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置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然而坐上了就真的舒心吗?宝座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就万劫不复。常言道攻城容易守城难,她陪着他一路奋斗最终得偿所愿,这其中的艰苦已是非同寻常。那么这六年来,他一个人要孤单地守着这高处,又付出了多少常人不能想象的心血?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话语都太过苍白无力,从前觉得用行动来代替就好,现在她却已经不能再为他做什么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或许很艰难很辛苦,但他心里必定是甘之如饴的吧。

苏波一从安素堂出来,就四处找寻慕容八少。现如今山庄内凶险非常,她也不知道凶手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回到院落,正巧遇到玄女门那个长得挺可爱的小丫头。苏波本想跟她打个招呼的,谁知道她却冷哼了一声,目不斜视地从她旁边走了过去。

苏波摸了摸鼻子,莫非是八少得罪了她们?

回房找了一遍没见到八少,出了门看见那小丫头正爬在树上的枝头摘梅花。

呃,其实有什么误会也应该解开不是?要不以后都住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

她慢慢走到树下,为了怕惊吓她,等那小姑娘下了地才道:“小妹妹,请问你看到——”

那小丫头却一把推开她:“没看到!走开走开!”

……算了,她还是自己去找吧。

那小丫头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头对她嚷嚷道:“喂!你不要以为就你泡的茶好喝!等小桃学会了一定比你厉害!”

小桃?原来这丫头叫小桃。可是,是八少告诉她自己会泡茶的吗?但是她也没泡给八少喝过啊。

她正困惑,就听到一道清润的男声道:“小桃,不许无礼。”

不知何时有人撑着一根拐杖站在走道上,那人年约而立容貌端正,一袭青色长袍洗得有些发白。

小桃连忙飞奔过去:“哎呀,先生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苏波看着小桃飞快地跑过去扶着那人,那人的双眼一直看着前方,由始至终并未转移过视线。

原来是看不见的。听八少说他是个算命师傅,那就正常了,开天眼的仙人很多是身体上有残缺的。

她走过去,明知道那人看不见还是恭敬行了一礼:“在下苏波,见过先生了。”

那人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苏姑娘有礼。青山也见过姑娘了。”

小桃嘟着嘴道:“先生,我们去吃饭啦,别理她了。”

青山先生道:“苏姑娘可是在找慕容八少?”

“正是。”

“八少现在应该也在前厅用午膳。苏姑娘是否与我们同去?”

“也好。那就叨扰先生了。”

小桃对苏波的敌意似乎颇深,在去前厅的路上她一直很努力地挤在苏波跟青山先生之间,还时不时就偷偷拱她一下。

苏波对这种孩子气的排挤只感好笑,便不着痕迹地朝旁边让了让,跟此二人保持安全距离。

青山先生沉默寡言,苏波虽有心攀谈,但是大多被小桃岔开话题,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那小丫头对青山先生倒是与对她有天壤之别,一路小心搀扶关怀备至。

到了前厅有个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活像大白日见了鬼。

“阿苏阿苏!”慕容八少看到她犹如看到救星,“救命啊阿苏!”

苏波还在诧异,便见从厅内又冲出来一人,口中叫道:“小亲亲!我的心甘肉疙瘩!”

一看到那个人的脸,再听到这声称呼,慕容八少俯身一阵狂吐。

苏波连忙抓住那人的胳膊,昨晚是远处看,现在近距离清晰一看——简直鬼斧神工!连她都很有一番呕吐的冲动了。

那人一手被她抓着,还拼命挣扎着对她身后的慕容八少伸出另一只魔爪:“慕容小哥哥!你抱抱涵玉嘛,亲亲涵玉嘛。”

苏波跟慕容八少同时想到,涵玉这名字用在她身上真是暴殄天物啊。

慕容八少边吐边哭:“阿苏你千万要挡住她啊!你要是失守我就死给你看!”

