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波也道：“谢夫人好意了，不过昨日我刚在城中逛过。”
梁灵秀也不勉强：“既然如此，那灵秀就先告辞了。改日有空再与苏姑娘和若玫妹妹喝茶。”
等她身影走远，苏波还一直盯着她离去的方向。
直到慕容决蹬蹬蹬跑回来，口中叫道：“阿苏阿苏，刚才那个美女是谁啊！”
江若玫笑道：“那是我四嫂。”
“四嫂？那就是……江盟主的夫人？”汗，他摸摸脸，以后还是别对此人流哈喇子了，江傲炎他可得罪不起。
“对了阿苏，给我们帮个忙——哎！阿苏！回神！苏！波！”
“啊？”
慕容决怒道：“你想什么呢！”
“哦，没事。你说什么？”
“我说——不对不对，你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老是发呆？”
“我在想……”她端起桌上的茶杯，淡淡饮了一口道，“一个人如果满脑子算计，那必定很累。有的人天生喜欢算计，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如果是为了不得已的原因而变成这样一个人，那她必定活得很不开心。如果这条路还是她自己选的，那必定是不开心中的不开心。”
梁灵秀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表面是在道谢，实则暗含两个重点，一是江傲炎对她“只是”感激，二是自己“才是”小安的娘，换句话说，才是江傲炎的夫人，这旭日山庄的女主人。
她会这样说其实也没错。江若玫对于江傲炎准许她与小安亲近都有误会，何况他正牌的夫人？再者，楚梦诗死了这么多年，江傲炎却一直不将梁灵秀扶正，她自己也一直没有子嗣，不管这是天意还是有人特意为之，她的心里必定会感到不安。因为不安，所以对于任何外来的有可能构成威胁的人或者事都会特别敏感。
她本不应该觉得奇怪的，但是还是在她开口说那话的时候微微怔忡了下。六年了，自己在慕容山庄几乎快要忘记这样尔虞我诈话里有话的感觉，当年那个纯真的少女却已经在这山庄中一步一步变成了当初的自己。如果……当年如愿的是她，是她嫁给了江傲炎，成为了这旭日山庄的女主人，那么结果会有所不同吗？
答案是：不会。
作为江湖第一大庄的夫人，作为武林盟主的妻子，她必须端庄贤慧温柔明理。
作为江傲炎的娘子，她必须足够忍耐足够豁达足够体贴足够谦卑。
她曾经因为贪恋那样的温暖，而像飞蛾扑火一样至死不悔。可是多年之后回头再看，才清楚地明白，当年的小公子，早已经在那场惨绝人寰的谋杀之后，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江家第四子傲炎，立志成为武林盟主，阴狠腹黑，多疑冷漠。他早已经连自己都温暖不了，即使吸收了身边所有人的热与爱，从她到楚梦诗到梁灵秀，却完全都无法再回馈信任和感情。
楚梦诗投胎了一个好人家，所以江傲炎娶她；梁灵秀有个好爷爷，所以也可以嫁给他。当年的自己，从来没恨过她们，但是不是不嫉妒的。总有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那些你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可是，原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等到现在回头再看当年羡慕的那人，已经只剩下怜悯和庆幸了。
永远无法走近的丈夫，高处不胜寒的地位，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若给你这些，你愿意拿慕容山庄的无拘无束欢声笑语去换吗？
原来，不仅仅他们回不去了，就算能回去，她也已经不愿意再回去了。
“八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让你给我们帮个忙。”她说了一堆如果，开心，必定，自己是一个字都没听懂，真悲剧啊。
“好啊，帮什么忙？”
“你看你看，现在都没风！纸鸢都飞不起来！我跟小安急死了！”
“……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赶紧地弄点风出来啊！”
静默片刻，“八少，我不是道士。”不会开坛作法……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你就算是那也得是道姑啊！啊啊，扯远了，我是说，你不是内功深厚吗？你就站在这边发功，然后一掌接一掌这样打，我们就借着你的掌风放纸鸢！”
“……”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慕容八少真他□是个天才！
凶杀（三）
慕容八少前一刻还在抱怨无风，下一刻就突然风云变天狂风大作。几人连忙收拾了东西跑到走廊下。慕容八少边抱胸边跳脚，抱怨道：“这什么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
