会儿又回来道,“蓝大人还是求见。”
凌筠皱起修秀的眉,“那就让他进来吧。”蓝湛宣最好不是说废话…今天他的心情可是非常的不好。
蓝湛宣一进来便看见凌筠有些慵懒倚在椅子里,面无表情的专心把玩手里扇子的扇坠,待他行礼之后,太子示意他起身,就再不言语,仍只看那蓝玉坠子,仿佛那是稀世珍宝。
蓝湛宣尴尬的站了半晌,清咳一声道,“臣此来确是为立妃一事进言。”他顿了一下,看见凌筠眼中已尽是阴霾,忙解释道,“不过臣认为,既然正妃之位争议颇多,不如暂虚正位,纳几位侧妃,以安人心。”
凌筠面色怪异的抬眼看向他,僵硬道,“孤无意纳侧妃,此事休要再提。你若无他事,就退下吧。”
蓝湛宣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突然单膝跪地道,“殿下,就算殿下不爱听,臣今日也要说。其实殿下心中是明白的,京中世族刚经过一轮清洗,人心惶惶,庶族官员们又因殿下执意册立世族出身的太子妃,开始惊异不定。此时此刻,安定臣心是殿下的责任与义务,而最好的方法,就是纳几位出身迥异的侧妃。”君臣离心,会使一个统治者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史书已经讲得够多,所以蓝湛宣没有讲,也不必讲。
凌筠冷冷的看着他,“孤自有办法安抚他们。”
蓝湛宣从容道,“可是殿下也必须承认,这是最简单,最稳妥的办法。”话没说完,他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低头看时,凌筠手中的扇坠已在他脚边碎成了无数块晶体…
“你退下吧。”凌筠似有些疲惫的闭上眼,再也不看他。
蓝湛宣明白凌筠已是怒极,自是不敢再多言,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凌筠在他离开后,睁开眼,转头望向窗外盛开的桃花,目光深沉的再也看不见底。
宜莹走后,徐思妍便开始称病闭门,一时间意懒心灰,亲友属下,全都不想见。每次和凌筠闹不愉快,她都会觉得格外的寂寞…因为她总会无法克制的记起,她在这世间,始终是孤独的一个人。
烦闷到了极点,她便坐了马车,出府漫无目的的闲逛,不知不觉间,竟出了城,转到了麓山书院。看着书院的牌匾愣了半晌,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径自下车徒步走向了后山。
此时桃花已盛极始衰,落花将山间小径都掩了起来,她只得一路踩着花瓣,上了固山亭。她多年不来,固山亭无人打理,早已残破不堪,朱漆黯淡,入目尽是尘埃,连棋桌上纵横的黑线也几乎看不清。
没有伸手拂拭,只低头静静的呆望,恍惚间,似乎看到棋桌两旁又坐着雅逸如仙的少年和一脸认真学棋的女孩子…
春日繁花,夏日锦绣,秋日梧桐…皆被厚厚的尘埃掩在了岁月的深处…可是,既然已忘了,为何偏要有一日想起呢?难道只是为了再次痛苦的遗忘?
“你可是花妖?”清冷的声音淡淡的响起,其中竟似有着愉悦?
她下意识的问了当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你可是神仙?”
暮然回首,如月如莲的他不再是少年,却终于回到了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破局
桃林深处,静立着湛然清朗的墨衫男子,她仿佛看见了他,又仿佛没看见他,径自出起了神。
“你记起了。”他淡淡说出的肯定句,打断了她的沉思,回神时,他已近在眼前。下意识的退了一小步,她迷惘道,“我倒宁愿记不起。”
他无声苦笑,她垂下眼问道,“你是…来看花的?”
他抬手拂去了沾在她头上的花瓣,她本欲躲开,可那动作亲昵又自然,她突然间就不想动了。
“我是来找你的。”她没有掩藏自己的气息,所以百里之内,他随时都能感觉到她。
“国公爷消气了?”一月前襄国公病重,奏请皇帝准远在越州的楚曦回京尽孝。而楚曦一回京,就被襄国公罚去跪宗族祠堂,想来是对楚曦之前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现在他出现在这里,应该是跪够了吧?
楚曦微蹙起眉,沉重道,“父亲的身体不大好了。”
她其实很想问是不是被他气的,不过这话题实在不适合调侃,所以开口就变成,“那你不在床前好好尽孝,来找我做什么?”
