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还是能看清太子的脸。韩真有些高兴的想着。
没有转头的用余光看了下坐在她上面一席的人,竟然是建业侯府的世子姚远,她忙侧身打了招呼。
还好不是庶族…
再往前面看去,她发现最接近皇族成员的席位,几乎都是被那几个寒门高官的闺女占了。她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
寒门人就是粗鄙,她们的教养中难道就没有矜持这一项吗?
韩真带着有些挑剔的眼光将那几个女孩儿的打扮审视了一番——不算俗艳,总算还懂得掩饰一下暴发户的本质。
不过,仪态举止间的拘谨却是骗不了人的。她们也许称得上是端庄秀丽,中规中矩,但她们永远学不来的,是世族人深入骨髓的洒脱从容、进退自如,而那…绝不是寒门一代人的努力,可以跨越的鸿沟。
韩真突然有些怜悯她们。要适应这些并不是生来便习惯的东西,想必心中定是难免彷徨不安吧?她又何必枉做小人的在此动心思。
自嘲的一笑,她侧头吩咐后面的宫女换掉杯中的茶。这么半天,应该已经凉了。
不知不觉间,殿上大部分席位都已有了人,连三皇子和两位刚及笄的公主都已经入坐,上首只剩了太子坐的中席和左手边的首席——那应该是给二皇子留的位置。
这时殿中弥散的低声细语突然间淡了许多,韩真下意识向殿门口看去,登时觉得满殿堂皇失色了五分。
出现在殿门口的,是除了两位公主外,今晚身份最高贵的女子,凝碧宫的韶音郡主。
她穿了件绛紫蝶纹云袖锦袍,对襟处露出内衬的靛蓝百合暗纹抹胸和白皙润莹的颈项、前胸。头上简单大方的扎了个银丝流云髻,右侧插了三支琵琶钗,蛾眉淡扫,额前用细细的银链挂了块儿拇指盖大小的紫钻,映得她深黑的眼眸泛出淡淡的紫光。
她脸上挂着一贯慵懒讥诮的笑容,顾盼间自如洒脱,晶莹剔透的精致面容透着一股难以描摹的邪异之美,动人心魄的让人不敢逼视。
韩真在心中暗叹,天下妖娆,她一人独占五分,行止意态,更是一派名士风姿。当朝贵女,实是无有能与之争妍者,即使几位公主也逊了不止一筹。
只不过韩真有些意外她没有同太子一起,而是选择一人孤身前来。
本来以她的位阶,上首处应有她的留席,但此时看来并非如此,那就很有可能是安排了她与太子同席——毕竟她几乎是未冕的太子妃。
可她此时先于太子而来,却无可能先于太子入席,一时间连负责引领的太监都犯了难。只见那个太监躬身对她说了什么,她不以为然地一笑,淡淡的扫视了一圈,看向韩真这边时,美目瞬间溢出动人的光彩,莲步轻移就向着她走了过来,须臾间就到了她的席前。
韩真有些不明所以的站起身来向她施礼,只听她笑吟吟道,“韩大才女可介意让妍搭个台?”
感到殿中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她们两人身上,韩真心中虽有疑惑,却微笑回道,“荣幸之至。”
韩真礼让徐思妍坐在上首,徐思妍也不推辞,道了声谢便入席,坐好后,韩真听到她低声对邻席的姚世子道,“谦朗,好久不见呐。在忙着用功准备今年的秋闱吗?”甜美的声音中充满了愉悦,竟似故友重逢。
姚远有些啼笑皆非的答道,“忙的好像是思妍吧?窝在宫中数月不出,若非知道有殿下在必无大事,远都要闯宫来探了。”
他竟直呼她的闺名,两人关系定是非同一般了。
听他说得有趣,徐思妍轻笑出声,刚要再开口,就听见门口太监高声叫道,“太子驾到!”
