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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要变,也得按她的意思来,她在心里暗暗的想。

熟悉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徐思妍从成摞的资料中抬起头来,不意外的看到凌筠那张挂着温然笑容、让人一见便如沐春风的俊脸。

虚伪!

她没有起身相迎,继续埋头苦读,却在心中暗暗的腹诽他。

他已换下了朝服,头戴玉冠,身上穿了一件稍显凝重的藏蓝缇花暗纹便服,腰间配着同头上玉冠一色的镂花佩。

这么件衣服,竟硬是让他穿得秀雅俊逸,人虚伪到这种程度,绝对是一种境界。

淡淡的紫檀香味萦上口鼻,他已走到她身边坐下。

“可找到了什么线索?”他看似随意的问道。

她这才又抬起了头看向他,“你可曾听说过天剑门?”

他想也没想的摇头。

“据说是百多年前从逍遥门分离出来的。”她盯着手里的卷文。

他饶有兴味的追问,“哦?为何会分家?”

“逍遥门讲究避世修行,而天剑门认为修行应当入世,在人情世故中磨练心志。”她依旧未抬头,美眸却已经失去了焦距,若有所思。

“你认为那个刺客是天剑门的人?”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自己动手斟了茶,优雅的抿了一口,不自觉地皱了下眉——泡的时间太长了,白白糟蹋了好茶。

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目光,他抬头看见她明媚的大眼正死盯着他…手里的茶杯…

“你怎么用我的茶杯?”她目露凶光。

他无惧的微微一笑,“这只有一个杯子。”

通常她在这个偏殿处理密报的时候,都不会叫任何人随侍在侧,所以也不会有人主动来端茶倒水。

“你可以唤人拿个新的。”她双臂抱胸不客气的指责。

他故作一脸无辜,“韶音…”他拖长语调,倾身靠近她,极为暧昧的耳语,“我们都已经同床共枕过了,用一个杯子有什么关系?”

她气结,却找不到话来反驳他,眯起妩媚的眼看了他许久,见他眼中的促狭越来越盛,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一甩云袖向殿外走去,后面的他闷笑出声,却起身跟了上来。

她真是受够了。从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她就整天被他欺负嘲弄,她真是白白承了半个狐族血统,却怎么都狡猾不过他。

偏偏她的惨淡境遇,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她还记得上次参加科考的士子赞扬他什么“龙章凤姿,秀逸英风”,什么“温和仁厚,天下之福”,真不知道那些人的眼睛长到哪去了。

“韶音,我已经传膳了,就在花园,你也饿了吧?”他追上来拖住她的手,又恢复了那副温然清雅的样子,她余光一扫,果然看到正打扫回廊的宫女们正捂嘴偷笑的看着这边。

她使暗劲想甩开他的手,他却不依不饶,硬拖着她去了御花园。她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毕竟她也不想在人前失态…而且虽恨极却实在没有办法…谁叫她打不过他呢。

未央池畔正盛放的大片白梅,经过昨日一场大雨掉落了许多,稀稀疏疏的铺了一地。远远看去,花枝如雪,地面亦如雪,在这清寒的初春蔚为奇观。

凌筠就是想带她来看这个吧。

凌筠和他的母后——也就是她的姨娘——都爱梅。

姨娘爱梅是因为在梅中遇到一生情衷,而他爱梅,是因为觉得这梅似极姨娘。

不过她对梅花并无特别感觉,又或者她不喜欢所有的花。她们开得太美,败得太快,最后零落成泥,只能遭人践踏。这样的命运,太过于悲惨,而她一向不太欣赏悲剧。

所以坐在桌前,冷眼看凌筠殷勤为她布菜,她吃得仪态万芳,却无论他怎么逗,都不肯开口。

食不言,寝不语。这可是圣人说的。

“太子哥哥万安…咦,韶音姐姐也在。”男孩子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头一看,忙起身行了宫礼,“见过三殿下。”

三皇子凌籣此时已向凌筠行过礼,见徐思妍起身,也忙回礼,寒暄一下,两人才在太子两侧落座。

凌籣长的比较像他的母亲元妃,真正是面似春花,颜如明月。一段时间不见,本来矮小的他竟然高过了她半个头。

纯净的气质、粉嫩的脸蛋加上发育中有些单薄的身形,让徐思妍在心中惊艳不已。

童男啊…

微眯起眼盯着对面的凌籣出了会儿神——没注意到凌筠已神情莫测的看了她许久,也没注意到凌籣已经被她盯得面色绯红——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展颜一笑,天地…瞬间为她失色。

凌筠倏的长身而起,向凌籣道了个歉,说想起还有事,就强拖着徐思妍走出了花园,直接回了东宫。

她还没吃完就被他拖走,心里虽觉得他莫名其妙,却也没费力挣扎,反正没用。

进了偏殿,他驱退了侍从,转过身来看着她。

此时的他,如玉的脸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曜黑中泛着些幽蓝的眸深沉若海,她只是站在他身边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威压。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不过对她来说也不算稀奇。

在一起纠缠了这么多年,他什么样子她没看过。她了解他甚至胜过了解自己。

她不以为然的抿起唇,自顾自地走到波斯商人进贡的长毛地毯上,闲适的坐了下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迷惘,想开口对她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他才叹口气道,“你可知道方肇宁昨天秘密进京了?”