楚曦深深的看她, “我想让他看看我要娶的女人。”
她一愣的抬头,望进他浅棕色的的眼,只见其中尽是温柔之色,心中一软,紧跟着又是一痛,蹙眉冷硬道,“你我的婚约,早在十年前我们选择以对方的血为引,吞下‘相忘’的一刻,就不存在了。”
他清澈的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复又坚定道,“可我那时也说过,当我强大的足够保护你时,即使不记得了,我也会找到你…”
“然后再不分开。”她冷冷的将下面的话抢先说出口,然后转过身背对他道,“可是你又失言了。”在南疆,他不声不响的就要再次抛下她,离开人世。“楚曦,我已经不再信你了。”
她的心中已经装了太多,再也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他闻言一愣,难得急切的伸臂从后面抱住了她,抱得那样温柔,却又那样的紧,在她耳边信誓旦旦道,“以后绝对不会了。这次我保证。”
她对他失礼的举动和承诺的言语恍若未闻的续道,“还记得你师父当时给我们讲的那个‘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的故事吗?有一处小泉干涸,鱼儿都给困在旱池中,只能互相吹着湿气,互相以唾沫滋润,其中虽见真情,但怎及得上各自在大江大湖中自由自在的任意遨游?楚曦,十年前和十年后,你我的状况都还是如此呢。”
“不同了,小妖…这次,我可以给你一片广阔的海洋。”
她一愣,沉默半晌,挣脱他的怀抱,转身面对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苦笑,“可惜我再也做不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他们都知道,她指着的位置,有一株妖艳的红莲,那不是纹身,不是胎记,是以命养成的契约,是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生一世斩不断的纠缠。
“你可以的,小妖…”他抬手轻抚她的发,不为所动道,“而你真正想要的,只有我能给。”
春日的阳光暖煦,阵阵细风吹来淡淡的花香,他缓缓倾身,柔软的唇几乎要触上她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微醺的迷失在这样的温柔中,然而一切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在楚曦似感到什么的站直,又猛然转身背对她的那刻,镜子四分五裂的破碎,凌筠愤怒到了极点,反而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眨眼的光景,她没看清两个男人如何动的,只听到‘嘭’的一声后,楚曦退了两步,将将在她身前停住,而凌筠在亭前挺然而立,却先是面红如血,接着变得煞白,衬得一双黑眸越发的深不可测。
两个刚刚拼了一掌的男人,似乎都在默默评估对方的实力,不动声色的对视片刻后,楚曦率先开口道,“殿下进步很快。”
凌筠嘲讽的一笑,“那你是退步了,还是不敢出全力?”
楚曦不以为意的淡然道,“这似乎并不重要…又或者殿下希望以此种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凌筠不再看他,而是直直看向了在一旁已经完全愣住的徐思妍道,“你在我面前演了一场‘郎情妾意’的大戏,不就是等的这一刻?” 楚曦没有答话,不知是默认,还是懒得解释。
徐思妍被凌筠冰冷的目光盯的全身一颤,搞不清楚状况的大脑瞬间清醒起来,眯起眼看向了前方仍背对她而立的楚曦。
以他的功力,不可能凌筠这般接近时才发觉,所以他根本就是早就知道了。而他明知凌筠来了,还讲了这许多话,甚至还差点吻了她…这根本就是对凌筠赤裸裸的挑衅,如果她和凌筠就此决裂,也许更是正中他下怀。
两个风姿绝世的男子之间暗潮汹涌,而她处于风暴的中心,心中没有一丝得意,只觉得荒谬至极。
事情是什么时候发展到这一步的?她的任性与放纵,到底种出了什么样的果实?
自做孽,不可活。她顽劣的性子,终于导致了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蹙起眉,厌烦的情绪突然疯涨起来,厌烦这样的自己,也厌烦这样左右为难的闷局。一咬下唇,不声不响的抬步穿过楚曦,绕过凌筠,向山下走去。
楚曦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走远,凌筠冷冷的盯着楚曦,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一转身,追着徐思妍下了山。
一路也只是沉默,徐思妍快上马车的时候,凌筠一把抓住她,僵硬道,“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嫁我,就是为了他?”
徐思妍面无表情的回头看向他,“与他无关。我不会嫁你,是十岁时就决定的事情。”
“而你十年前就想嫁他?”凌筠终于忍不住的低吼,满眼尽是伤痛,抓着她的手握得那样紧,她觉得自己的手就快断了。
垂下眼,强作镇定道,“儿时戏言而已,过后就不记得了,你还认真了?”
“你到现在还想骗我…”凌筠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目中竟涌起淡淡的水意,“你到底置我于何地?”
她心中迷茫了一瞬,然后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在我的血肉中。”
凌筠闻言猛然推开她,惨笑道,“而他却在你的心里。”
她张口想否认,却有了刹那的迟疑,而那刹那的迟疑,终致凌筠眼中最后的期望变为绝望。再不犹豫的转身离去,留下徐思妍脑中一片空白的站在马车旁,看着他的挺拔又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只觉得心好痛,痛得好像呼吸都变成了一种痛苦。
他要抛弃她了吗?他怎么可以抛下她?难道他们不是彼此的半身?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抛下她,就像她也抛不开他…他只是生气而已…时间…过一阵子,他气消了,就好了。
她不太确定的在心中安慰自己,然而隐隐的她知道,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人生为何总有这般多的难题?
她最近总觉得很累,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醒,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而造成这一切的,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她的幸福,是否已经被她自己彻彻底底的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