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奏章推给何俨夫,待他看过,问道:“俨夫,你觉得当如何?”
他与何俨夫,少年时曾从死人堆里一道爬出来,关系比旁人要近许多,所以对他一直都以名字相称。
何俨夫道:“军士常年作战,恐早疲乏,如今又快年底,思乡愈切。陈缇占据天堑之利,一时恐怕难有进展,以臣之见,此时不宜再继续强攻,当图谋另计。”
皇帝沉吟片刻,“传令下去,命杨宗宪部暂停进攻,原地休整,等待后续命令。”
何俨夫恭声应是。
“可有殷懋的消息?”
皇帝继续问道。
何俨夫迅速看他一眼,道:“李家欲以联姻拉拢望芒部壮大势力,殷懋对此并不反对。只是据探来的消息,如今仿似卧病在床。”
皇帝略微皱眉,随即冷笑了下。
“殷懋倒是顾全大局,为了复国,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可以忍辱负重。只可惜,摊上李家父子这样一对没用的窝囊废,到最后,恐怕未必还能落得好。”嘲讽之色,显露无疑。
何俨夫默然。
“陛下,将周大英列入英烈阁,是否……”
何俨夫刚今天白日才回到京中,乍听这个消息,也是惊讶。此刻沉默后,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皇帝看他一眼,“俨夫,依你看,何为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何俨夫听皇帝忽然问这么一句,想了下,道:“自然是军队和暴力。足够强大的军队和暴力,便足以控制一切。”
皇帝微微摇头。
“那是攻城略地。军队暴力之外,恐惧与欲望,才是控制人心的强大利器。让那些人心怀畏惧,又欲望不息,这才能受驾驭。”
何俨夫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默默点头。
“无事你便下去吧。临近年底了,你奔波许久,该去消消乏了。教坊司里新去了不少前朝官家小姐,有几个,听闻还不错,应当合你口味。”
皇帝用左手拿起一本奏章,随口漫不经心地道。
何俨夫道谢后,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开口道:“陛下,臣回来,还听闻了另件事。陛下欲立前燕朝太子妃为我大周之后?臣以为,这恐怕有些不妥。”
皇帝的视线本已落在了奏章之上,恰是许佑孙的,内容正是婉言劝阻立后之事,道恐会引发民间议论,于皇帝陛下清誉有损云云,听何俨夫也提这个,神色不动,只抬眼,慢慢道:“此朕之事,自有决断,何须旁人之言?”
何俨夫脸色微变,右足屈膝下跪,目光落到他早就注意到的皇帝右手拇指之上,咬牙道:“陛下,那个女子,臣一路送她入京之时,觉着并非柔善之辈。臣恐她日后会对陛下不利。”
皇帝岿然不动,只将许佑孙的那本折子随手抛到了他膝前的平镜砖地之上,淡淡道:“代朕把许大人的折子还给他吧。就说,许大人文采出众,词艰意奥,朕看不懂。”
何俨夫低头看了一眼那本被抛在地上的奏折,终于慢慢拣了起来,低声应是,从地上起来,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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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一年的除夕在满京的烟花和锣鼓喧天中热闹地渡过了。为了庆贺大周建元以及紧接着的立后之喜,元宵之前,皇帝下令解除已经持续了数月的宵禁,开放灯会。在元宵当晚,于皇宫正南最外的华阳门前四方广场设了灯会百戏,并将亲登城楼,接受百姓贺拜。
嘉容这会儿,正独自枯坐在梳妆台前,望着螺钿铜镜里的人,宛如入定。
铜镜边镂着j□j纹样。自上而下,并蒂莲花、交颈鸳鸯,错金鎏银,烛火灼灼,烘得镜中那张人面艳压桃花。梳妆匣旁的缠枝纹宝瓶里供了一枝新剪的腊梅,幽幽含香。
她已经这样坐了许久了,愁结始终难消。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预定的婚期已经没剩几天了。先前还听说,皇帝的这个决定似乎遭到了几个在他跟前说话还算有分量的大臣的反对,但皇帝置之不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自从那晚过后,他没再现身。但立后的进程,并未受到丝毫的耽搁。
她该怎么办?
一串脚步声近,过来一个宫人。正是皇帝身边的苏全。
苏全随阿霁入内,看了眼嘉容的脸色,恭敬地道:“殷小姐,陛下打发奴婢来,恭请您至城楼,与民同乐。”
嘉容道:“我不舒服,不去。”
苏全声音更是恭敬,“陛下说,便是身体不适,抬,也要抬了过去。”
嘉容霍然而起,绡丝袖口勾住了面前妆匣面上的一朵鎏金纹莲瓣,砰地一声,匣子随她起势,被带着跌在了镜砖之上,匣盖跌开,胭脂红粉扑散在地,在她裙裾之下,弥漫出了一阵袅若烟云的绵绵红雾。
“你告诉他,我不去,不想去。”
苏全的腰弯得几乎已经和腿垂直了。
“陛下说,您若自己不去,他便亲自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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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之下的巨大广场之上,四边灯火亮如白昼,中间的阔空地上,有身穿锦衣的军士百多之人正列阵在场,无不体型矫健,英姿勃发。一个头裹红巾之人挥动手中大旗,指挥驯兽者驱策狮豹,军士们手执盾牌刀枪,列队排行,变幻开城夺桥之势,再列偃月阵。气势雄浑,动人心魄,广场外隔着栅栏围观的无数百姓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城楼之上,黄绸搭设一华盖帐帷,文武大臣隔了一丈之外,沿城墙左右一字分列开来。大周皇帝陛下此刻正端坐华盖之下,一身明黄龙袍,在四周熊熊火杖照耀之下,闪着刺目的光。
嘉容登上了城楼,裙裾无声地拖过身后的城墙砖地,在背后无数各异目光的注视之下,朝着那个男人一步步走了过去。
“你来了?”
