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信口说笑,那三人却满面凝重,卓南雁更昂头道:“不错!决计不能让这奸雄得计!”雄狮堂弟子早预备了江船泊在岸边,卓南雁大步上船,立在船舷上向众人拱手作别,秋风裹雨吹来,将他的襟袍撩得老高。

辛弃疾道:“兄弟此去,任重道远。愚兄此处恰有两句旧词相赠: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看试手,补天裂!”卓南雁胸中一热,大笑道,“有辛兄如此佳句相赠,此去海州,定然乘风破浪,直捣敌巢!”挥手命船夫开船,便在连天江雨中扬帆远去。

此次乘船北上,倒是一路顺畅。四海归心盟令牌所指,黑白两道帮派尽为所用,到了海边,自有横行江海的鲲鹏帮换了海船,再扬帆北上,直向海州而来。

船至海上,正是黄昏时分。

卓南雁首次看到大海,但见浩渺无际的茫茫碧涛托着血红残阳,半天红霞乱射在翻涌的层层波澜上,浪飞光闪,如万千虹霓在海涛上跃动,说不出的雄奇壮阔。卓南雁顿觉眼界大阔,忍不住披襟当风,仰天长啸。

这海鳅船坚硬稳重,寻常风浪倒能应付。驶船的四个水手一老三少,那黝黑老者姓何,旁人叫他“老何头”,瘦得如同被海风吹干了的鱼干,是久走海的海客了,居中调度运使那三个后生,那船驾得极稳。

由此北上,已是金国的海界。当晚风急浪大,亏得老何头指挥若定,海鳅船搏浪而行,一晚有惊无险。只是那逍遥岛神秘莫测,谁也不知到底坐落何处,茫茫大海中向东又行了一日一夜,也还渺茫难寻。眼看着船上干粮将尽,卓南雁不由焦躁起来。

这一日午后正行之间,忽见海鳅船后有一艘大船昂扬而来。大船渐驶渐近,却是水师惯驶的飞虎战船,船上高挑金国大旗,旗下一人迎风挺立,白衣猎猎,风神俊朗。

卓南雁目光一扫,顿时一凛,道:“巫魔萧抱珍!”

便在同一瞬,萧抱珍凌厉如电的目光已打在了他的身上。绝世高手,往往心神间有一种奇特相通的感悟。两人目光交纵,神气勃发,霎时间海上波飞浪涌,似要风云突变。

“卓狂生,竟又是你这小子!”萧抱珍扬声朗笑,“今日正好给我爱徒报仇!”他手下三才妙使中的韩娇娇身死大宋皇宫,只因消息深锁,直到不久前,他才刚刚探知原委。此时海上突见卓南雁,萧抱珍恶意陡生,挥手命人加速向前。飞虎战船乃是六轮车船,以轮激水,其快如风,不多时便抢在了海鳅船的前头,跟着船头调转,气势汹汹地直向海鳅船冲来。

那飞虎船船高弦厚,这般势若猛虎地扑来,自会将海鳅船一举撞翻。老何头忙大声吆喝,指挥三个后生转舵闪避。海鳅船轻便灵动,劈波斩浪,快捷如风,飞虎船几个猛冲,都被它轻巧避开。

“放箭!”随着萧抱珍一声轻叱,十余名金兵抢到船舷边,羽箭飕飕射来。老何头“哎哟”一声,忙趴到了船上。另三个后生却是黑道出身,打骂声中,挥刀抵挡。

卓南雁运掌震开几只羽箭,眼见那飞虎船又冲了过来,猛一咬牙,抄起船上铁锚,直向卓立船头的萧抱珍砸去。那锚上铁链长可两丈,被卓南雁浑厚的内力运使,力道万钧。萧抱珍不敢怠慢,忙自金兵手中抢过一杆铁枪,直向铁锚拨去,真气灌注之下,枪头发出嗤嗤劲响。

哪知卓南雁的铁锚只跟他大枪一碰,便借势缩回,疾吐疾伸,流星赶月般斜劈过去。只听“咔嚓”巨响,飞虎船上的一块船舷登时被铁锚击碎。

飞虎船剧烈颠簸,海水呼呼灌入,众金兵嘶声惊呼咒骂。卓南雁哈哈大笑:“萧教主,龙王爷请你到海底赴宴,请啊请啊!”长笑声中,铁锚呼呼飞出,又将飞虎船凿破一处大洞。

“这小贼歹毒!”萧抱珍怒骂声中,也抓起船上铁锚凌空砸下。他诸般兵刃无所不通,丈长铁锚以流星锤的路子飞洒而出,比卓南雁的乱挥乱打顺畅得多。卓南雁抵挡不住,索性挥锚跟他的铁锚紧紧缠住。

海鳅船上三个后生看到金兵手忙脚乱地抢堵破洞缺口,拍掌大笑,不提防四五个金兵突发乱箭,两名后生当下中箭身亡。

两道长链紧紧交缠,萧抱珍运力疾拉,卓南雁脚下船小,难以借力,蓦地振声长啸,抖开铁锚,飞身跃起,直向飞虎船头的萧抱珍扑去。萧抱珍喝道:“来得好!”欺他人在半空,铁锚暴吐,向他胸口撞去。卓南雁疾运九妙飞天术,凌空转个弯子,已落在萧抱珍身侧丈余的甲板上,掌力到处,两个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萧抱珍凤目喷火,五指成爪,向他顶门扣来,急怒之下,出招更是狠辣绝伦。卓南雁顺势一招“手把芙蓉”,便向他腕上擒去。萧抱珍看他这招信手而动,轻灵洒脱中暗蕴无尽沉浑之气,端的意象万千,不由心中一凛:“这小贼当真邪门,可得小心在意!”铁爪忽收,蓦地化拳吐出,拳势如箭,飞射卓南雁心口。

