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怯怯地说:“夫人让奴家服侍老爷…就寝…”

“胡闹!”王安石怒问:“阿荻把你从江宁买来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做妾?”

秋娘受惊之下跪倒在地,说:“夫人让奴家服侍老爷是奴家的福份…是奴家不好惹老爷生气了么?”

王安石叹叹气,仔细看看她,问:“你叫什么?为何要卖身为奴?”

秋娘闻言大哀,眼泪扑簌而下,却不知是否该说。王安石见状好言相劝,她才犹犹豫豫地把缘由又说了一遍。

“那漕运司竟如此滥用职权乱罚重金危害良民?!”王安石瞠目气极,挥手怒拍桌面,“啪”地发出一声巨响。

秋娘又是害怕又有些疑惑:“他们说这是根据均输法令秉公办理…”

王安石道:“一船米粮哪里能值到八千缗钱,何况沉船主要原因是天气,你丈夫虽负责押送应当负责,但绝不该如此重罚。明天我倒要去问问漕运司哪条法令说如此处理沉船事件。”然后双手相扶请她起来,道歉说:“是我没能查出手下这些衙门的乱法污点,才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害得你们家破人散。实在惭愧,请姑娘原谅。明天我会亲自过问此事,一定要让他们重新按律法处理此事,退还你们交的多余罚款,并严惩那些贪赃枉法者。你先去客房休息,待你丈夫出狱后与他一起回江宁罢。”

秋娘只疑是梦中,反复问:“老爷您说的是真的么?”

王安石微笑颔首,道:“你先去休息,明日就可与你相公团聚了。去吧,再把夫人请来。”

秋娘满噙热泪,重新跪下郑重地朝王安石叩头道谢:“王相公对我们夫妻的恩情,秋娘来生结草衔环定当相报。”

王夫人没想到丈夫会拒纳她为他挑选的妾。别的男人一发达之后大多都会迫不及待地三妻四妾地往家里娶,王安石则不然,中了进士不纳妾,升了官仍不纳,而今官做到同平章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他却还是只守着他早已人老珠黄的妻。反倒是王夫人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一向又弱,不但照顾不好他,很多时侯反而累他牵挂,实在过意不去,因此想为他寻个贴身之人替自己照顾他。本来以为他不会反对。男人嘛,怎么会拒绝飞来的艳福呢,何况是妻子好意为他寻来的艳福。她甚至想,或许他也有这个愿望,不过是顾及他们夫妻多年的情意,不想提出来惹她伤心罢了。

但是王安石今夜对此事的处理让她全然意外。

走进他的卧室,她轻叹道:“老爷何必拒绝?是她不合老爷的心意么?”

王安石一笑,道:“她很好,相貌性情都不错。”

“那老爷为何不纳她?”

“夫人可是终于烦了我么?”王安石走过去拉她过来坐下,自嘲道:“我知道我整日忙着国事,面垢不洗,衣垢不浣,累夫人经常为此操心。现在老了,又不像年轻时那样时常与夫人吟诗唱和融融其乐,竟成了一个为名利所累的俗人糟老头了。”

“哪里,”王夫人含笑道:“大丈夫理应像你这样忧国忧民,以振兴天下为己任。这也是我欣赏相公的一大原因。”

王安石哈哈笑道:“无论夫人厌烦我也好,欣赏我也罢,总之我是不会纳妾的。夫人还记得么?当初我为了娶你可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如愿以偿,得来如此不易,所以此生赖定夫人了,夫人休想把我再推给别人。”

王夫人出身于临川世家,家中富裕又有地位,当初她招婿时方圆八百里才子均闻风而来向她求婚。王夫人一心想觅个才智过人之士以托终身,便出题请求婚者应答。王安石原本无心求婚,但路过时觉题目有意思,便随口而答,吟诗作对才思敏捷逐一过关,遂被招为婿,那时他还尚未中进士,家境也谈不上好,由此可见王夫人不以衣冠度人,大有眼光。

王夫人听见丈夫提起当年之事,说出这番话,自是很感动,微笑道:“多谢相公眷顾。其实我也并非想把你推给别人,只不过是想寻个新人,让你重新体会当年红袖添香之趣罢了。”

王安石笑道:“红袖添香是年轻时喜爱的意境,但几十年下来,我却觉得最值得珍惜的毕竟还是我们相濡以沫一起扶持着走过的岁月。红袖添香就留给雱儿和阿荻他们去细品罢。”

王夫人想起儿子儿媳,莞尔道:“他们真是很恩爱呢。就像我们二十多年前那样。”

王安石揽着她故意问:“莫非我与夫人如今就不恩爱了么?”