那雨却一直迟迟未下。苏波站在走廊下，望着这倾压在旭日山庄顶空黑压压的一大片阴云，心中陡然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下午无事四处转悠了下，赵顶天的尸首已经被移到了山庄后的大堂，由兰月堂的堂主亲自看管，没有盟主的指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尸体。其实这山庄众人现在的想法大抵是相同的，旭日山庄防守严备，凶手十之八九是内部的人。只是不知道，赵顶天平时都与何人结过怨？可惜她跟震西镖局的人尚有仇怨在身，是绝无可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了。
如果能找个人帮忙去问问……她很快想到一个人选，随即又否决掉了。若是那人知道自己将他妹妹牵扯进来，还不当场动怒。
经过庄中前院的小径时，却正巧碰到了江若玫。她眼圈红红的，看到她连忙抹了抹眼睛，勉强挤出点笑道：“苏姐姐。”
苏波讶道：“九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江若玫道：“没什么。只是……只是我先前听说了赵镖头的事，所以就想去探望一下赵姑娘……”
苏波了然，眉头微皱带点不悦：“她骂你了？”
江若玫慌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她好可怜，跟我一样自幼没了娘，现在又没了爹，幸好我还有个哥哥，可是她却只剩下一个人了……”她说着说着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苏波被她说得心里也有些愧疚。她其实真不是很喜欢那个蛮不讲理的赵大小姐，不过听江若玫这一说又觉得那人可怜。有一刻，自己想到的并不是爹娘过世的场景，而是漫天飞絮中某一道孤单寂寥的背影。其实自己也曾无数次地在心中想过：若是那一日庵堂惨案，自己可以早一刻到，是不是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赵顶天虽然不是她杀的，但或许他的死也与她有一点关系。如果自己能做些什么，不妨就为他做些什么。
她想到这里问江若玫道：“对了九小姐，你可曾听赵姑娘说她爹有何仇人？”
江若玫闻言似乎吓了一跳，跟着面色便有些尴尬。
苏波自然明白：“我是说除了我跟八少之外。”
“赵镖头跟峨眉的明镜师太有些少为人知的私人恩怨。”身后忽然有一道男声代替江若玫答道。
江若玫一见来人立刻哽咽扑进他怀里：“四哥！”
江傲炎搂紧她，无声地给予安慰。
苏波闻言倒也不奇怪，不是修佛就四大皆空无欲无求的，这些所谓的出家人，要真是看破红尘俗物就不会整天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了。
“不知道师太与总镖头有何仇怨？”
江傲炎一听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便道：“是有些仇怨，但并未到需要杀人的地步。这事说是少为人知，其实江湖上各大门派大都了解一些。当年师太的首席大弟子慧音师傅曾在洛阳跟赵姑娘发生过口角，双方动手结果是两败俱伤。慧音师傅被赵姑娘砍了一条手臂，赵姑娘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苏波不由讽笑道：“赵芙蓉武功委实不错，能跟慧音师傅打个两败俱伤想必也是有人一直相让的结果。”
人家一直相让，她却步步紧逼，最后还活生生砍下人家一条胳膊来，她苏波要是峨眉派也绝咽不下这口气了。
“不过即便如此，师太就算要报复，杀的人也应该是赵芙蓉才对。”
江傲炎摇头道：“此事尚未了结。因为赵姑娘受伤严重，赵总镖头勃然大怒，当下率领一批部众打上了峨眉山欲讨个公道，两派人马在峨眉山上厮杀起来，最后还是当时的左盟主出面调停，双方才勉强休手罢战。但是这梁子从此也算是结下了。这次武林大会，我还特地将两派分在东西两个院落，就是希望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争端。”
苏波真是服了这赵家父女，恶人先告状这个词简直就是为此二人而创造。赵芙蓉在外头整日惹是生非，赵顶天非但不加以劝阻，反而还时时在背后添柴煽火，呐喊助威。
他倒是成功地将自己的女儿培养成了个小霸王，但是有没有想过，若他有一日遭遇不测，赵芙蓉没了靠山，依她的性子还怎么活下去？
江傲炎面有戚戚焉，约莫是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看盟主神色，这个凶手使用的并不是哪家成名的绝技，所以看不出来路。”这原也是正常的，若那人真是现在庄中的人，怎么可能会让人有迹可寻。不过问题也出在这里，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独有的武功路数，想要隐藏倒也不难，但是要跟赵顶天这样的高手过招，若非本门绝学，到底是怎么取胜的？