他显得很是轻松,甚至殷勤,竟立即起身朝她而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冰冷的手上一暖,竟是被他握住了,带着便往墙头而去。
感觉到了来自于她的僵硬抗拒,他微微低头,凑到她耳畔低声道了一句:“倘若你不介意在人前出丑,朕更不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有二更,大概八点左右。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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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嘉容被他几乎是推着到了城墙之侧,这才停了下来。
身前,是高及她胸的城垛,背后,她被他抵着。
第一次站在这个从前根本就没想到过的地方,她才发现,皇宫最外的这道宫墙,高得超过了她的想象。放眼望去,整个帝都四方绵延开去,匍匐在了自己的脚下。深蓝夜空之下,视线的尽头,点点闪烁,万家灯火,璀璨如同星空。而她的脚下,军士的兽戏之舞仍在继续,乐舞喧天,平日禁军森严把守的广场之上,此刻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如蚁,全是赶来聚集在此的城中百姓。
嘉容瞬间被心胸处陡然而起的一种奇异之感给攫住了。
无怪乎,人人都想要踏顶登上那张宝座。不立足在此,又如何能感知穹苍之下这座古老城池的伟大与宏盛?
她定定望了半晌,低头看向城墙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玄妙的感觉。
倘若就此纵身跃下,那该会是怎生光景?
“看到下头的狮豹了吧。”
皇帝忽然微微靠近了些,俯首到她耳畔,低低地道:“知道他们如何驯兽的吗?不听话,敲一颗牙,再不听话,拔利爪。兽牙一颗颗地被敲掉,爪子一节节地被拔掉,到了最后,再桀骜的猛兽,也只能像你所见的这般,任人驱使。”
嘉容冷冷道:“有种放开缚住它们肢体的铁链,再去试试?”
皇帝哼了声,“既落入人手,何来资格要求解缚?”
嘉容盯着城楼下那些已经被驯兽者指挥着入了铁笼的狮豹,听着身侧这男人那不带丝毫感情般的平平语调,后背忽然起了阵细细鸡皮疙瘩。
正这时,城楼下的人发现了出现在头顶城墙头上的半个明黄身影,虽距离得远,瞧得不真切,却也知道是大周皇帝陛下现身,也不知是何人起的头,纷纷下跪,口中山呼万岁,掀起的声浪直冲城墙之上,有礼官指挥放燃礼炮,声响如同空中霹雳,四下烟火一齐发作,刹那之间,将整个皇宫正门之前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斑斓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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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亲自送嘉容回月华殿,止步于殿门之前时,忽然道:“殷嘉容,方才景象,你也看到了。我登上皇位,必让天下得安宁,让胡虏不敢南下,让百姓安居乐业。我这个皇帝,哪里比不上你的李温琪?天下人可以诽我,你也可以谤我,但李家皇朝已灭,不久的将来,西南道也必定会入我手,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劝你勿要再和自己过不去。大婚之期,没几天了,你好生将养,等着成我大周之后便是。”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闪亮,神情傲然,说完,转身便去。
嘉容望着那个高大的明黄背影消失在宫道之末,先前被那阵声浪激出的胸间血气翻涌到此刻仿佛还未彻底平息。转身入殿,穿过一层再一层的绡纱锦帐,最后回到那间寝阁,四顾之时,心中再次一片茫然。
阿霁正俯身在那架铜扣鎏金香炉前侍弄炉火,见到嘉容回了,急忙盖回盖,拍了下手,到了她身边,与另个名叫双云的宫女一道,服侍她脱去身上斗篷,继而更衣。
“殷小姐,城楼上的百戏和灯会可好看?”
宫女们都退出后,阿霁一边帮她铺展着被衾,一边问道。
嘉容没有回答。
阿霁回头看她一眼,见她神色茫然,慢慢到了她面前,忽然凝视着她。
嘉容觉得她与往常似乎有些不同,终于扯回了思绪,望向她,道:“你有话说?”
阿霁看了眼珠帘后静静坠下的层层帐幔,低声道:“殷小姐,我看到你把一把剪子藏在了梳妆匣下格里。你是想到时自戕,或欲对皇上不利?”
嘉容神色蓦地转肃,打量了下她,随即淡淡道:“你倒挺会搜的。想去告密?”