瞬息之间,两人以快打快,疾拼了四五招。萧抱珍拳掌阴沉狠辣,卓南雁则招势刚猛,大开大阖。猛听得海鳅船上有人嘶声惨叫,又一名后生被金兵射死。卓南雁又惊又怒,如风抢出,飞纵在几名持弓金兵中,登时如虎入狼群,铁掌起落,两名射箭金兵同时落水,萧抱珍横空掠来,喝道:“旁人闪开,快去堵水,这小贼由我料理!”但卓南雁却不跟他纠缠,身如游龙,在金兵间左冲右突,先后又有三名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萧抱珍暗自后悔:“这小魔头如此难缠,早知不招惹也罢!”眼下余下的七八个金兵被卓南雁赶得哭号奔窜,忙腾身跃起,十指暴张,猛往卓南雁顶门插下。卓南雁双掌横封,砰然震响。这一下真气交击,萧抱珍内气受震,气血翻涌。

猛然间海上巨浪骤涌,大船剧烈摇晃。两人脚下不稳,各自向旁掠开。但见滔天巨浪间翻起一条水桶般的龙形巨物,长可两丈,凌空拍下,只一砸,便将船舷砸碎一块。

“龙!龙!”几个金兵手指着那怪物,仓惶乱叫。

空中腥气弥漫,波涛冲天而起,飞虎船舷断板碎,大浪呼呼涌上。几个金兵吓得跪在甲板上,连连叩头:“龙王爷,龙王爷来啦!”萧抱珍也是一惊,凝目瞧那怪物并无龙头龙爪,忙喝道:“哪里是龙,不过是大海蛇罢了!放箭,快放箭啊!”

此时奇变暴起,卓南雁也罢了争斗,退到桅杆前细瞧。几个金兵乱糟糟地弯弓搭箭,未及射出,梦见浪花沸腾,四五条怪蛇齐自水中升起,狰狞扭动,形状骇人。

众金兵久居北方,这等海中怪物从所未见,两个金兵骇得丢了弓箭,扭头便跑。另一人大着胆子飞箭射出,那怪蛇皮糙肉厚,浑不在意,蓦地凌空扭转,竟将那名金兵拦腰卷走。那金兵嘶声哭喊,迅即没入水中。另两条怪蛇呼呼飞砸,又将大船砸出两条裂隙,掺着血水的猩红大浪汹涌冲上,飞虎船渐渐倾斜。

萧抱珍大怒,自一名金兵手中抢了把大关刀来,飞跃而出,一刀斩在蛇身上。这一刀开碑裂石,却砍不断那蛇身,只劈出半尺长血口,露出黏腻的血肉。另一条怪蛇猛地翻来,竟将萧抱珍拦腰扫个踉跄,忽听两个金兵拼命嘶号,又被怪蛇卷走。

“小心,这不是海蛇!”卓南雁大喝道,“这是个章鱼一般的巨大海怪!那些海蛇都是它的长脚!”众兵丁但见那海怪扭曲狂舞的长脚确是八只上下,每只探上来的便有数丈,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恐怖怪物。萧抱珍也是一愣,蓦然间一只海怪长脚无声无息地自后抓来,便要将他拦腰卷住。

卓南雁飞步跃出,横推一掌,天衣真气势若奔雷,顿时将长脚震开。萧抱珍惊魂稍定,忙斜身飞退。

猛听轰隆巨响,大船剧烈震荡,甲板上的裂隙终将震开,飞虎船断成两半。船倾桅倒间,众人终于瞧见水下翻涌出一只比飞虎船还大的狰狞怪头,那怪物口边还挂着血淋淋的金兵尸身,几只数丈长的长脚兀自狂乱挥舞。海面被血水染得殷红刺眼,激涌的大浪如一座座小山般飞撞过来。

众金兵骇得肝胆皆裂,哭号震天,却先后跌入水中,那海怪探出巨蛇般的长脚,卷住落水的金兵,不住送入口内。

萧抱珍和卓南雁也一起落水,卓南雁顺手抓住长长的一段桅杆,运劲远抛,再飞身攀上。萧抱珍惊惶间却只抄到两杆长枪,觑见那怪兽挥动长脚抓来,忙提气纵起,疾向卓南雁跃去,大叫道:“接枪!”一杆铁枪飞投而来。卓南雁挥手接住。便在此时,萧抱珍这一跃之势已尽,百忙中将手中另一杆大枪探出,卓南雁也挥枪相接。

双枪如一对手臂般交在一处,卓南雁大喝声中,奋力一挑,真气激涌,将萧抱珍凌空挑起。萧抱珍的身形划个弧线,向桅杆后侧落下,在他身后,怪物的一只长脚矫夭无比地扫过,只差得半分,险险卷到。

萧抱珍自水中纵起,才跃上桅杆,那巨大长脚便又泰山压顶般凌空拍下。卓南雁大喝一声,挺枪刺中长脚。那怪物吃痛,倏地缩回,另一只长脚却悄然伸来,轰然拍中那桅杆。只听砰然巨响,那桅杆猛然摇晃,二人同时被震落水中。萧抱珍顺手一抓,却只唠到一只破碎的手臂,惊叫一声,扬手向那怪兽抛去。那怪兽挥起长脚卷住,送入口中大嚼。

赤浪翻滚间,那海怪场景飞舞,不住卷住落水金兵,囫囵塞入尖长的血口中。饶是卓南雁侠肝义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金兵哭号丧命,却无能为力。在这茫茫大海中,跟这骇人怪兽相搏,实是全无半分胜算。

萧抱珍喊道:“卓少侠,咱们恩怨暂且放下,此刻先联手对抗这恶兽!”卓南雁怒道:“这当口还啰嗦什么!”

猛见怒浪飞动,那怪兽蓦地深潜海内,再无踪影。血红浪涛渐渐平复,满处飘荡着残肢血衣,这满船金兵竟已一个不剩。萧抱珍游目四顾,惊道:“那孽畜去了哪里?莫非它吃得饱了,就此一走了之?”