王夫人但笑不语,只觉嫁给此人实是此生所做最正确的事。

隐情

王雱安静地睡着。烛光侧照而生的阴影强调了他五官的轮廓,宛如精心琢成的雕塑,除了稍微消瘦一些,他看起来还跟花烛之夜一样,让庞荻愉快地再次发现他的悦目之处。大概是病减轻了不少,他似乎已经没那么痛苦,舒展地躺着,即便是在睡梦之中,脸上仍带有疏闲的神情。

庞荻不禁微笑。见夜已深了便解衣就寝。很自然地躺在他身边,像昨晚那样依偎着他里。摸他的手足,觉得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凉,是正常的温度,于是放心地闭目而眠,不忘将他一支手臂搂着,她喜欢这种亲密的感觉。

半夜,王雱独自醒来,发现她偎着他睡先是觉得诧异——她向来很害羞,以致于他每次对她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都会感到仿佛是占了莫大便宜,而她如今竟然主动与他同衾——后来发现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唇角依然留着一抹浅笑,心里就有了暖意。

他微微起身,含笑看她。她睡意正浓,浑然未觉,芙蓉面晕红若扶醉,干净的柔软双唇上没有残留一丝口脂余色,却娇嫩可爱,伴随着她吹气如兰的呼吸清清纯纯地诱惑着他。

他的目光渐渐燃烧起来。

我爱极了你。我爱极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

这几句话是从他心底发出的呓语、愿望,也是令他精神倍受折磨的根源。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呼吸又一次开始急促。他憎恨这种感觉,但那难以抑制的渴望却令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将变得灼热的双唇印在了他热爱的娇妻的唇上。

她“嗯”了一声,仍未醒来。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需要更多的慰藉。已经点燃的欲望和着心中撕扯着的痛楚促使他解开她的衣襟一路吻了下去。

她的脖子,她的美胸,她的细腰,她的双腿和玉足。她的每寸肌肤。

她的肌肤美如凝脂,在微弱的光线下发着温婉柔和的光泽。

她的身形线条窈窕有致,无懈可击。

几乎是在一种迷乱恍惚的状态下,他热烈而悲伤地以他的唇、手和裸露的胸膛细致地感受着梦寐以求的这一切。直到他越来越激烈的动作把她自梦里惊醒。

不免被吓了一跳,当她发现自己的睡衣完全被解开的时候。

而且,有人吻着她从未暴露之处的肌肤。

他甚至还搂着她,狂热地抚摸着她。

她“呀”地惊叫。双手一撑支起上身。

他抬头。

是他。她立即平静下来,不再害怕,只是理所当然地感到羞涩。

他们都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缓缓地又躺了下去,悄然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近乎于鼓励。

他再次拥抱她。她的身躯在他怀中柔软如棉。她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在他覆在她身上亲吻她耳根的时候,她甚至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但是。

王雱像是突然被刺伤般地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嚎,猛地推开妻子,揽衣起身,拉开门朝外面冲了出去。

庞荻惊呼一声“雱”,见他置若罔闻,只得颓然侧倚在床头,惶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无目的地狂奔。脑中一片混乱,惟余两字是清楚的。

完了。终于完了。

是惩罚,是诅咒,还是他上辈子做错了什么,欠下了何等的孽债?为什么上天要与他开这样的玩笑:给了他坚强的意志和刚勇的个性,却赐他一副羸弱的身躯;赋予他一位完美情人所需要的丰富的才情和细密的心思,甚至还有上佳的风度和调笑自若的口才,却剥夺了他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样与爱人燕好的能力;让他娶得一位才貌无双的绝世佳人,却同时令他活在永远不能真正拥有她的悲哀中。

他热爱着她。他恋慕着她。他渴求着她。从情感到灵魂,从身体到每一寸肌肤。

他对她一见钟情,情不自禁地公然向她表露爱意,却因这个噩梦般的隐疾不敢提出求婚。是他的爹爹,那个爱子心切但不知他身体状况的父亲擅自上门去提亲,当他知道时庞家已经答应了,爹问他是否觉得惊喜。

他惊喜,惊惶,也惊悲。

也许,他当初应该取消这门亲事,如果他理智一点的话。但是,他拿出怎样的理由来推却?真正的理由他怎能说出口?

何况,他多么爱她啊,她并非只有过人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慧黠更让他由衷感到她就是他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那人。多希望能一辈子与她长相守。就这样与她朝夕相对也是莫大的幸福,哪怕他不可能真正拥有她。

他的理智与他的情感反复较量,最后情感左右了他的决定,他作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

迎娶她那天,她看上去如此紧张,殊不知实际上他的紧张与惶恐犹甚于她。终于,他巧妙地利用他似真似假的调戏和她对初夜的恐惧心理将此事隐瞒下来。她真是纯洁,一年多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居然没让她生疑。

越是如此,他越爱她。

他对她有爱情、有怜惜、有愧疚,还有…欲望。他羸弱的体质剥夺了他的能力却泯灭不了他本能的欲望。这让他倍感痛苦。

多少次午夜梦回,看见她美丽的身躯就躺在自己身边,他都难以遏止从内心奔涌而出的欲望。有时,他也会亲吻她,伸手抚摸她,但想到自己终究无法给她最终的快乐,他便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卑鄙的、污秽的,痛苦之下,往往无地自容。

这些她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他是永远对她温言款款、柔情蜜意的完美丈夫,却不知在暗夜里,他活得像一只受伤的、残缺的、无助的小动物。

现在她应该知道了罢,就算还猜不到,他也不想隐瞒下去了。

他已经唤醒了她身为女人应有的欲望,而他,再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么丑陋的隐情暴露在她眼前,她会觉得他卑鄙么?无耻么?自私么?她还会一如既往地待他、爱他么?