殿中众人连忙站起躬身垂首恭迎太子入席。
本来若是正常情况下,众人皆要下跪对太子行大礼。但今日早就言明是聚会娱乐,便免去了他们的伏地之苦。
殿中一时间竟悄悄地,只听见不紧不慢的沉稳脚步声从门口到了中席,随后温和清雅的男中音轻轻响起,“都坐下吧。”
声音虽轻,却是每个角落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韩真坐定后,抬头像太子的方向看了一下,却很快的垂下头,面上竟浮上了淡淡的绯红。
因为她发现太子竟正看向这边。
今日凌筠头上戴了紫金发冠,金穗从头两侧垂下,身上穿了件绛紫镶银边绣龙锦袍——竟和郡主穿到了一起去。
他脸上始终挂着无华的微笑,清淡的似乎随时可以湮灭无痕,却让世间尊荣皆逊色于满目风华。
优雅从容如他,让她如何不动心。
不过韩真低着头,所以没发现凌筠看向徐思妍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怒意。
昨日凌筠和徐思妍不欢而散后,凌筠的情绪似乎并没有随着生辰的到来有所变好。徐思妍自知理亏于先,所以今日中午和郑贵妃一干皇族成员用膳时,对凌筠是百般曲意讨好,谁知凌筠没有见好就收,一顿饭下来,竟愣是一句话也没同徐思妍讲,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徐思妍难堪之余,也被他逼出了些脾气,所以今晚不等他来找她,就自己先来了兴庆殿。她本来打算坐在殿门口的——因为那里离他最远,但进来后突然发现姚远和韩真坐在一起。
姚远的父亲是徐思妍的舅舅——先靖国公苏大司马的好友,建业侯府也向来是靖国公一系的世族。
因此,徐思妍未入宫之前就和姚远认识,两人年纪相仿,性情又颇为相得,所以关系十分的好。
而韩真是徐思妍两年前在一次宴会上认识的。
韩真是很典型的世族少女,骄傲矜持,却在世故早熟中透着天真纯挚,一双清澈的眼中闪烁着过人的智慧,也对时局有着超常的洞彻,让徐思妍觉得很是新鲜特别,所以很喜欢和她交往。
她发现这小妮子对凌筠一见钟情后,还向凌筠推荐过她,却换来凌筠阴沉的一瞥,让她觉得十分的莫名其妙。
今晚,这两个人竟然坐在了一起,她顿时心痒痒的凑了过去,还插在了两人中间,可以左右逢源…
今晚应该会过得不错呢,徐思妍无视凌筠投注过来的锐利目光,安之若素的与韩真语笑嫣然。
她和凌筠之间的暗潮汹涌,殿上自然没人发现,因为他脸上一直挂着暖煦的微笑,还意态潇洒的起身说了些谢谢众人来帮他庆生的客套话,害得底下所有人也都跟着站起来,奉送一堆阿谀之辞。
都很虚伪。但在宫中朝中去寻找真诚,那是缘木求鱼,纯粹找错了地方。
所有人再次落座后,宴会终于正式开始。
宫中宴饮,菜都是上一道吃完了再摆下一道,每一道都很精致袖珍,基本上吃一两口就没有了。
今日太子生辰,每一道菜都还有些吉祥的名目,上菜的时候,内侍总管还要解释一下寓意,然后等太子动筷,其余的人才可以吃。
在这种沉默肃穆的环境中,相信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食不知味。
上了几十道,众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名满京都的芳菲团表演终于开始了。
这时桌上就只剩了膳后甜点和酒茶。
有了歌舞,气氛活络了许多,坐在下面的人也开始偶尔的切切私语,评论两声。
“韩才女以前可看过芳菲团的表演?”徐思妍看了几眼觉得无趣,便逗着韩真说话。
韩真侧头见徐思妍一副无聊的样子,莞尔一笑道,“看过一次,很不错。”
徐思妍不以为然,“妍觉得也无甚特别。”
韩真听后认真道,“芳菲团的特别之处,其实在于秦芳、燕菲两位大家。芳擅歌。菲擅舞。其中妙处,郡主迟些便知。”
徐思妍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能让韩才女如此推崇,定是真的非同一般呢。”
话音刚落,便见一队身着粉色长裙,肩披轻纱的舞女飘进殿来,在大殿中间随乐声翩然起舞。长裙摇曳中,轻纱如烟似雾,缭绕于身。
舞女们的俏脸上美眸流转,樱唇凝笑,十分生动。
乐声弥漫,霓裳飘舞间,一把甜美的歌声悠然响起,一个身着碧纱衣的佳人,轻歌慢舞,加入红粉阵中,立即吸引了众人眼球。
而观其相貌,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美眸流盼间,自有一番风情,其它诸女皆黯然失色。更兼歌喉婉转,如天籁仙音,一时间众人心神俱为之夺。
徐思妍凝神听了一会儿,转头发现韩真亦是一副沉醉之态,有些担心地向凌筠望去,见他虽专心观赏,目中却清明依旧,这才松了一口气。
嘴角有些讥诮的勾起,垂下眼笑得邪媚。
这个秦芳歌唱得是不错,不过她的媚术比她的歌更胜一筹呐。
将媚术融入了歌声之中,控制人的心神于无形,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淫靡,分明是媚术修炼到了很高层次才能达到的效果。
若不是徐思妍天生对精神类的术法、武功极为敏感,险些也要被她骗了过去。
徐思妍心中冷哼一声,雕虫小技也敢来献丑。
若不是她虽施展媚术,其中却并无害人之意,徐思妍才懒得理什么生辰什么的,早就唤人来将她当场格杀。
不过媚术到了这种地步,却混迹于歌舞团中…这个芳菲团恐怕不简单呐。
徐思妍微蹙下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是她疏忽了。
思想间,只见绿衣美人边唱着边退了场,而众粉衣舞姬在场边围成了梅花阵,阵中心缓缓由一个舞姬单手托起了站在银盘上面、穿大红舞衣的蒙面女子。
掌上舞!