“知道。”她手里掌握的情报网可是比朝廷的情报系统毫不逊色。

他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是来要人的。”

“你昨天召我回宫就是为了这事?”她星眸半闭,有些慵懒的斜倚着毯上的小桌。灵力反噬之后,明显精神不济,才吃完饭就有些昏昏欲睡。

他似乎发现了她的异常,走过来紧挨着她坐下,抓起了她的手。精淳的真气从他的手上暖融融的传来,她顿时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事当时就是你处理的,所以我不过问,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轻描淡写。

自己看着办?她闭着眼冷哼一声。要是真的依她的心意,方肇宁这个人去年就应该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方肇宁是灵州刺史,天下十三州,他得其一,是绝对的封疆大吏。

他去年底回京述职时被御史参奏,说他强抢民妇还灭了人家夫婿满门。

御史参奏之前,她就已经得到消息,知道这事是封地在灵州的洛王捅出来的。

洛王是先皇第三子,凌筠同父异母的哥哥,当今圣上的侄子。

将近二十年前先皇薨逝时,他便因为非是嫡出与皇位失之交臂。十年前先太后离去时,本来他有机会上位,却没想到太后与还是辅政王的当今圣上达成了协议,年幼的凌筠逊位,而今上百年后将还位于凌筠。结果,皇位又与他擦肩而过。

方肇宁出身寒门,为先太后一手提拔,算是东宫的人。

洛王将此事泄出,怕绝不是要替一个女人鸣冤那么简单——眼睛从来就盯着那张龙椅的他不会那么闲。她猜他无非是想借此掰倒方肇宁,省得在东宫势力的眼皮底下,做那些不怎么干净的事情碍手碍脚。

可东宫在这种时候,应该站在哪儿呢?

匡扶正义还是姑息养奸?

她不能也不想做东宫的主,所以拿了密报去问凌筠。

他看了密报后淡淡问她:“他为官如何?”

“是个能吏。”她猜到他可能会问,早就作了一番调查。

他又问,“现在可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去制衡洛王?”

她仔细想了想,答道,“无法确定。”

执掌一州,同时牵制亲王的差事,并不是人人干得了的。

另外十二州的刺史不可以随意调动。

从朝中派的人并没有在地方的经验,更难说派的一定是亲近东宫的人。

而若从底下升调官员上来,则必然是方刺史的旧部。他在灵州颇有人望,东宫若在参奏一事上坐视不理,难免惹来旧部的怨恨。

所以这个刺史,一动不如一静。

她还记得那时凌筠笑得优雅,眼底却是透骨的冰冷,“此事韶音来决定吧。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如她所料,凌筠没有问这个案子的是否冤假,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

上位者的正义,从来都不是正常意义上的正义。

黎民百姓也好,文武百官也好,全都是上位者手中的棋子。舍弃谁保留谁,并不在于这颗棋子是玛瑙还是顽石,而是看他是否能为上位者赢得天下这盘棋。

所以她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方肇宁暂时还不能被舍弃,因为他还有用。

于是,一纸从她手中发出的密令,决定了上百人的命运。

腊月初一,方肇宁上京

腊月十三,灵州定县杨家村及周家村遭山匪血洗,无人生还。

腊月十四,御史孙无咎上本参奏方肇宁。

腊月十六,灵州定县秦兵尉剿匪,竟全功。

腊月十八,方刺史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案交大理寺。

腊月二十七,苦主杨氏应召上京。

元月初三,杨氏染风寒,高烧不退,竟致成痴。

方刺史一案到此,人证物证皆无,终于不了了之。

人人皆知此案结的蹊跷,然而这一系列‘意外’发生的时候,方肇宁和他的亲随皆被严密监视,若说是他指使,实在牵强。

明白的人大概多少猜到东宫介入了此事。可明白的人大多是聪明的人,自然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去挑战东宫的权威。

所以这冤情注定只能石沉大海…

徐思妍有些出神的看着自己的手,修长纤细,晶莹剔透,骨节处仔细看时,有些薄茧,那是经常握笔的痕迹。

她轻轻一笑,她的字很漂亮,而她的字能杀人。

一字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可写过那么多的字,她的手看起来为何还是这么干净?真想不明白呐。

“我倒是有些好奇,以你的作风,为何会让那个女人留到现在?”凌筠温和亲昵的男中音带着热气吹入耳朵。

她侧头发现他的唇几乎快贴上她的脸,微蹙眉,不客气地伸手将他推远,然后才悠然微笑道,“我见尤怜。”