苏波被那个涵玉像八角章鱼一样死命缠着,视线却无意间正对着她耳垂——这个人没有耳洞。

大凡女子大都是有耳洞的,自己女扮男装多年,也是后来耳洞才渐渐长合。但是非常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够看到痕迹。

她眯起眼,这女人竟然完全没有耳洞。

她深吸口气,目光缓缓从那人的耳朵移到她那张惊天地泣鬼神的脸上,能丑成这样真的非常不容易了,丑成这样还有勇气出来吓人就更不容易了。

记得有个精通易容的家伙曾说过,要想将一个人易容成所有人都认不出来的样子,最好是让别人连再看他一眼确认真假的勇气都没有。

而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耳洞这种东西,因为他本就可男可女,忽男忽女。

耳边是那个涵玉的穿脑魔音和慕容八少的鬼哭狼嚎,苏波又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笑咪咪看好戏的小桃和一脸无奈的青山先生,半晌抬手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要命!这丫头怎么竟给她惹麻烦!现在山庄内这番光景,要她贴身保护慕容八少还行,但是要同时保护这么多人她实在分 身乏术啊!看来,还是只有尽快找出真凶才是解决之道。

凶杀(四)

关键时刻还得采取非常手段。涵玉被苏波点了全身穴道丢在床上,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苏波朝她笑了笑:“别瞪了,你嘴巴还能动,饿不死的。”

慕容八少抗议:“为什么要我跟她待在一个房间!”

苏波看他一眼,笑得相当和气:“八少是想自由自在地待在这里呢,还是想像某人一样被迫待在这里?”这个某人自然指的就是涵玉。

慕容八少顿时噤声。

她先威吓再劝诱:“青山先生双目不能视物,小桃姑娘又年岁尚轻,若是凶手突袭,他们怎么抵挡得了?八少连这点侠义之心都没有?”

慕容八少一激就上钩:“开什么玩笑!我这人最有侠义之心了!他们就包在我身上了!”

苏波走到门口,青山先生忽然起身道:“苏姑娘,万事当心。”

她回首,淡淡一笑:“先生放心,苏波与人尚有约定,定会留着性命回去见他。”

她出了门,青山先生还是静默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眉间若有忧愁。

小桃忍不住道:“卿哥哥你别担心,那个讨厌姐姐身上有玄火仙丹护体,她不会有事的。”

慕容八少困惑看来:“卿哥哥?玄火仙丹?讨厌姐姐是阿苏吗?”

小桃瞪他一眼:“喝你的茶。”

哇呀,这小丫头年纪不大气势倒挺强啊。

他摞了摞袖子,力图先从气场上压倒对方:“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这么跟我说话!”

小桃做了个鬼脸:“你是慕容家傻傻的大哥哥,以大欺小,羞羞羞!”

……呜呜呜,是谁欺负谁啊。

青山先生叹口气道:“小桃,你去解了十七的穴道吧。”

“好。”

慕容八少掏了掏耳朵。他是不是听错了?他似乎仿佛好像大概也许……十七?

慕容十七一能动弹立马大叫:“霍霍你干嘛拆穿我!”

“阿苏已经看穿,再装下去有何意思?”

慕容十七惊讶道:“苏波看出来了!怎么可能?那她干嘛点我穴道?”

“阿苏是知道你玩心太重,担心你在这山庄中四处招摇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才点你穴道。我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看穿的,但是她若非看穿,怎么会点你穴道,还强要慕容八少留在此处。她这人素来心善,你想要伪装,她便装作不知而已。”

慕容十七瞠目结舌:“你是她肚子里的虫吗……”说得跟亲眼看到一样。

霍思卿摇头:“十七,我知道你是想来武林大会凑热闹。但现在事非突然,虽然凶手的目标应该不是我们,但是倘若你到处乱跑不小心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到时候恐怕就没人可以保得住你了。我虽解了你穴道,但你若还想留着这条命日后出去胡作非为,这几日就听阿苏的话乖乖待在房里。”

“哦……”慕容十七腹诽,什么胡作非为,她是闯荡!游历!