前朝皇后赵飞燕的掌上舞。
没想到失传已久的技艺,竟重现于一个小小的歌舞团…徐思妍微微眯起了妩媚的大眼…
世人皆以为赵飞燕能跳掌上舞是因为她身轻如燕,可只要是个人,怎么可能身轻如燕?除非是修习了上乘轻功。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因着安国公府谢家而与魔门有着千丝万缕连系的徐思妍却十分清楚,赵飞燕是出身于魔门的一个支派,只不过那一支早就已经于百多年前销声匿迹。
媚术、掌上舞…飞燕一支竟在这种时候重现世间,这在预示着什么呢?
徐思妍盯着银盘中旋舞着的美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释情
在银盘中优美快速的连旋三十二圈后,燕菲的舞蹈和配乐一同戛然而止
殿中只剩下了众人激荡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竟都心醉魂驰的忘了喝彩。
直到几声不紧不慢的清脆掌声从主位传来,所有人才都如梦方醒,跟着鼓起了掌。
徐思妍转头看向凌筠,见他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有些不解他为何竟未起疑。但转念一想,以他的性格,就算有疑惑,也决不会表露出来。
何况凌筠并不很了解魔门中事,他今日受媚术影响不大,可能只是因他天生即为心志坚冷之人。
这时燕菲的银盘缓缓落到了地上,秦芳亦重新回到场上,一同对着凌筠的方向盈盈下拜,“恭祝殿下千岁寿诞。”
凌筠面色愉悦,洒然摆手道,“两位大家请起。”
两人口中称谢的起身,就听见凌筠说道,“早就听说芳之歌、菲之舞为天下两绝,今日有幸得闻得睹,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殿下过奖了。”秦芳略倾身的回道,语音中自有种销魂的媚然,听得人心旷神怡。她身旁依然蒙着面纱的燕菲,也跟着倾身,只是微微一动便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态,让人有种想探视面纱下容颜的冲动。
既知她们是飞燕流的人,徐思妍马上想到她们所修习的必是“天魔魅”无疑了。而此时仍要施展媚术,估计是想勾引凌筠留她们陪宴…甚至侍寝。
徐思妍不禁在心中暗笑,凌筠艳福倒是不浅呐。
通常像芳菲两人这种成名大家,并不卖身,若想一亲芳泽,除非她们自己主动。而她们此时向凌筠施展了这般解数,定是有意自荐枕席了。
难不成还想玩儿一龙二凤?不知道凌筠能不能应付得了呢?
徐思妍心里有些邪恶的想着,面上挂着嘲弄的笑容看向凌筠。
谁知凌筠似乎丝毫不为两人的媚态所动,亦对燕菲面纱下的容貌不甚感兴趣,只微微一笑的吩咐侍立在侧的六福道,“重赏。”
二女皆有些意外的一愣,显然鲜少会在男人身上碰壁,但很快反应过来的施礼谢过后,款款退场。
直到两人消失在视线中,殿中人——不分男女的——似乎才都恢复了常态,找到了自己的舌头。
“神乎,其技!今日乃敢信。”
“朝闻此歌,夕可死矣。”
“得睹此舞,今生无憾矣。”
耳边充斥着众人对芳菲的赞叹,徐思妍若有所思地盯着凌筠,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不受影响。人的心志真的可以天生便对媚术免疫吗?