罪臣

杨氏是徐思妍亲自去处理的,就在距京城三日路程的峻县。她几乎是参加完了年宴立刻就离京赶路,连换了好几匹马才在元月初二截着了她。

作为重要人证,这种时候灭口未免太着痕迹。好在对徐思妍来讲,能让人开不了口的方法并不只有杀人一种。

护送杨氏上京的,是刑部的几个官差,有几分功夫,却还不被徐思妍看在眼里,因此她很轻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杨氏的床前。

小家碧玉,温柔似水。徐思妍甚至不必等她醒来就能想象出她平时的样子。谈不上是国色,却会让男人忍不住倾尽心力去疼爱。

可惜啊,她无倾城之姿却惹来了倾城之祸,明明应该享尽宠溺的女子,偏偏沾上了这样的事端,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呢。

徐思妍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了她皱起的眉间。

妇人的眼立刻睁了开来。两人的目光借着微弱的烛光相交,皆是一愣。

杨慧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女。

坐在床边风尘仆仆的骑装少女看起来大概十五、六岁年纪,从眉目到身材都还稍稍清涩。然而疲惫、清涩都掩不住少女绝世的姿容和满身的风华。

只是,明明气韵高贵绝俗,她的神情却透着说不出的妖异,细看时似笑非笑的明眸和微微翘起的嘴角充满着讥诮,仿佛在嘲弄着世人的痴傻。

恐怕是妖非仙。

杨慧娘抬手抚了下鬓角,慢慢坐了起来,平静的看着少女等她开口。

在杨氏睁眼的瞬间,徐思妍便有些明白,方肇宁这个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为何会对她如此执着了。

那是一双湛若秋水的眼,柔美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坚韧与智慧,让人怜惜的同时也想征服、占有。

本来准备她一吵闹便立刻点她的哑穴的,却发现她竟从容不迫的坐起,似乎洞悉一切的看着自己。

她几乎有些欣赏她了。

“为什么不开口叫人?不怕我是来杀你的?”她忍不住开口逗她。

“姑娘既然能不声不响的出现在这里,慧娘就算叫人,恐怕也无济于事。”她冷静答道。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徐思妍一只手不自觉地撩起了胸前的长发,不紧不慢的把玩着。

杨慧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除了方刺史的案子,慧娘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您这样的人降尊屈贵。”

少女身上的骑装虽有些污浊,却还看得出用的是上好的料子,领边和袖边的毛皮,更是难得一见的雪貂皮,头发虽简单的用丝绳高高束起,挂在上面的玉环却是极品蓝田玉,再加上她气质本就矜贵,不难猜出她的身份不凡。

徐思妍闻言对她更加欣赏,几乎不忍心动她了——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不动她,那么多人可就白死了呢。

她微微一笑,用手指将鬓角的散发缠起又放开,“那如果我告诉你,你赢不了这个案子,告不倒方肇宁,你可会撤诉?”

“杀夫毁节之仇不共戴天,慧娘就算拼上这条践命,也必要周旋到底。”杨氏柔弱的身躯中透着令人折服的刚强。

徐思妍悠然道,“我听说方刺史可是待你不薄啊。金屋藏娇不说,就因为一个小妾欺负了你,便散尽整府姬侍,专宠你一人。你现在却想要他的命,你的心难不成是铁铸的?”

杨慧娘眼中一片黯然,却仍坚定道,“若他伏诛,慧娘一条命陪他便是。”

原来早就已经打算好了呐。看她的样子,对方肇宁怕也不是全然无情,毕竟人非草木。只可惜这段孽缘必定让她在爱情、恩情、道义、理念间痛苦挣扎。

而这痛苦,不过是为洛王添了除去政敌的一步棋而已。

这件案子疑点很多,例如杨慧娘被带入刺史府一年后,前夫家才被灭门。例如杨慧娘向来足不出户,却在夫家灭门后立刻收到了消息,而她亲手写的讼状,竟从守卫严密的刺史府中被带了出来。

所以,打死她也不相信洛王没有在这其中捣鬼,而方肇宁或许也是有冤。

只不过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心力去破解洛王早已设好的局,所以她选择釜底抽薪。

杨慧娘出生长大并嫁人的杨家村并不很大,几十户人家而已,很容易便可以从地图上抹去。

邻村周家村其实与此案并无关连,只不过为了造成‘意外’做了陪葬。

意外啊…

徐思妍本来打算恶质的告诉杨慧娘,这些人都是因她而死,想瞧瞧看她会不会因此疯狂。若她疯了,也省下她许多气力。

不过她现在不打算告诉她了。一部分是因为她对她有了些同情,一部分是因为她很确定这女人不会疯,却恐怕很难活下去了。

她可不要她死呢。更何况有时候想一想,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她轻叹口气,玉手按上了杨氏光洁的额头,美目中紫芒大盛。杨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迅速失神暗淡。

一盏茶的功夫,徐思妍收手扶已经陷入昏迷发起低烧的杨氏躺好。

她没有取杨慧娘的命,却抹杀了她所有的记忆…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精神类术法是徐思妍最擅长的,这就是为何她要大过年从京城急赶到这儿的原因。除了她,没人能将此事做得不留痕迹。

而她抹除她记忆的同时就暗暗作了决定,她会照顾她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