慕容十七是存了来玩的心,他却是因为心有不安,太过担心阿苏才来。因为不想成为她的负担,所以想要对她隐藏自己的身份,但是阿苏这么聪明,原来到底还是瞒不住的。不过如今有一点好处是,凶手要杀的目标应该是确定的,只要按兵不动,明哲保身还是没问题。

震西镖局的赵顶天,峨眉派的明镜师太,他不认为会有这样的巧合,这两者之间必定是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的。

小桃忽然道:“慕容家的傻哥哥,你没事吧?”怎么跟被雷劈了一样。

慕容十七跳起来,糟了!她都忘了这码子事了。

耳边只听到她家八哥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慕容十七!!你敢耍我!你死定了!!”

啊啊啊啊!霍霍救命啊!小桃救命啊!十三姐救命啊!

入夜子时在安素堂有一场峨眉派为明镜师太举办的小型法会。出家人信天道轮回,不设灵堂,不披麻戴孝,只诵经超度引导亡灵早登极乐。庄中各门各派来送别师太的不少,少林的空见大师也到场了。震西镖局的人站在最角落里,苏波看赵芙蓉沉默不语眼神涣散,与先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人在大难之后总是会有所改变,不管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佛音绕耳不绝。她再听了一阵,起步慢慢踱到屋外回廊。

夜凉似水,银月如钩。

江湖多纷争残杀不断,月缺了还会再圆,却不知今日与你共望明月之人,又能够再陪你几个月圆月缺?

有人站在她身侧,与她一道望着夜空。

静默半晌,她先开口道:“江盟主可信这世上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江傲炎闻言不由一笑:“这江湖中大概人人都只信自己手上的刀剑。不过,我倒希望是有那些神鬼之事的,若师太能够显灵告知凶手是谁,江某就不会这般头痛了。”

她侧身倚在梁柱上,目光落于他半边侧脸,不禁想到当日静安寺中,那蓝衣的小公子跟她说,你就算不信鬼神之说,在这鬼神之地也不要口出狂言啊。

自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之后,向皖清不信天不信命,不信神不信鬼,只相信自己。枉死的四十六条向家冤魂不可能报仇,能报仇的只有活着的人。这江湖之上腥风血雨妖魔横行,除了杀戮早就再无信仰。

他们这些人,还分什么善与恶,正与邪,忠与奸,反正早晚是会在地狱相见的。

不过,下不下地狱又如何?她举手朝着夜空,眼眸微讽,一点一点握拢掌中月。

“众生芸芸,神佛兼顾不暇,与其等天渡人,不若人渡自己。”

苏波没听完佛会就跟江傲炎告辞出来,连续两夜都发生命案,她寻思着凶手很有可能今晚继续动手。现在自己是毫无头绪,在山中内漫无目的转悠虽然是个笨方法,但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了。

待行到山庄西南一角的竹林边,这处有个天然的湖。据说旭日山庄当年建庄之时选择此处也与这处天然的湖泊有关。那些风水之类的她不懂,不过,三更半夜湖上竟然有条小船?

她心下诧异,不由走近了细看。那小船正在湖中心,苏波眼力甚好,可以看清楚此时船上是坐着一个人的,而且看衣着是个女人。

是庄中的女眷吗?不管是谁,连续发生了两起命案,她此时此刻独自在这处划船实在很诡异。

苏波心中暗自警惕,正欲提衣踏水上船一看,那舟上之人却像是与她心意相通,慢慢将那船划了过来。

等到那船靠近岸边约十丈左右,她终于看清船上那女子。

苏波惊得后退一步。

那女子清眸顾盼,盈盈而望。半晌嫣然一笑道:“苏姑娘,何不上船一叙?”

只这一笑,灿若春华皎如秋月,便胜过人间万千绝色。

执念成魔

眼前这一幕诡谲至极,眼前这一人高深莫测,但她若胆怯迟疑半分,也就不是苏波了。

苏波上了船,她功力深厚踏水无痕,从上船到落坐,小船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那人赞道:“苏姑娘果然不俗。”抬手将桌上两尊酒杯都倒满,对她微笑道,“苏姑娘可任选一杯。”苏波未动,语气平淡拒绝道:“就算与唐门少主共用一杯,苏波也没这胆子。”

