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换感激得泪眼汪汪。
昆爷又吃了一块桂花糕,笑着端详霍安,“今日天气好,陪我这老头子练两手如何?”
啊啊啊,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找霍安练啊?
苏换正腹诽,白庆薰笑眯眯说,“打打杀杀的太不风雅了,我有上好的碧螺春,不比顾渚紫笋差。小四,换换口味如何?”
热热闹闹吃过午饭,又喝了两壶茶,说了些闲话,霍安便带着苏换告辞了。
临行前,苏换热情地对白庆薰说,“白大哥,下次你来保宁时,一定要来我家做客,我烧些好菜给你们吃。”
白庆薰赶紧说,“我喜欢吃葱烧鲥鱼和黄焖小羊排。”
白春也赶紧说,“我喜欢吃葫芦鸡和青笋烧肉。”
苏换笑眯眯地点点头。这个白春,真是跟着他这少爷有样学样,主仆二人欢快得很。
离开怡园后,二人捡了安静的巷子,慢慢走着回去,苏换看看西落的日头,扭着霍安的手撒娇,“你们昨晚在哪里吃的糖水,我也要吃。”
霍安带她穿过前门大街,去找到那处巷子口,却发现因为天色尚早,甜婆婆还没出来摆摊。
两人于是找地方吃了晚饭,见着天色渐渐黯了,又走去那巷子看。他们运气好,走去时,甜婆婆正好推了小木车过来,开始摆桌子凳子做甜水。
苏换兴致勃勃地要了一个银耳雪梨糖水,霍安陪着她,随意要了一个红豆糖水。两人坐在小桌子旁,耐心等甜婆婆煮糖水。
苏换撑腮坐在霍安对面,絮絮说,“东阳城也有家出名的糖水铺,叫做陈记糖水铺,我大哥最喜欢吃那家的鸡蛋腐竹糖…”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目光直愣愣看向霍安身后,“霍安…”
霍安顺着她目光,转头看去,巷子口并没人路过。
苏换说,“我刚才看见一个人跑过去,好像还背着一个人。”
霍安微皱眉。
苏换说,“我觉得,好像是那个叫永荣的。”
霍安闻言站起来,转身走到巷子口去看。苏换也赶紧跟过去,站在他身旁看,一边看一边说,“我听蛐蛐说,永荣有个生病的阿婆…”
她蓦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方才就是背着一个老婆婆。”
霍安想了一下,走过去付了糖水钱,拉了苏换走。
苏换懂他的意思,点点头道,“嗯,我们该去看看,那个永荣人不错的。”她又惦记糖水,转头对甜婆婆喊,“阿婆,待会儿我们还过来喝糖水的,记得多些雪梨少些糖。”
甜婆婆哎了一声。
走出巷子口,就是前门大街。苏换记得那日永荣去抓药的药铺,带着霍安找了过去,一走进药堂,却见一个男子正揪着那老郎中衣襟拼命摇晃,“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给不起银子?”
果然是永荣。
可怜的白胡子老郎中被他摇晃得站立不稳,粗着脖子喘着气喊,“我真没法…大罗神仙都没法…银子多也没法,你…你要不信就另请高明吧…”
霍安赶紧走过去扯永荣。
彼时的永荣,跟苏换前两次见过的永荣都不一样,他不腼腆他不沉静,他满脸是汗,十分暴躁,头发乱得像草,双眼布满血丝,恶狠狠瞪着那老郎中,像一只要吃人的野兽。
苏换有些担心,迟疑地喊,“永…永荣?”
永荣怔了怔,转过头去,看见她,手下一顿,又看见身后拉他的霍安,猛一松手,推开霍安,颓然后退一步。
老郎中被他猛然一放,往后趔趄了几步,靠在药柜上大口大口喘气。
一个小药童从一面屏风后跑出来,冲那老郎中喊,“师傅师傅,那个阿婆醒了。”
永荣一听,两眼一亮,转身就往屏风后跑。
小药童跑过来帮老郎中抚胸,“师傅您没事吧?”
老郎中摆摆手,叹口气。
苏换走过去问,“老先生,他阿婆怎么了?”
老郎中又叹口气,“他那阿婆,大限快要到了。”
苏换小心翼翼问,“老先生,就没有办法了么?”
老郎中摇摇头,“他那阿婆是长年经月的寒症,年纪又大了,如今已在咯黑血了,实在没什么办法了。我方才不过是将实情告诉他,让他将阿婆带回家去,顺着她心意,做些她爱吃的,想来也不过熬半个月。”
苏换默然,去看霍安,霍安拉了她往屏风后走。
转过屏风,后面是厢房,几排红架子靠墙而立,密密麻麻排放着药盒子,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灯如豆。
一个白发老妪躺在床上,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裤,两颊微陷,半睁着眼,虽没有什么神光,但面容安详,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拍床板,“阿荣,我们回家去吧。”
永荣垂头坐在床边,低低嗯了一声。
苏换觉得霍安抓住她的手,越来越紧。她转头去看他,只见他眸子很黑,有深暗隐晦的悲伤。
永荣背着他昏昏欲睡的阿婆在前面走,霍安和苏换默然跟在后面。
走到一处巷子时,永荣转过身来,眼睛看着地面,哑声道,“你们回去吧。我很好。”
霍安点点头,拉着苏换站住了。
永荣转过身,背着他阿婆走进巷子里。夜色正黯,有户人家的门前屋檐下,挑起一只半新不旧的红灯笼,发出一团晕光,巷子很深,夜风吹来,苏换听得永荣阿婆断断续续的声音,“阿荣…阿婆想吃家乡的…白糖糕…”
苏换觉得鼻子有点酸,紧紧依偎着霍安。
这一晚,霍安都很静默。
苏换习惯他没有声音,但不习惯他如此表情静默,在黑暗里去抱他,“霍安你怎么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想你娘了啊?”