阿霁忽然道:“殷小姐,我姓周,我名叫周雨霁。曾在原州城头战死的周刺史,他便是我的父亲。”
嘉容大吃一惊,定定望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宫女。
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些。眉目间,此刻却隐隐透出一股英戾,与平日自己习惯了的那个宫女阿霁,简直判若两人。
“殷小姐,”阿霁低声道,“从我父亲力战逆贼,身死城墙那一刻起,我便立誓要复仇。太子找到了我,临离开前,命我入宫伺机行事。那个逆首,他以为将我父亲假惺惺褒奖一番,我便会对他感激涕零?我父亲英灵天上若是有知,也必定深以为耻!我恨不能生啖其肉!”
嘉容压下心中惊骇,急忙将她召至寝阁内里的角落之处,压低声道:“你与外头能联系?”
阿霁道:“太子为我安排了一秘密线人,除了我与他,旁人谁也不晓得。您若有消息,我可以代为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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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以来,身如孤舟行于茫茫夜海之上的嘉容,在这一刻,便如看到了远处发自灯塔的光芒。
她几欲落泪。忍住那种冲动,待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后,道:“我想传一封信给我的父亲。”
阿霁点头,随即问道:“殷小姐,你藏起那把剪子,是想做什么?”
嘉容道:“就算天下人都已经忘记前朝,以我的身份,焉能真的被这逆首强立为后公诸天下?真到了那一刻,即便不能与他同归于尽,我也绝不可能再苟活下去。我的存在,便是对大燕的羞辱,不得不死。”
阿霁肃然道:“殷小姐,你肯为保全大燕名誉而慨然赴死,臣女十分钦佩。只是若就这样自己死了,岂不是便宜了那逆首?”
嘉容道:“我自然想要与他同归于尽。只恨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不成,自己便罢,只怕真连累了无辜。”
阿霁道:“逆首确实狡诈过人,又警惕异常。我听闻,从前他晚间就寝,刀必在枕下,榻前三尺之地,不容人靠近。您想靠一把剪子刺杀于他,确实难如青天。臣女有一建议,不知您可愿一听?”
嘉容道:“我对这逆首的痛恨,决不在你之下。只恨自己无能。你说。”
阿霁道:“我看那逆首,对您倒颇多忍让。可否想一法子暂时拖延大婚?臣女先前,已经向太子报过你被拘押在此的近况。等得到回讯后,再做定夺。倘若决意刺杀,到时臣女再与您谋定,您看如何?”
嘉容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想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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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退出去,守在了寝阁之外,嘉容坐到桌案之前,提笔回忆自己小时与父亲相处时的点点往昔,刚写下开头“父亲大人膝下”一行,鼻中一酸,眼泪便扑簌簌滚落下来,跌至信筏之上,立刻渍染出一滩泪痕。唯恐会被父亲觉察,慌忙揉了信纸,擦了泪后,重新提笔写了封信,唤了阿霁入内,交给她贴身藏好,目送她纤巧身影出去后,将那张废纸投入炉中,待化为灰烬之后,拿火棍搅碎,用香灰埋住了,见瞧不出什么异样,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几步走回到床榻前,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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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夜幕慢慢降临。白日里散朝后,被召至宣明殿议事的大臣渐渐散尽。夕阳还未收尽它的最后一道余晖,殿中的青玉五枝灯却已经被宫女一盏一盏地点亮。皇帝如常那样,独自俯首案前批阅奏章。忽有宫人苏全靠前,细声道:“陛下,殷小姐派了人来,说是请陛下过去一趟。”
她主动请自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离预定的大婚不过只剩三天了,她想干什么?
皇帝略微挑了下眉,头也没抬,继续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上的奏章。看到第三本的时候,瞥了眼自己案前堆叠得还有至少一尺高的奏折小山,心里忽然一阵发痒,仿佛有一根羽毛在轻轻搔动。
看到第五本的时候,他忍不住投笔,起身迈步,出了宣明殿。
暮色四合,殿宇重复,飞檐勾角,藻彩宫廊被夕阳昏光照出一沓一沓的影子,在皇帝的脚下蜿蜒曲折向前,引导着他走向那个女子的所在。
皇帝行走在这个刚被他掌握不久、却已经熟稔得仿佛这本就属于他的天下至高之地里,度测着她唤自己的意图,愈发按捺不住,不禁加快脚步,身后随行的宫人见状,慌忙一路小跑跟随,略显凌乱的脚步声飒踏而起,打破了这原本略显沉寂的初春黄昏。
他进去那间精致无比的寝阁里时,香芬无处不在,宫纱烛影摇红。隔着那面绿玉珠帘,见她正立于对面,穿得整整齐齐,水绿的软罗宫装,乌黑长发高高绾出飞仙髻,鬓边只斜簪一支步摇,红唇微点,淡墨写意,整个人从头到脚,却是说不尽的风流婉转,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一时竟看得有些错不开眼。
宫女左右分撩开了珠帘。皇帝继续朝里而去,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用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男人目光盯着她,径直问道:“叫朕来,做什么?”
嘉容被他盯着看时,竟生出一种自己仿佛全身已经被他剥光的不适之感,连脚趾头都微微蜷缩了下。忍住心头的厌恶之感,示意内里宫女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