眼前这绝世的翩翩佳人,俨然便是当今唐门少主,江湖第一美男子唐清澜。

唐门用毒手法千奇百怪防不胜防,便是她身边这人,这水,这风,都可能已暗藏剧毒。越是美丽的东西越危险,她又怎么敢喝“她”倒的酒。

唐清澜对她的拒绝倒也不以为意,只自己端起酒杯小啜了一口,眉目舒展笑道:“果然是好酒。只可惜苏姑娘没福气,品尝不到这顶尖的竹叶青了。”

苏波道:“原来是鼎鼎大名汾阳杏花村的竹叶青酒,苏某确是没福,但是喝不到,能够闻一闻也好。”

唐清澜闻言笑道:“苏姑娘又岂知这酒香中是否有毒呢?”苏波面上神色不变,黑眸却迅速掠过一丝戒备。唐清澜须臾又闲闲笑道,“苏姑娘不必运功相抵,这酒并非汾阳杏花村的竹叶青,乃是依我唐门秘方用十条剧毒养成的竹叶青蛇所酿制,酒虽是剧毒,酒香却与人无碍。”

苏波一时无言。如果自己刚才喝了,现在大概已经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这个人的神态举止却又好像完全没想要毒害她,仅仅是在邀她共赏美酒一样。

“如今山庄内不太平,唐门少主还是当心些好,夜半独行很不安全。”

她这话原本有些试探的意思,唐门少主的回复却不在她任何一个揣测之内,让她心头一震。

“唐某没有去安素堂为明镜师太送别,因为心里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双目深思望着她,“苏姑娘觉得,师太圆寂是好还是坏呢?对于我们这些红尘中人来说,自然是坏的。但是或许抛了这俗世皮囊,她正可以早日得道飞升。其实生生死死,到底是悲是喜,是终结是开始,是眷念不舍还是欢欣解脱,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苏波脑中第一反应竟是深切认同,没错,当日坠崖之时,她心中确实是觉得解脱的。时光荏苒,每个人心中的感受都会变化,又何况是不同的人之间?

不过她的心思很快又放回面前这人身上,他竟心存了这样的想法,莫非……

唐清澜这个人当真是非常聪明,他似乎总是能够猜到别人正在想什么或者下一步会想什么。

此时他便悠悠道:“唐某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除了你自己没有人知道生死对于你的意义,所以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因此,若非一个人自己开口要死,唐某绝不会杀他。同样地,若非一个人自己开口要生,唐某也绝不会救他。”

那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自己当然不想死,难道不杀?又或者一个好人已经伤重得无法开口,难道不救?

她心里这么想,却并未说出来与他争论。

或许她说了,他会说,你又如何知道那个大恶人是否真的是十恶不赦,那个好人又难保不是道貌岸然?

这世上的道理有千千万万,你今日听了一个觉得有理,明日听了相反的一个又会觉得有理。

有的人固守成见,有的人容纳百川心胸日见开阔,有的人朝秦暮楚早被这花花世界搞晕了眼迷昏了心。

最可怕的是一类人,他们已经对于外界毫无感应,心中只有执念,越行越偏直至癫狂成魔。

她看着月光下那“女子打扮”的人喉间明显只属于男人的特征,——她会不会正遇上了这样一个人?

苏波斟酌了良久才开口道:“算来唐少主也曾经救过苏波两次,若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苏波能帮得上的一定会尽力。”

唐清澜面上神色似乎是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苏姑娘多想了,只要唐某有心,无不可言,无不敢言。”

那……“苏某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类男子是不愿意生作男子的……”这话题于她也尴尬。她也只是听十一少爷偶然提过男身女心,断袖之癖。

唐清澜很快道:“唐某不喜欢男人。”她尚未及思索,又听他接着道:“也不喜欢女人。”

苏波闻言不由震惊。她凝神看月下那人,若是倾国倾城可以用在男子身上,他一定当之无愧。

这种美,其实已经美得超越性别,难辨男女了。

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是因为自己本身已经太美所以无法再看上俗尘之人,还是……

她心中此时想到一个很久远的回忆,久远到几乎快要遗忘。如果不是再遇到这个人,自己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