血气和那怪兽的腥气混在一处,令人欲呕,那海怪却无影无踪。二人都是纵横天下的绝顶高手,此时坠落大海,与这洪荒怪兽相搏,心底都茫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恐惧。

卓南雁蓦觉水波异动,忘忧心法已有感知,大叫道:“它在下面!”萧抱珍情急生智,喝道:“咱们上去!”挥掌在桅杆下端猛击,劲力到处,那横飘的桅杆竟在海上直挺起来,二人联袂跃上。浪涛飞涌间,两只长脚如影随形般飞抓过去,二人若是跃起稍慢,便不免被卷中。

两人双枪齐挥,刺得那怪物长脚鲜血长流。那海怪狂怒起来,几只长脚轮番拍落,却都被两人运枪刺回。那桅杆高耸海上,本来颇为不稳,全 仗两人运起绝世轻功左右腾挪,撑得竟不倒落。纠缠多时,那海怪竟不能得逞,长脚乱舞,拍得水花四溅,重又潜入水中。

“哈哈,卓老弟,”萧抱珍哈哈大笑,“这孽障却也奈何咱们不得!”笑声未绝,猛见身周海水汹涌旋转起来,原来那怪兽将几只长脚一起转动,搅出巨大漩涡。那桅杆再难支撑,拍落水中。两人急运轻功踩住桅杆,但不想海水越转越疾,过不多时,二人先后落水,被那漩涡卷得呼呼疾转,口中都灌进咸咸的海水。

转了几圈,卓南雁忽地哈哈大笑。萧抱珍喝道:“这当口,你笑什么?”卓南雁笑道:“我笑我卓南雁往日目空四海,今日却被这畜生捉弄!”萧抱珍也不禁呵的一笑,忽见眼前红光一闪,那长脚又再抓来,忙跃起避开。

这下却是四五只长脚连环抓来,萧抱珍趋避得早,卓南雁却被一只长脚拦腰卷住。萧抱珍大喝道:“我来助你!”凌空扑去相救。二人一正一邪,分属宋、金两国,相互间更有深仇大恨,此时却在这残暴巨兽面前联手苦战。

浪花飞溅,又腥又咸的海水迅即向口鼻灌来,卓南雁但觉一股庞然大力拽着自己往水下沉去。此时生死之际,他的忘忧心法却异常敏锐,瞬息探知这巨大海怪的详细情形,气贯双掌,一枪狠狠扎入那怪物脑顶。这七尺钢枪跟那庞然大物相较,不过如一根绣花针之于壮汉,但任这壮汉如何剽悍,脑顶插入一根钢针,也决计经受不起。

海怪剧烈翻腾,发出闷雷般的怪异声响,数只长脚齐齐撕扯,要将卓南雁从头顶拽开。卓南雁死死擎住钢枪,顺势划下,将那海怪脑顶裂开好大豁口。那海怪吃痛,血淋淋地挣出海面来,萧抱珍恰在此时扑到。太阴教主的眼光何等毒辣,瞧见那海怪瞠目嘶号,当下破浪冲去,枪如利电,顺势搠入那海怪的巨眼。

猛听一声炸雷般的怪响腾起,血红浪花冲天而起,那海怪长脚齐振,将两人高高抛向半空。二人在空中翻了几圈,再落下时,但见海上巨浪滔天,猩红血水中翻腾着黏稠的黄白汁液,料来便是那海怪脑袋和巨眼中流出的。

大浪渐平,两人脚踏桅杆,向水下凝神四望,却再也不见那海怪踪影。卓南雁心念展开,探查良久,才道:“那怪物逃了!”萧抱珍“嘿嘿”笑道:“咱那两枪都刺中了它的要害,谅这孽畜也没几日好活了。”

卓南雁“扑哧”一笑,道:“当真有趣!”萧抱珍蹙眉道:“有趣?”

“你的徒儿杀了我的丹颜姐姐,我更曾中了你的毒针,霜月也险些被你的奇毒害死!”卓南雁摇头苦笑,“但老子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和你萧老怪联手!”萧抱珍愣了愣,也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萧某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几人之中,你卓南雁恭居首席,但世事难料,我萧抱珍今日却会跟你这死敌合力除怪!”

在这滔滔碧海之上,两人对望大笑,心底均生出平生都未曾有过的豁达超脱,只觉尘世间的扰攘纷争和恩怨是非,实则并非如同常人想象的那般深刻分明。

此时巨变平复,压力陡失,两人大笑一阵,才觉身上痛楚难耐,被海怪长脚箍过的地方更是疼得筋骨欲折。两人手抱桅杆,呼呼喘息,眼望茫茫大海,不由发起愁来。

忽见远处飘来一只小艇,渐渐驶近,竟是卓南雁先前所乘的那艘海鳅船。老何头高声叫道:“卓大爷,你老竟杀了那海怪吗?”原来适才金兵放箭,老何头吓得抵伏船上,反而躲过一劫。待得那巨怪突现,老何头也吓得半死,趁那海怪直攻金兵大船之机,慌忙驾船远遁。此时遥遥望见怪物不见,才驱船赶回。

眼见海鳅船到了近前,卓南雁哈哈笑道:“何老伯,真有你的!”正要上船,陡见人影闪动,萧抱珍已飞掠上船,一把扣住那老何头。卓南雁怒道:“萧老怪,你要怎地?”萧抱珍咧嘴一笑:“卓少侠,咱们方才说好联手对付那海怪,此时大难已过,萧某却有一事相烦。”他口中说得客气,单掌却牢牢按在老何头后颈。

卓南雁飞身上船,冷冷道:“有屁快放!”萧抱珍依旧笑得轻柔雅致:“也没什么,萧某有要事欲去逍遥岛,请卓少侠与我同舟共济,同去一游。你若不应允,嘿嘿…”掌上加力,老何头顿时呜呜痛呼。卓南雁却仰天大笑。萧抱珍蹙眉道:“你又笑什么?”卓南雁道:“老子笑你多此一举!老子本来也要去逍遥岛,况且这海鳅船轮桨并重,须得多人运使,我本就有意让你上船,可笑你堂堂教主之尊,却来欺压个老船夫!”

萧抱珍脸上毫无尴尬之色,柔声笑道:“你去逍遥岛作甚?”卓南雁白眼一翻,道:“你去逍遥岛,又有何贵干?”萧抱珍道:“我与逍遥岛文岛主有些旧交,这便去探访老友!”卓南雁道:“探访个屁!只怕你是给完颜亮去当说客吧?”蓦地目泛奇光,踏上一步,“还不放人?咱们要不要再打上一仗?”