屋子里一片沉寂。
忽然霍安翻身起来,点了灯,靠在床头,拿过木牌慢慢写:“我十五岁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娘生病了,说想吃黄羊肉煨的汤,我独自进了山,翻山越岭才找到一只黄羊。”
苏换撑起身来看,没说话。
霍安抹了字又写:“她在村南边那棵老疙瘩树下等我,看着精神很好。她说,阿安,娘放心了。我们晚上吃了黄羊肉汤,其实她只喝了一点。第二日早上我去敲她的门,她已经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苏换实在没想到,霍安的娘亲走得如此突然,一句话也没留给他。她的娘亲在她十二岁那年离开,但离开前缱绻病榻许久,长日拉着她手说话,以致于她娘亲离开时,她虽然悲伤,但是平静,因为所有人都说,她娘亲是要死的。
所以同是亲人离逝,她是有准备的,而霍安是毫无准备的,他甚至以为,他的娘亲越来越好了,和他说话,一起喝汤,结果第二日,就天人永隔。
苏换靠在他肩头上,去摩挲他的手指,“霍安,别难过了,以后我陪着你。”
霍安摸摸她头发,又写:“其实我觉得,她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但她不说。”
苏换抬头看他,“为什么?”
霍安摇摇头。
苏换沉默了片刻,问,“对了,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你爹呐?”
霍安抹了字写:“我娘说,我父亲是个普通农人,被征去打仗,就再也没回来。我七岁以前的记忆很模糊,老是想不起我父亲的模样,那时偶尔做梦会梦见他,他很高,喜欢单手提起我坐在他肩头上,但是面目却总是看不清。”
苏换咬着手指尖说,“小孩子嘛,自然记不清楚。我听花穗说,你七岁时和你娘到的桃花村,那之前你们住哪里啊?”
霍安摇摇头。
苏换说,“哦对对对,你记不大清了。”
她想了想,吞吞吐吐道,“你十岁时,生了什么病啊?”
但霍安垂下眼皮,静默地放好木牌和炭条,吹了灯,搂着她睡觉。
苏换在黑暗里想,他不爱说就不说吧,反正她是不会嫌弃他是哑巴的。
第二日早晨,霍安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苏换也活泼起来,毕竟人的离逝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还是别人的亲人。
吃早饭时,蔡襄居然从外面回来了。
苏换想,这个蔡襄,昨晚又去金玉楼鬼混了。
他打个呵欠,对霍安说,“吃过饭你跟我去堂子里,这次走马,永荣不去了,他阿婆不太好,怕是要离开了。永荣负责的事,就交给你了,不明白的就问我,问阿丘也可以。”
霍安点点头。
蛐蛐正喝粥,闻言手里勺子一抖,抬头看蔡襄,“永荣哥的阿婆不好了?”
蔡襄说,“昨晚又咯血了。”
蛐蛐垂下头去。
蔡襄拍拍他,“待会儿你和卯伯先去看看,我今日忙,改日再去看他。”
蛐蛐点点头。
蔡襄于是绕过厅堂,回自己房间去换身衣服。
苏换悄声和霍安说,“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霍安点点头。
吃过饭,霍安跟着蔡襄走了。
蛐蛐没有往日活蹦乱跳,覃婶收捡了些东西,让他提着,好和卯伯一起去探永荣的阿婆。
苏换喊住蛐蛐,“蛐蛐,你们老家是哪里的?”
蛐蛐说,“迟州。”
苏换说,“你们家乡是不是有种白糖糕?”
蛐蛐有些惊讶,“四姐姐,你们也是那里的人?”