可他身边的二皇子亦是冷酷无情之辈,刚刚却也露出了些痴迷的神色…
她怎样都想不明白。
然而徐思妍显然忘记了,凌筠整天对着的,是她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祸水。而为了能戏弄凌筠、看他失态,她更是经常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自己的本钱,让凌筠的心志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练…
因此,芳菲由于害怕被人察觉而大打了折扣的诱惑,对凌筠来说简直是不值一哂…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
不过两人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酒饮到酣处,宴会的气氛热烈却散乱起来,各自离席寻找熟人交谈起来,也有三五人一起去向太子敬酒的。
徐思妍和韩真聊了几句,见她眼睛总是不受控制的向凌筠那边飘去,明显心不在焉,便好笑的不再言语。
这时,姚远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便起身暂时离席。
徐思妍扫视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就悄悄地跟了过去,却不知道凌筠在她起身的刹那便已发现她的举动,眼中的阴沉一闪而过。
姚远和徐思妍在未央池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耳边还依稀可以听到兴庆殿中的丝竹谈笑之声。
弯弯的月亮正映在了未央池的中间,在池周围上百宫灯的争明下略微有些黯然。万千丝绦般的柳条在地上投下了清淡的影,随着微风摇曳不止,仿佛风中飘散的秀发。
享受着未央池夜晚沉寂温柔的风姿,两人沉浸在这幽静氛围中,出神不语。
许久,姚远开口打破沉默,“我明天便要出发去北疆了。”一语惊人。
徐思妍愣了半晌才疑惑道,“我以为谦朗会参加今年的会试。”
姚远莞尔一笑,“我一向志在军中,参加科考又有何益?”
见徐思妍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又接道,“兼且思妍应该也知道,突厥去年开始蠢蠢欲动,小动作不断,局势并不像表面那样轻松,所以我希望能早日去边疆熟悉一下环境。本来月前便想走的,却接到了郑贵妃的请帖,所以才等到了今天。不过能和思妍告个别也不算浪费了时间。”
他说到这爽朗的笑了起来,而他的笑一如他的人。
姚远不算俊美,却绝不丑,气宇轩昂,挺拔如松,星目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坚毅,笑起来的时候热情洋溢。
总而言之,是个很阳光的男人,也天生有着军人的气质——谁叫他出身军人世家呢。
也许就是因为他能散发出光热,徐思妍才格外的喜欢与他亲近,总觉得他能驱除自己心中的晦暗——和凌筠虚假的温暖是那么的不同。
不过也正是如此,她十分明白他并不适合在朝为官。军旅生活更能让他如鱼得水。
望着地上清风舞动的柳影出了会儿神后,她轻点头道,“军中是实力说话的地方,参不参加会试确是无关紧要。只是谦朗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所以本来我私底下还希望谦朗入朝呢。”
姚远脸上难得的现出了几分伤感、几分黯然亦有几分疑惑。
“儿时一起长大互相欣赏的朋友,纷纷因为各自的家族立场渐渐疏远,我真的有些不忍心在朝中面对这些。”他低低地轻叹。
“所以谦朗选择远离…谦朗太善良了…” 徐思妍亦轻叹。
这时兴庆殿门口的脚步声开始拥挤起来,很多人似乎都正在离开,看来里面凌筠已经宣布散席。
本来以为今夜节目已经结束,谁知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团人——大约不到二十个,有男有女——簇拥着凌筠移驾到了未央池畔的御花园中。看来是还不想离去的人,打算花间对月煮酒清谈了。
徐姚两人正好与他们隔着一个假山,所以双方都看不见彼此,却能将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姚远和徐思妍对望了一眼,明白此地不能再留,刚要起身偷偷溜走,就听见一个年轻男子道,“早就听说韩才女已得琴圣真传,今夜何不为殿下献上一曲,也让吾等俗人沾光开开‘耳’界?”
半晌无语,徐思妍可以想象以韩真的骄傲,虽不介意给凌筠弹琴,却定然不愿带上这不相干的一群人。
和姚远相视一笑,两人又坐了回去,好奇的想知道韩真如何回应。
这时,韩真垂下眼,贝齿轻咬樱唇的站起身,向凌筠倾身赔罪道,“殿下,非为韩真不肯,实是今日并未带琴前来。”
凌筠也不恼,一派优雅的轻摇手中的紫檀木扇,微笑问道,“韩才女的琴可是琴圣叶大家传与的‘飞泉’?”
见韩真温婉的点点头,他接道,“说来巧了,孤前一阵得了把琴,名叫‘冰磬’。不知道才女可愿一试?”
徐思妍听后,差点笑出声。凌筠真是刁钻的吓人。
当今天下十大名琴,九霄环佩、冰磬、大圣遗音、飞泉、轻雷、秋籁、一池波、松石间意、鸣凤、长风中,冰磬排名更在飞泉之前。
韩真是出名的爱琴如痴,如此相诱,让她怎能抗拒?
果然,韩真美目一亮又黯下来,犹豫挣扎了一会儿才答道,“如此,韩真便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