萧抱珍长眉一挑,笑道:“既然卓少侠也去逍遥岛,咱们正好同路,何必大动干戈?”放开了老何头,干笑着赔礼。老何手抚脖颈,干咳了两声,嘟囔道:“你们这些江湖上的大爷,就知道打打杀杀,动不动便要人性命,嘿嘿,跟那大海怪又有何不同…”再不搭理萧抱珍,自行到船上升帆掌舵。萧抱珍讨个老大没趣,不觉干愣在船上。

蓦听老何头慢悠悠地道:“二位爷,麻烦快来忙活忙活吧!看这天儿,只怕要有大暴雨哩!”与那三个被金兵射死的鲲鹏帮后生不同,老何头本是海边打渔的老渔夫,被鲲鹏帮掠来,做个运航掌舵的舵手,平日逆来顺受惯了,发了几句牢骚,便自行操持驾船。

海鳅船上干粮淡水将尽,适才一番激战,四个轮桨也坏了一对,最要命的却是两只罗盘都在三个后生身上,三人死后坠入海里,船上便连罗盘也没了。老何头与卓南雁都未去过逍遥岛,问起萧抱珍,他也是支支吾吾。

原来萧抱珍虽与逍遥岛主号称“旧交”,实则只在当年于峨眉山下邂逅一次,逍遥岛所在,也只是听文岛主随口一言。他率飞虎战船在海上已辗转多日,也是误打误撞地驶错了方向。老何头听了二人所述方位,咋舌道:“听萧大爷所说,这逍遥岛料来该在海州一带,可惜咱们却被那风浪吹得一路向东,行过了头!”当下转向西北行进。

又行了多时,老何头指着天边一处断虹,大叫道:“瞧那船帆般的虹气,那叫破帆红——破帆红后破船雨!待会儿这雨必然厉害,快去降帆!”卓南雁和萧抱珍忙听他指使,紧着忙碌。

片刻工夫,便有大风呼啸而来。老何头却抢到舱内,摔着老大个铁罐出来,用绳索牢牢缠在粗大的桅杆下。萧抱珍不知他要作甚,正待相问,猛觉海鳅船剧烈摇晃,四下里大浪暴涌,天上电闪雷鸣,泼水般的大雨直灌下来。

这暴雨来势奇猛,更有巨浪一叠一叠地疾撞过来,打得小船左右飘摇。亏得这海鳅船桅杆轻巧,降下大帆后,便不惧大雨。但那飓风却渐吹渐猛,四周海浪高如小山,惊涛怒啸,裂人肝胆。

老何头不住嘶声吆喝道:“卓爷,快将铁锚抛下去,从船头抛!萧爷,你把浮板放下!快…”一迭声催促,将海鳅船转得顺向风势,见两人在风雨中高挺身躯,忙又喊道,“矮身,快矮身啊!过来跟我把住舵,趴下把舵最好!”

骤雨飓风,怒浪滔天,饶是卓南雁和萧抱珍这两大绝顶高手,在这天威海怒之下,也只得对这干瘦的老船夫俯首帖耳。除了先前卓南雁用来激战萧抱珍的铁锚,船上另有一套巨大铁锚。这大锚抛下后,又把左右两舷形如鹘翅的浮板放开,海鳅船便稳了些,更因海鳅船顺了风势,便能应付狂风大浪。

这场狂风暴雨直下了大半晚,到了后半夜才狂风渐息,但雨水一直淅沥不停。三人累得精疲力竭,倒在船上歇息。这一晚无星无月,四下里黑黢黢一片,海鳅船如同在地狱之中游荡,只闻涛声阵阵,孤舟随波起落。

转过天来,淫雨未停,海风又见肆虐,片晌后大雨渐狂。海鳅船就在这天风海雨中飘行了两日两夜。干粮早没了,这两日中三人只以雨水解渴,又要应付不时掀起的滔天巨浪,任是卓南雁和萧抱珍内功高绝,也均感精力大衰,萧抱珍更是连叫“晦气”。

第三日早上,终于风雨全歇,一轮旭日灿然跃出,天海交接处红芒万缕。“老爷儿,”老何头仰头高喊:“老爷儿出来啦!”原来他管太阳唤作“老爷儿”。卓南雁和萧抱珍也振声欢呼,跟着他将船上大帆尽数升起。

海鳅船扬帆破浪,行不多时,忽见一只海鸟悠然鸣叫,划空飞过。萧抱珍大喜,道:“海鸟飞行之处,必有海岛,快追那海鸟。”老何头凝目多时,却摇头道:“上午海鸟都是离岛远飞,咱们须得背向海鸟飞行方位行船!”当下调帆转舵,摇桨疾行。

太阳一出,日光便刺目灼人,更让人觉得饥渴难耐。这时老何头绑在桅杆下的铁罐却派上了用场,罐中接的雨水成了三人唯一的饮用水。

面对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便以卓南雁的过人胆气,到此也不禁生出恐惧和渺小之感。倒是老何头掌舵调帆,前后紧着张罗,虽然忙碌,却又有条不紊。卓南雁望着他那黑瘦的身影,忽然觉得,许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人百姓,实则也有让你意料不到的不凡之处。

又行了许久,萧抱珍大显神通,居然抓上一条海鱼来。老何头见那鱼颜色耀目,皱眉道:“这鱼有毒,可吃不得!”萧抱珍两日未曾进食,饿得双目发光,闻言冷笑道:“老子便是用毒的祖宗,还怕这小小毒鱼?”挥指如刀,破开鱼腹便咬,汁水淋漓的一入口内,便觉清新爽口,连呼畅快。老何头却不住摇头。

果然过不多时,萧抱珍便觉头脑眩晕,胃里翻腾,哇哇呕吐起来,卓南雁哈哈大笑:“用毒的祖宗,偏就栽在了一尾小海鱼上。”老何头也翘起了胡子,大笑道:“谁叫你不听老何头的话!呕出来便好啦,毒你不死!”好在海鱼虽有毒性,却并不致命,萧抱珍狂呕片刻,眩晕大减,仰在船上呼呼喘息。

蓦听老何头一声欢呼,喊道:“海岛!前面便是海岛!”卓南雁纵目望去,果然见一线暗影凝在远天之处。萧抱珍也坐起身子,连声赞好。

再行片刻,便见一艘大船鼓帆而来,船上有个青衣汉子高叫道:“此乃逍遥岛禁地!海难渔民可到西麓孤礁避难歇息,自取食水。闲杂人物,速速离去!”