苏换摇摇头,将昨日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蛐蛐忧伤地摸摸鼻子,“永荣哥跟他阿婆感情很深的。永荣哥从小身体不好,他父母以为他活不长,就把他丢给乡下的阿婆照看,带着他的哥哥姐姐,去城里开杂货铺。那年蝗灾后又旱得厉害,许多人逃难,他那哥哥姐姐与他们走散了,他父母又饿死了,只有他带着他阿婆,还有我,我们一起逃到一个叫郴县的地方,在那里遇到了襄哥,然后来了保宁。”
苏换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蛐蛐,你们那白糖糕怎么做,我来做,你给阿婆送过去。”
蛐蛐眼睛一亮,感动道,“四姐姐,你是好人。”
白糖糕其实很简单,糯米粉白糖和鸡蛋,里面加一些干玫瑰花碎,然后用新鲜的荷叶包着蒸,出屉后雪里透红,香气盈然。
蛐蛐跑出去找了许久,才从一个药铺里买到一小包干玫瑰花,又到护城河下游去,摘了几片新鲜荷叶。
把揉好的粉团切成方的,用荷叶包好上屉蒸。
两个人一直忙到晌午,才蒸好一屉白糖糕。蛐蛐迫不及待拿了一块来吃,烫得跳,一边跳一边惊喜道,“味道蛮像,凉了更好吃,我们那边都喜欢吃凉的。”
待放凉后用食盒装好,蛐蛐说,“四姐姐,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苏换用布帕子抹手,“我去不大好吧,等你安哥回来,我和他一起去。”
蛐蛐说,“唉,襄哥说我们江湖儿女,才没那么多讲究,那些都酸腐得很。再说,我和卯伯都去呢,要不覃婶也一起去?以前阿婆身子好时,覃婶有空也去串门的。”
覃婶这时刷好碗,放下衣袖说,“也是,我陪着四姑娘去。你夫君入了马帮,说来和永荣他们就是兄弟了,去去也是无妨的,就在前门大街那边,不远。”
于是一行四人,提着白糖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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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寂寞孤清冷~
江湖远 第六十八章 是梨春园,不是丽春院
永荣家在一条巷子底,是一个干净简单的小院子,没什么花也没什么树,院门虚掩,蛐蛐推门进去就喊,“永荣哥,永荣哥。”
一匹马拴在小院子角落里,悠闲地吃干草,四间厢房一字排开,最右边一间厢房旁有一个小耳房,正冒出寥寥青烟。
永荣从那间屋走出来,一眼看见他们,显得有些惊奇,尤其是看见还有苏换时。
苏换和覃婶站在院门口,朝他微微笑了笑。
永荣大步走过来,问蛐蛐,“你们怎么来了?”
蛐蛐说,“我们来看阿婆。襄哥说,这次走马你不去了,要在家照顾阿婆,他让我先来探探,过两日他再来看阿婆。”
永荣穿了一件灰褂子,将手在布褂上擦了擦,望望日头,“蛐蛐,带卯伯他们进去坐,阿婆正睡着。”
蛐蛐哎了一声,将手里提的食盒递给永荣,“永荣哥,这是白糖糕。”
永荣揭开食盒盖子一看,十分惊喜,“蛐蛐,你从哪里买到的?”
蛐蛐转身一指苏换,“四姐姐做的。”
永荣抬头去看苏换,微有些腼腆地抿抿唇,“多谢。天热,快屋里坐。”
厅屋里自然凉快许多,苏换四处打量一番,觉得这永荣是个实在的,屋里陈设的桌椅橱柜,都是褐色原木,也没什么花哨的装饰,又朴实又耐用。
她偷偷去问蛐蛐,“他家里没其他人了?”
蛐蛐点点头。
这时,永荣换了一身白棉布短衫子,托一盘凉茶,大步走进来。
苏换赶紧停止八卦,端庄坐好。
覃婶叹口气说,“永荣,你想宽些,有什么需着帮忙的,只管来叫我和卯伯。”
永荣默默为他们盛好凉茶,坐下来,慢慢道,“我明白的。”
一时静寂。
苏换觉得这气氛太过伤感,想了想,将桌上食盒推到永荣面前,“蛐蛐说,你们家乡都喜欢吃这种白糖糕,这里买不到的。我昨日听见你阿婆说想吃,就照着蛐蛐说的方法,做了些,也不知味道对不对,你拿去你阿婆尝尝。”
永荣揭开食盒,拿块来咬一口,又抬头看苏换一眼,垂下眼皮道,“嗯,是这样的。”
苏换赶紧道,“是就好是就好。”
卯伯这时问,“听说红井坊那边,有个姓林的大夫很出名的,永荣,要不去看看?”
永荣道,“我上午去请过那大夫了。”
卯伯说,“大夫怎么说?”
永荣默然摇摇头。
屋里又一片静寂。
苏换有些不知所措,她和永荣不算熟悉,这种哀伤又着实沉闷,不知说什么好,她于是对蛐蛐说,“蛐蛐,既然阿婆睡着,咱们便改日再来探吧。”
蛐蛐点点头,站起身来。
覃婶道,“蛐蛐,你们先回去,我留下来,待会儿帮阿婆抹抹身子,天热,阿婆又素来爱干净,永荣做这些是不便的。”
苏换觉得覃婶想得周到,急忙道,“好,覃婶你放心,晚饭我来做就好。”
永荣起身来,感激地冲他们笑一下。
于是,一行三人,又闷闷地往回走。
走回蔡家宅子时,蛐蛐老远就看到一个穿青衣短衫的汉子,在他们家门口东张西望,走上前去叩了叩门上的铜门环,见无人应,又退后两步,叉着腰立那里四处看。
蛐蛐腿长心急,扔下苏换和卯伯,连走两步,大声问道,“喂,你谁呐?”
那青衣汉子转过头来,见蛐蛐正走来,于是抱拳道,“敢问这可是蔡襄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