即便仍爱,他又怎能坦然接受?

他愧对于她。他不知该如何偿还。

他打破了他们之间那恩爱和美的烟幕,他不觉得后悔,只感到悲凉。毕竟是幻境一般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消失的。

他在无边夜幕里狂奔,衣袂怒舞,猎猎。长发飘扬,把迎面而来的风声尽数撕裂。

到了宽阔的花园里,猛地看见了矗立在眼前的问星楼,便继续跑上去。跑到最高的第四层的露台上,终于再无余力,喘着气停了下来。

问星楼。今夜有风,有雨,却阴暗无星,无星可问。

雨倒不大,只一滴滴地有条不紊地漠然落下。雨点落在他脸上,他觉得跟他的心一样冰凉。

孤立片刻,他忽然冲着夜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悲鸣。

苍凉悲哀,余音久久不散。

府内的灯火就逐渐亮了起来。院落内开始喧哗。有人开门朝着问星楼跑了过来。

他呆呆站立。却已听不见楼下传来的脚步声。

最先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来的是他的父亲。他还只穿着睡衣,想是甫一听见儿子叫喊便立即起身跑了过来。

看见儿子呆滞地站着,衣衫单薄而凌乱,身体那么弱的他却袒露着胸,任凭风吹雨打,王安石不由地老泪横纵,疾步过去双手扶着他的肩问道:“雱儿,你这是怎么了?”

王雱这才渐有了意识,见是父亲,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然后他抬头看着父亲,清楚地说出一句话:“爹,您让阿荻改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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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图

王安石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儿子言辞闪烁,目中悲痛无限,他却凭着一种父子两心相连的直觉刹那间明白了儿子的悲哀。

一时茫然失措,不知是否该对儿子提出的要求表示同意。拍着儿子的肩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也悲痛得连启口说话都成了一件难以完成的事。

那是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遭遇到了世间男子最不能忍受的厄运。

是别人的诅咒还是什么过失的报应?为何不让自己一人承担而累及他心爱的儿子?

还有他的儿媳,更加无辜的阿荻,竟然在他的一手安排下成了这个悲剧的另一牺牲品。

现在如何是好?他也不知道,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王夫人却不明白其中真正原因,问丈夫儿子为何会有如此反常行为,王安石见她身体也不好,担心刺激到她,就没了勇气告诉她真相,只含糊地说想是突然中风之下引起的举止癫狂。王夫人暗自寻思,觉得儿子与媳妇久别重逢,很有可能是不知节制,导致中了“色风”,于是便对庞荻颇为不满,认为她太不稳重,明知丈夫尚在病中还毫无顾忌,重损了他的身体。

所以王夫人差人把庞荻找来,对她说:“雱儿大病未愈,为他身体着想,你们这段时间不宜共处一室。我让人把问星楼上的房间打扫干净,你先搬到那里住罢。”

庞荻心中悲苦,却也无法辩解,只得答应下来。王夫人当即令人收拾好四楼的卧室,把庞荻的东西搬了进去。

庞荻再回到与王雱所居之处,却看见那个王雱乳母之女璇玑站在门外,看见她来了便施了一礼,说:“少夫人,公子说现在想静养,请少夫人到问星楼上休息。”

“我只是想看看他。”庞荻说。

璇玑仍然不让她进去,一味说:“公子已经睡下了。”

庞荻默然。半晌才转身,独自朝问星楼走去。

一整天没见王雱的面。到了晚上,便凭栏望着他卧室的灯光,痴痴地看了良久,直至夜深。

那灯光一直未灭。庞荻越发担心起来:是否他病又加重,竟到现在还无法安睡?现在他身边有人在照顾他么?是谁在照顾他?知道他的手足容易发凉么?

终于忍不住启步下楼,往那边走去。

她不放心,她牵挂着他,她多么想念他,她要见他,像往常那样照顾他、安慰他。

刚走到门前,恰好见到一人开门出来倒水。

璇玑。她居然穿着睡衣?!

庞荻惊讶地问:“你在房内干什么?”

璇玑简单地答:“服侍公子。”

“你睡在我们房中?”

“他病得很厉害,需要人彻夜照顾。”

庞荻一把推开她疾步走入房内。

看见其中新设了一张床榻,想是璇玑用的。而王雱依然躺在他们的床上,眼睛闭着,不知是否已经入睡。

她眼圈一红,轻唤一声:“雱。”

他一动不动,全没反应。

璇玑走过来,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夜已深了,少夫人回去睡罢。我会好好照顾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