萧抱珍振声长啸:“烦请报知文岛主,便说太阴教萧抱珍来此探访故人!”他虽因困乏已久,但这声长啸兀自气势十足。大船上几个壮汉闻得巫魔之名,各自一凛,忙赶回去报讯。少时大船又再驶回,便闻船上鼓乐之声大作,那汉子高叫道:“岛主有令,有情萧教主!”

萧抱珍自觉面子十足,忍不住仰头大笑,狂笑声中,蓦地反掌按向老何头脑心。这一招事先毫无征兆,掌势突如其来。但他杀机方起,卓南雁已有察觉,左掌横封,右手提起老何头脖领,将他带到身后。萧抱珍一掌无功,“嘿嘿”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谢谢老何头。”卓南雁眼射寒芒,笑道:“只为这老人笑你一声,你便谢他一掌?嘿嘿,萧教主睚眦必报,卓某早有所闻!”

二人凛然对视,齐声冷笑。老何头早累得精疲力竭,此时满面茫然,浑不知适才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五节:两国交征 四局赏心

逍遥岛甚是广大,纵目望去,但见岛上林木蓊郁,怪岩嵯峨,岛畔泊着数十艘海船,其中颇有高桅大帆的车船,有的车船上竟起楼二三层,气势巍峨雄武。海岛近岸处用黑黢黢的崖石垒出一条宽阔台阶,数十名豪客手捧大刀,坦着黝黑的胸膛,昂然挺立。

相传逍遥岛为天下三大武林禁地之一,举凡帮匪恶人、囚徒大盗,只要机缘凑巧,得人引荐,在岛下立了绝不背叛的毒誓,就可入岛为民。岛上豪客不从宋、金两国号令,虽雄踞海上多年,却多以贸易航运为生,决无抢掠扰民之举。

三人下了大船,循着那漆黑石阶踏上岛来。身后大船上的鼓乐声渐息,岛上却悠然响起呜呜的号角鸣响,生若龙吟,伴着无尽涛声,倍增激昂气势。

卓南雁仰头四望,却见岛上险要处都垒了石堡石墙,或堆了抛石炮,或架了劲弩强弓,配以四周光滑突兀的怪岩,当真易守难攻。

过了多时,一个青袍汉子大步迎下,拱手笑道:“在下逍遥岛崔振,恭迎萧教主法驾光临!”卓南雁见这崔振矮小干瘦,颇有几分眼熟,立时想起他便是当日金鲤初会上击杀逍遥岛叛逆骆无愧的那位“崔兄”。

萧抱珍“嗯”了一声,大大咧咧地道:“怎地不见文岛主大驾?”崔振躬身道:“岛主在纵鹤轩相候!”萧抱珍听得文岛主竟不来相迎,面色微变,干笑道:“文岛主还是这么大的架子!”卓南雁却嗤地一笑,暗道:“萧抱珍胡吹大气,看来他跟那岛主也是交情平平,他这金国说客,料来也不足为惧。”

他这一笑,萧抱珍的面色更僵,眼见崔振恭恭敬敬地弯腰唱喏,怒意暗生,冷笑道:“崔兄不必客气!”伸手向他臂上托去,掌上加力,满似摔他个筋斗,不料崔振身子微晃,只退开半步,便即凝住,又拱手道:“萧教主也不必如此客套!”

萧抱珍双眉一凝,干笑道:“好说,好说!”三人衣裳半干,卓南雁和萧抱珍虽破碎几处,但仍见华贵,老何头却是一副舟子打扮,当下崔振先命人接待老何头去别处安歇。

崔振的灼灼目光只在卓南雁身上一扫,便觉他沉浑内敛,决非常人,忙笑道:“这位兄台贵姓,似乎不是太阴教的朋友吧?”他目光犀利,一眼便看出卓南雁修为不俗,决不在萧抱珍之下。卓南雁笑道:“小弟卓南雁,奉太子之命,特来拜会岛主。当日金鲤初会,小弟曾有幸得睹崔兄三招锄奸的风采!”

“卓南雁,原来是天下第一狂生!”崔振双眸一亮,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听得卓南雁说起自己在金鲤初会上的得意之作,崔振心头大喜,颇有知音之感,至于太子云云,他倒嘶号不放在心上。萧抱珍见他对卓南雁恭敬客套中夹着七分亲热,面色更冷,暗道:“逍遥岛能人不少,这姓卓的小子更是劲敌,老子可不能大意。”

早有逍遥岛弟子牵来了马匹,崔振请卓南雁和萧抱珍上了马,引着二人催马疾行。岛上道路曲折崎岖,形势颇险,不时有持刀的豪客往来巡视。萧抱珍凤目电闪,留意岛上要塞的布置。崔振却毫不在意,带着他们绕过几个弯路,便见道路宽敞许多。

又行了数里,景物渐显清幽,道旁时见轩敞屋阁和奇葩香花,深秀青翠的林木间更有精巧亭阁点染,颇具匠心。三人转入一片竹林,便下了马,只见一围红墙自丛丛秀竹中透出,墙内飞檐高挑,楼阁雅致,一阵琴声自楼内隐隐传出。萧抱珍道:“这琴韵高雅,料来是文岛主的妙技吧?”崔振点头道:“正是。岛主最喜琴之平和中正,常常以琴自适自娱!”

萧抱珍朗声笑道:“王者之香,幽兰独茂。文岛主别来无恙!”原来文岛主弹的正是一曲《幽兰》。相传孔子游历诸国而不为所用,过幽谷时,见有王者之香的兰花与百草为伍,心生感慨而作此曲。萧抱珍听得琴曲,便知文岛主琴中雅意。

琴韵骤然一扬,似在应答萧抱珍的问候,只是曲声依旧清和,听不出丝毫喜怒之意。

才入院内,便见一名宽袍大袖的端丽美妇降阶相迎,淡淡笑道:“教主光临,我这粗鄙野岛当真是蓬荜生辉了。”萧抱珍拱手笑道:“什么粗鄙野岛,蓬莱仙山不过如此!岛主好会享福,真真羡煞人也!”