难道那个凶手并不是庄中各门各派的。或者，她脑中灵光一闪：“用的是毒？”
江傲炎却慢慢摇头：“是一掌。而且是一掌毙命。”
以赵顶天的功力，竟然有人可以将他一掌毙命？！
江傲炎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神色：“江某也觉得很难想象。所以这个消息暂时在庄内是封锁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她立即保证：“江盟主放心，苏某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他笑了笑道：“我自然放心苏姑娘，否则也不会将此事告知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苏姑娘帮忙，虽然峨眉派的可能性不太，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众位师太就住在苏姑娘左边的院落，江某想请苏姑娘平日里稍加留意。”
苏波点头：“没问题，苏某也正想为赵镖头尽一份心意。”
旭日山庄的客房分为东西两处大院落，每个大院落之中又各有多处小院落。如此设计是为了给客人足够的清净空间。此次武林大会一般大点的门派会有独立的院落，小些的则会两派合住一处。峨眉派乃是与武当少林并列的三大悠久门派，此三派都有自己的独立院落。峨嵋住在梅院，苏波和慕容八少就住在她们隔壁的竹院。
苏波打算等夜深了再探峨眉派，所以就先回了自己的院落。
一进院门，就看到院中石桌边坐了三个人，团团围着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此时已过黄昏，夜幕微临，不过她因为练武及多年的训练所以于黑夜视物与白日并无分别。那三个人中有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年约二八，明眸皓齿清灵动人，另一个……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啊，饶她向来不以貌取人，也有股立刻转眼不愿再看的冲动。第三个人背对着她看不见脸，但看身影应该是个男子无异。
是新来的住户？她与八少就两个人，这院中自然还会再分配进一个门派来。不知道这三人是何门何派的。
苏波经过慕容八少的门口时，门忽然打开，跟着从里面伸出来一只手猛将她拉了进去。
慕容八少合上门，整个人斜靠在门板上剧烈喘气。
“八少？！”怎么他神色这么惊恐？
慕容八连忙上前一把捂住她嘴，急得是横眉竖眼，用口型说道：“轻，点，声。”
苏波连忙点头，他这才松开她。
她压低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八少指指房门：“那个恐怖的女人还在吗？？”
苏波恍然道：“如果你说的是那个非常丑的女人的话，还在。”
慕容八少立刻抓狂：“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他忽然坚定道，“不行！我要去找江盟主换个住处！”
苏波摇头，不以为然道：“至于吗？嫌人家丑你可以不看啊。”
“不是这个问题！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慕容八少瞪她一眼，迟疑片刻，气急败坏叫道，“那女人看上我了！”
苏波正在喝水，闻言一口都喷出来。
“咳咳咳……你说什么？……”她没听错吧？
慕容八少瞪她一眼，俊脸黑得快成炭了。
“呃……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恭喜恭喜，慕容庄主要是知道这事得开心死了。”她话音未落就被某人扑上来掐住脖子，“你还说你还说！你还幸灾乐祸是不是！我跟你拼了！”
“有……话……好……说……”她拼了全力才拉开凶残的某人，“话又说回来她们是什么人？”
不提而已，一提慕容决更气：“玄女门的人！”
玄女门？她忍俊不禁：“先前还说要让小安给安排，没想到江盟主倒是跟我们心意相通啊。左峨眉右玄女，可真是啥好处都让你占齐了！”
慕容八少嘿嘿冷笑两声，手指关节捏出咯吱作响的声音。
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还是懂得，她连忙敛容恢复正经道，“看样子她们是今天刚到山庄的，那应该跟赵顶天的死没有关系了。对了，玄女门跟峨眉派一样只收女门人，为何刚才我还看见一个男人？”
慕容八少说道：“那是那个又丑又恐怖的疯婆子在路上招的算命师父。我看十有八九也是个疯子！”
苏波看他一脸郁闷得随时都会杀人的样子，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别愁眉苦脸了。若实在不行，明日去跟江盟主说换个院落便是了。”搞不好就是他自作多情，人家斗鸡眼他当对他抛媚眼，人家嘴巴咧了点他当对他勾魂笑。