卓南雁初次看到文岛主这般清逸出尘的人物,暗自称奇:“如此清雅贵妇,却将一群亡命之徒制得服服帖帖,这文岛主当真是个奇人!”

崔振忙将卓南雁也给文岛主引荐了。文岛主听了卓南雁之名,不觉在卓南雁身上扫了几眼,听得卓南雁道明来意,更是凤目一亮,嫣然笑道:“宋、金两国贵客,竟能同舟共济,齐赴敝岛,也是一奇!贵客一路辛苦,敝岛略备薄酒,请吧!”少时酒菜摆上,宾主把酒言欢。崔振则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文岛主的酒宴上菜肴不少,尽是两人从未见过的珍馐海味。萧抱珍喝了几杯酒,不觉逸兴横飞,笑道:“逍遥岛水师骁勇,大金皇帝更是久仰岛主威名,特遣我前来相邀,请岛主共襄义举!眼下我大金伐取江南,正要多多仰仗逍遥岛的众家英雄!”

卓南雁的心顿时一跳,暗道:“金人多数不习水战,逍遥岛群豪却都是海师健儿,更多艨艟车船,完颜亮若得此锐旅相助,岂不如虎添翼?”脸上却不动声色,呵呵冷笑道:“萧教主远道而来,原来便是为了陷害逍遥岛的阖岛英雄!”

“胡说八道!”萧抱珍脸色大变,怒道,“此话从何说起?”卓南雁昂然道:“逆亮残暴无道,穷兵黩武,你让逍遥岛众英雄助纣为虐,已是陷其于不义之地!况且逆亮这奸雄深险难测,逍遥岛为狼前驱,实力大损之后,只怕连立锥之地都会被这奸雄吞了!”他一口一个“逆亮”,说的话却又直指软肋,便连一直在旁相陪的崔振都面上变色,眼中颇有相许之色。

他二人说到正题,针锋相对,不免各逞机锋。文岛主却笑容淡定,始终不置可否。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辩驳多时,文岛主才淡淡笑道:“萧教主,听说你是契丹人?”萧抱珍微微变色,只得点了点头:“不错,岛主有何指数?”文岛主端起酒杯,道:“你可知我是哪里人?”萧抱珍蹙了蹙眉,笑道:“若以疆域所划,逍遥岛离我大金更近,岛主算来该是我大金英雄。”

“大金英雄?”文岛主眼望酒杯,微微出神,忽地一笑,“呵呵,我乃大宋襄阳人士,去国离乡,远避海岛,算来已有十多年未回故土啦!”笑声中满是寂寞感伤,昂头将那杯酒饮了。萧抱珍顿时面色一僵。

卓南雁却双眸一亮,道:“好啊!文岛主本就是我大宋英雄,眼下故国有难,岛主岂能袖手?”文岛主却冷冷地道:“哼,完颜亮一代奸雄,大宋的狗皇帝赵构残害忠良,却又是什么好货色了?我逍遥岛笑傲世外,宋、金间的虎狼之争,干我甚事?”卓南雁也不由愣在当场,暗道:“这位文岛主跟我师尊倒是一般的脾气。”

“岛主说得是!”萧抱珍双眸闪光,笑道:“江南赵构暗弱无道,岛主何不顺应天意?岛主若不愿出面,便请借给小弟几艘车船,伐取江南之后,一般地也算是岛主大功!”卓南雁双眉一轩,正待言语,文岛主却玉手一摆,悠然笑道:“二位都约我助战,当真让我难办。”秀眉微凝,忽地盈盈立起,笑道,“兹事体大,文某一时难以定夺。二位远来劳顿,不如先在岛上安歇。咱们明日再论!”

萧抱珍面色微变,随即笑道:“说得是!这等大事,岛主自该好生思量一下。嘿嘿,文岛主秒算无双,洞悉天下大势,料来决不会令萧某失望。”文岛主嫣然一笑,不置可否,挥手命崔振带二人下去歇息。

两人各宿一屋,互不相扰,都忙着运功打坐,思索对策。不料第二天日上三竿,也不见文岛主遣人来寻,卓南雁渐觉焦躁。直到用了午膳,崔振才过来相请,说道:“岛主在琴室相候,请二位随我来!”

卓南雁和萧抱珍都不解其意,随他穿廊过院,走入一间雅致轩敝的暖阁之中。卓南雁见阁内一尘不染,只有一桌四椅,桌上横放一张古琴,暗道:“这文岛主的琴室倒是简素得紧。”

过了片刻,文岛主款步而来,挥手请他二人落座,自在那张古琴前端坐了。她素手轻抚琴弦,笑道:“萧教主乃是文某旧交,卓少侠却是来自故国,文某不愿伤了和气,不揣冒昧,便布下了涉及琴棋书画的赏心四局。且瞧二位谁能破此四局,若是谁见识稍浅,便请不要再提借船助战之事,即刻离岛。”

萧抱珍涉猎甚杂,闻言面色一喜,随即又皱眉道:“岛主学识渊深,若是我与卓少侠谁都答不出来,却又如何?”文岛主淡淡道:“那便请二位一同离岛!”萧抱珍呵呵一笑道:“得与岛主论道,已是平生幸事!请岛主赐教吧。”

文岛主笑了笑,道:“二位先听听此曲何名?”玉指飞跳,琴声琅琅而作。卓南雁暗自皱眉,心道:“我对这些琴曲可算一窍不通,她净弄这些玩意,老子可是大大不妙。”但听曲韵苍劲阳刚,高扬时如击磬裂石,低回时又似龙吟鹤唳,一股悲昂之气充盈满室,不觉心神微醉,凝神倾听,不安之意反倒渐渐淡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萧抱珍凤目溢彩,悠然道,“岛主此曲乃是《力拔山操》,取意霸王项羽的垓下慷慨悲歌。岛主琴中尽得雄劲沉郁之妙,使人平添悲慨。”文岛主淡然一笑:“萧教主果然见识广博!嗯,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霸王气吞四海,可惜一败之后,身死垓下。”

萧抱珍面色忽变,暗道:“她话中有话,莫非是拿楚霸王比喻完颜亮?”淡淡一笑,并不应声。文岛主琴曲不停,又道:“萧教主先拔头筹,不知能否再接再厉,认出这张古琴?”

萧抱珍心中叫苦:“这等琴乐雅事,梦婵最是在行,可惜这丫头近来神出鬼没,不知去了何处。”凝神望去,但见那古琴色泽沉郁,古朴端凝中透出几分活泼泼的流畅之气。他思忖良久,也琢磨不透,只得呵呵笑道:“此琴气韵古拙,莫非是唐代的雷公琴?”

“萧教主当真无所不通,”文岛主十指飞扬,一首《力拔山操》已尽曲终,口中笑道,“这确是雷公琴。我前些时日,去了一趟燕京,巧得此琴。但这古琴之名,教主可还没有说出来!”传世之琴以唐朝成都雷家所制之琴为尊,号作“雷公琴”。但雷公琴在世间流传不少,萧抱珍哪里猜得出此琴的确切名称。

卓南雁听得文、萧二人对答,不由猛然想起当年虞允文说过的一番话:“先帝徽宗曾设万琴堂,搜罗天下名琴,其中以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为第一妙品,但靖康之变…这春雷琴便也随之流落金都…”

他生平所知的古琴之名,大概只有太子赵瑗所持的“天蟓琴”和那从未一见的“春雷琴”了,想到文岛主自言此琴得自燕京,索性笑道:“此琴乐声激越,莫非是唐代第一名琴,春雷琴?”

文岛主秀眉一扬,笑道:“卓少侠好眼力!这春雷琴被金国皇帝赏给了他的一位重臣,那日我去了一趟燕京,顺手牵羊,便在那人府内将这宝贝取了回来。”卓南雁哈哈笑道:“岛主好胆魄!晚辈只当这春雷琴是在金国的皇城大内,本来也要去将这宝贝取了来的,不想却被岛主抢了先。”萧抱珍见两人相对而笑,心中懊恼,也只得陪着干笑两下。

“二位各破一局,且看是谁后劲十足!”文岛主推琴而起,引着二人踱入另一间雅室。卓南雁一眼便打开屋内大桌上摆布着的一套棋具,登时心头一喜:“原来这一局是比试棋艺,萧老怪必败无疑!”

这间屋子当中的大墙上刻着一面五尺见方的大棋盘,两个黄衫使女侍立两旁,每人身前都摆着一个计时所用的精巧莲花漏,瞧见三人进来,儿女忙躬身施礼。

萧抱珍双眉一蹙,干笑道:“文岛主,咱们都是武人,这般酸溜溜地学文人下棋,未免强人所难了。”卓南雁在大宋的太平棋会折桂,其后又力挫金国棋士乌辰,萧抱珍早有所闻,料想自家虽也通晓棋道,却决非这位棋仙弟子之敌,便要设法推却。

文岛主笑道:“文人下棋有文人的下法,武人下棋有武人的下法。这一局不但斗智,更需斗勇,萧教主自可大展神通!”行到桌前,拈起棋子,挥手便向墙上射去。只听“哧哧”劲响,数十枚棋子精准无比地嵌在大墙纹枰上,黑白交错,恰成了一局珍珑。(按:珍珑,是指围棋中人为编排的求活难题或经典残局的雅称。)

“‘紫漠困高祖’?”卓南雁双目大睁,险地惊呼出声。这局珍珑变中有变,劫中有劫,可不正是当年初见易绝邵颖达时,他给自己摆的那一局名为“紫漠困高祖”的珍珑棋形嘛!他心中大震:“这是邵先生得到的秘谱,难道文岛主也见到过这棋谱?怎地世上偏有如此巧事?”凝目瞧那文岛主,却见她笑容浅淡,神色平定。

萧抱珍笑道:“难道岛主是要让我们各自破此珍珑?”文岛主素手一摆,道:“久闻卓南雁围棋天分奇高,此局便请萧教主先选是破是应!二位均有一漏壶计时,谁的壶水漏光,谁便告负。若是白棋先行脱困,则白棋胜。”萧抱珍凝神一望,见这珍珑近乎百子,变幻繁复深奥,料想任人棋力何等高明,一时三刻也决计难以算出脱困妙招,当下笑道:“岛主说此局比试,可斗智斗勇?”

文岛主眼芒一闪,却莞尔一笑:“我不过是姑妄言之,此局明里终究是要比试棋力,斗智斗勇,也不是让你们大打出手!”萧抱珍哈哈笑道:“不错,只要不大打出手便可!如此,便让卓少侠执白,看他如何妙手脱困。”心内却想:“此棋黑方大占上风,我只需设法拖延,不让他及时脱困足矣。”

“便这么着了!”文岛主双掌一拍,“请卓公子破解珍珑!”清脆的掌声一起,左首那侍女便拨出左手莲花漏壶的枢纽,壶水缓缓滴落。

相传当年汉高祖刘邦率军三十万征讨匈奴冒顿单于,却被困于沙漠(实则应该是平城)数日,后得陈平授奇计,才突围而去。这珍珑以“紫漠困高祖”为名,自是繁复深奥至极。但当日卓南雁曾就此珍珑跟易绝邵颖达推敲良久,诸般变化,早已了然于胸,此刻也无暇多想,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屈指弹出。他第一子便嵌在谁也料想不到之处,便连文岛主都不禁“咦”了一声。萧抱珍微一凝思,也弹出一枚黑子。两人都凝立桌前,黑白棋子“哧哧”射出,落子都是精准无比。

那两位侍女除了照顾棋盘,还各看一人的计时漏壶,待得每一次落子之后,侍女都会堵住漏壶,直到对方落子完毕,才揭开莲花漏,任由流水滴落。

卓南雁的第一着便奇峰突起,自不可思议之处落子,接下来的变化更是出新出奇。文岛主见他运思精妙,棋路惊神泣鬼,也不由双眸发亮,暗自点头。萧抱珍眼看卓南雁落子飞快,自己漏壶中的流水比卓南雁快了不少,心底略慌,乘卓南雁弹出棋子之际,蓦地沉声低啸,劈出一掌。