慕容八少咬牙切齿：“换！一定得换！”
三更时分，苏波夜谈峨眉派。翻进梅园，她先从右起第一间厢房找起，其实她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但如果真是峨眉派的人杀的人，或许会留下一些什么线索在身上也说不定。
等到了第四间厢房前，她始觉有些不对劲。空气中隐隐嗅到有丝血腥味。
苏波停顿了一刻，再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推开第五间厢房的门。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出事了！她刚想找火折子，屋外正好一道惊雷，照得整个房间亮堂如白日。
明镜师太趴在屋子的正中央，双眼睁得快要爆出来，死死盯着苏波站立的方向。有鲜血从她嘴角一直流出来。
苏波深吸口气，连忙蹲下探她鼻息。果然已经没气了。
想起白天江傲炎说的话，苏波一把撕开她胸前衣衫——一道鲜红的掌印正正印在她心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伤口，那掌印就好似一朵鲜艳绽放的红花，比火焰更热烈更鲜红。
与赵顶天一模一样，一掌毙命。
半晌，又一道闪电，正照着屋内苏波凝重的面色和明镜师太死不瞑目的惨象。
惊雷之后，积蓄了一天的瓢泼大雨终于倾斜而下。
苏波静默半晌，伸手慢慢阖上明镜师太双目。
这道掌纹，江傲炎不认识，庄中或许无一人认识，她却认识。
樊火烈焰，噬心蚀心，鬼魍一出，阎王索命。
当年曾经造成整个武林恐慌的西域魔教鬼魍绝世秘籍，令中原武林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鬼魍神功，第十层。
鬼魍被破教之后，秘籍一直不知所踪。后来她才知道，秘籍早在当年攻陷鬼魍之时就被当时的武林盟主左千秋收入囊中。后来她之所以要在一切时机都还未成熟之前，不惜使用逆天大法也要与左千秋同归于尽，就是因为她知道一旦等左千秋练成第十层神功大成，自己再想杀他就难如登天了。
一年前昔日的鬼魍教主之子曾经试图颠覆中原武林，当时他从头到尾都未使用过鬼魍神功，随后也被击败，他亦已信守承诺带着族人远走塞外承诺终生不回。
左千秋死后，他手中的秘籍到底落入了谁人手中，如今鬼魍神功重现此处，又到底代表了什么含义？
玄女门人
她半夜三更待在梅园，若被人发现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苏波考虑到这一层便尽速离去。回屋后也是一夜无眠，一直静坐到天明。用过早膳之后有人来找，说是江盟主请她往安素堂一趟。
安素堂便是之前安放赵顶天尸首的地方，如今已是第二具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具，第四具。
“是今天早上慧贤师傅入房清扫时发现尸体的。”身后一声叹息。她拉上白布盖住那人面容。
既然人已经在这里了，“江盟主，我可以看一下赵总镖头的尸体吗？”
“苏姑娘请便。”
她拉开白布，果然是同样一道掌印，艳红如血。
鬼魍神功到底在何人手中？又为何要杀这二人？
心里有太多谜团，她盯着眼前的掌印出神，身后的人也盯着她，没有放过她面上任何一点表情。
苏波起身回头，正对上那人探寻的目光，心下不由一惊。
江傲炎平和道：“江某无知，一直看不出这道掌印来历。但也觉得此掌非同寻常必有来头。苏姑娘见多识广，不知可曾见过此掌法？”
苏波摇头：“闻所未闻。此事确是非常棘手。”这个时刻如果坦白自己认识鬼魍神功，无疑就是将所有怀疑的矛头都引过来。
“……是吗。”他慢慢吸进一口气，原来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屏住了呼吸在等她回答。若她认识……若她认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可以认出来？
那种紧张而又期待的感觉落空，心里却不由好笑。以寒烟的聪明机智，就算此刻在场也绝不会承认认识鬼魍神功的。他也不想她在别人面前承认，毕竟那样对她太危险。
她一向很聪明，很懂得自保。这样很好，寒烟，在我找到你之前，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苏波看他一时神色飘忽，还以为他在想这件案子，便开口道：“江盟主，此人武功高深莫测，而且也不知道行凶目的。我看还是给大家提个醒，从今日开始一切都要万分小心，最好不要落单行动。”
“苏姑娘所言甚是。”江傲炎点头，目光慢慢落回一旁的明镜师太身上，良久上前对她尸身一揖：“江傲炎无能，才会让师太也遭歹人所害。但我今日在此发誓，不管有多艰难都定要查出那凶手，替师太跟总镖头讨个公道！”
他言辞愤怒悲切，眉眼之间也是一片疲惫之色，让她心下不由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