掌风激荡,震得卓南雁那白子略略偏向。卓南雁顿时一震,棋枰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是一招有误,那便满盘皆失,索性也一掌推出。掌风斜送,与萧抱珍的掌力并到一处,激得那白子向上跳起,打入棋枰上方的白墙上。

“原来这便是萧教主的斗智斗勇!”卓南雁嘿嘿一笑,“这一子偏了,容得在下重发!”围棋中有“落子无悔”之说,但那也是落在棋枰上的子,卓南雁那白子打在棋枰之外,自可依理再发。他左掌拈起一枚白子再向墙上纹枰射去,右掌却满蓄掌力,待萧抱珍出掌相扰时连推三掌,三道沉浑掌力,犹如三面无形气墙,稳稳封住萧抱珍的掌风。

如此一来,二人各在对方发射棋子时运掌相扰,便成了比拼内力之局。二十几子之后,两人脸色沉凝,头上都冒出腾腾白气。萧抱珍每出一掌,都发声怪啸,尖声锐响,震得满室回荡。两个旁观侍女被那啸声震得俏脸煞白,忙自怀中扯出手帕塞在耳上。文岛主也是面色凝重,黛眉颦蹙。

拼斗片刻,白子如一条白龙昂头而起,四周黑子疏落,却只如乌云点点,难阻白龙腾空高飞之势。对弈至此,卓南雁的白棋眼看便已要脱困了。

萧抱珍却蓦地低声一叹,道:“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三百枯棋,两国交征,数子杀心,千人生死!”他吟的前两句本是汉朝马融的《围棋赋》,后面却说围棋征杀的道理跟两国征战一样,弈者心存杀念,便如疆场上斩敌千人一样狠辣。

他这吟声透着无尽的萧索,引得众人的心都是一颤,一时之间,心内均觉这看似文雅的围棋实则杀伐之气颇重。卓南雁的眉头也是一皱,那一枚正待脱手射出的棋子便凝在了手中。

“方圆落子地,黑白沉骨尸!”萧抱珍目闪奇光,声音幽幽地,“天兵一到,还要枉自抵挡,空累得无数士卒百姓丧命。你瞧,这黑白棋子岂不都是茫茫青冢白骨所化?”他声音中透着一股勾人心魄的妖异力量,便连文岛主都心旌摇曳,凝目白墙,似觉眼前的黑白棋子化作了无数陈尸枯骨。

那二婢塞住双耳,尚且好受。卓南雁却双目发直,凝子不发,不想那漏壶水流不止,看看便要水尽。“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阖梦里人。”萧抱珍的声音愈发悠长,“卓南雁,你何苦顽抗,快快认输了吧!”

“认输?”卓南雁喃喃低语。萧抱珍眼芒幽幽闪烁,道:“正是!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你看这些征人何等可怜…”

“好!”卓南雁蓦地断喝一声,惊得文岛主心神一震,陡见白光疾闪,一枚白子如电而出,稳稳切入纹枰。此子一落,白棋已是龙入沧海,至此珍珑已破。

卓南雁双眸如电闪烁,哈哈笑道:“请萧教主自己尝尝这些神鬼秘术的滋味!”

他修习过禅宗无上心法幻空诀,对萧抱珍、林逸烟这等惑人魔功,天生有一种克制之力,适才假意入彀,不过是借机迷惑萧抱珍,乘势反击。

萧抱珍脸色煞白,冷冷地道:“卓少侠,好手段!”适才他全力施展魔功,不想被卓南雁骤然一喝,魔劲反噬,险些神元大伤,此时心内狂怒,也只得将一口恶气咽下。

这一局之后,卓南雁倒是后来居上。文岛主神色如常,笑道:“琴、棋两局已罢,请二位移步,同赴书画之局!”

几人穿过后院,绕着海岛山径转过两个弯子,便来到一座黑漆漆的山洞前。文岛主命人打开紧锁的山洞石门,当先走入。

眼前是一间巨大石室,石室当中是一朵精巧石盘,盘上坐着一只小巧的石狮子,昂首望天。石狮子后却是两口黑漆漆的洞穴,左洞窄小深窈,右洞宽大轩敝。阵阵潮湿海风,自两洞内透出,似乎这两口山洞直通大海。

“此乃本岛绝地——七步六花阵。”文岛主淡淡地道,“这两口山洞内道路崎岖,岔路无数,各自能通大海,也都能绕回。请二位从一洞进入,再从另一洞走回,谁先取得那小石狮,便是胜者!”

萧抱珍笑道:“既是两口山洞,怎地还叫七步六花阵?”文岛主道:“此洞为本岛危难之际的逃生秘道,洞内岔路重重,更暗藏机关,有时七步之内,便有六道埋伏,故有七步六花之名。”眼下萧抱珍脸色微变,她却嫣然一笑,“这一阵颇为凶险,机关无限,只怕多有误伤。不知萧教主可有胆魄一试?”

萧抱珍嘴角噙笑,长眉却慢慢蹙起,暗道:“你说得轻巧,若是我进得洞内,触发机关,一通乱箭毒弩射来,老子怎生应付?”卓南雁忽道:“这一阵不是书画之局吗?怎地换成了山洞?”文岛主看他一眼,道:“洞内岩壁上便有书画,画上的神韵玄机便是破阵关键,只看你们悟性如何了!”

“将书画和机关融为一体,”卓南雁微微一笑,“这等雅事倒是有趣得紧!”缓步踏上,气劲暗运,忘忧心法凌然施出,探查那两口山洞形势,忽道,“好,这一阵我选左洞!”身形一晃,飞步踏入。

萧抱珍眼芒闪烁,凝目向洞内望去,但见那小洞窄小逼仄,卓南雁矫健的身形略略一晃,便被洞内的黑暗吞没。过了片刻,猛听“波”的一声,似有水浪翻涌,随即便再无声息。

萧抱珍心头微震:“这洞内显是水路纵横,若在水中暗藏机关,更难防范!”

一旁文岛主笑道:“萧教主,此阵不同于破解珍珑。这两口山洞,二位可共走一路,萧教主也可自左洞走入,只要先行自右洞走出,取得这石狮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