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霞客山河异志上一章:第八章 庙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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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金钱,张秀才却固辞不受。只因张秀才觉得鼠将军绝非凡人,便想请他施展神通,以助全村的百姓平安度过荒年。
鼠将军闻之大悦,夸赞张秀才知恩图报,并对他说,每月逢初一、十五,便带着乡亲重回此地,只要不对外宣扬,届时自有好处。
听到这里,汤显祖不禁连连点头:“看来这位鼠将军,确有些菩萨心肠啊。后来呢?”
张秀才又道:“后来鼠将军让手下端来酒菜,他老人家亲自作陪,与晚辈开怀畅饮。经此际遇,晚辈如同死而复生,再加上鼠将军答应帮助乡亲们,心中越发高兴,便忍不住多贪了几杯,最终喝了个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再等醒来,已是隔天清早,晚辈发现自己居然醉卧在冈下的草地上,别说是鼠将军和他的一干手下,就连那大木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汤显祖沉吟道:“人能抬脚走,可屋子总不能长腿跑啊……张秀才,依老夫看来,你那晚若不是在做梦,八成就是遇见鬼了。”
“什么鬼?”张秀才正色道,“鼠将军是神灵!不过刚开始,晚辈也以为是黄粱一梦,可衣衫上残存的酒味、腰带间鼠咬过的齿痕,分明证实那晚之事并非虚幻。晚辈记得鼠将军说过的话,便在本月初一那天,带着众乡邻赶到这冈下候着,结果就遇到了‘神鼠送财’的奇事。有了钱财,就能去别处购些粮米,哪怕收成再差,也不用担心饿肚子。自那之后,乡亲们彻底信服了,便搭建了这鼠将军庙。现在虽说简陋了些,但等熬过今年的饥荒,我们就给鼠将军重修庙宇,再镀金身!”
汤显祖刚要开口,耳朵突然动了几动,他稍加思索后,才道:“此非长久之计。不知你们想过没有,万一那神鼠不来送钱了,你与乡亲们不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那不会!”张秀才一摆手,信心满满,“鼠将军答应过晚辈的,老先生不也瞧见了?今天正是十五,那神鼠不又来了吗?”
汤显祖仍然忧心忡忡:“你先别急着嘴犟,待老夫帮你剖析剖析。如今大旱,遭灾的肯定不止你们一个村子,就算别处还有余粮,那价格定然也会抬高。刚才老夫粗略一算,这次神鼠送来的财物全都加起来,所能换来的粮米也十分有限,一旦出点差池,食物难以为继,便可能会有村民饿死。张秀才啊张秀才,你把乡亲们的性命全押在一句承诺之上,不觉得有些太冒险了吗?”
张秀才琢磨了一下,心里也有点发慌:“那晚辈应该怎么办?”
汤显祖将两臂同时一挥:“双管齐下!你们该敬鼠敬鼠、该得财得财,但同时也要治一治地里的旱情,乡亲们皆是农户,还是要以耕作为重。”
张秀才苦笑道:“老先生说得好生轻巧,想治旱灾,需得落雨,除了老天爷,谁能有那个本事?”
“老夫就有啊!”汤显祖一指自己,大咧咧道,“方才老夫掐算过了,你们这里的旱灾不是别的,是因此地出了旱骨桩,只要将那旱骨桩打掉,保管就能下雨!”
“旱骨桩?”
“就是旱魃,旱魃听说过吧?”
张秀才点头道:“可那旱魃是传说中的怪物,老先生怎么还信这个?”
汤显祖嘴角一撇:“你不也信鼠将军显灵吗?少打岔,好好听着。遇到寻常的旱魃,已经够喝一壶了,你们这里的更不得了,那可谓是旱魃之王!”
“旱魃……之王?”
“可说是呢。这旱魃王,是由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所化。他生前不男不女,死后又被千刀万剐,最后一副烂骨架让人运出,偷偷移葬在这儿。那人死无全尸,一腔怨毒之念始终未绝,不断地吸取着山川灵气、日月精华,又经历整整一百年,骨架上竟重生出不腐的皮肉,成了为祸一方的大魔头。现在懂了吧?你们遭遇的这场旱灾,就是它在作祟施虐!”
听他说得吓人,张秀才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们这里民风淳朴,从没听说葬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啊……老先生,你说的那个恶人究竟是谁?”
汤显祖一字一顿道:“刘瑾!”
这刘瑾的名号,张秀才自然不陌生。这人是本朝正德年间有名的巨宦,官拜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深得明武宗朱厚照宠爱。因明武宗昏聩荒诞,刘瑾渐渐把握了军政,将大权独揽,可谓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刘瑾权倾朝野,不光作威作福,就连各级官员的生杀予夺也全凭他一句话。当是时,人们私下皆称“朝有二帝”,明武宗为“坐皇帝”,刘瑾为“立皇帝”。
刘瑾十分贪财,时常鱼肉民间,大肆搜掠,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后来,他更是无法无天,竟在家中偷制伪玺、玉带,意图弑君谋反。东窗事发后,明武宗总算醒悟过来,当即下令擒拿刘瑾,定了大罪十七条,判以凌迟处死。有传言说,刘瑾足足被割了三千多刀,割下来的肉片,也让痛恨他的百姓抢走吃掉了。
张秀才嘴巴空张了半晌,才道:“是大太监刘瑾啊,那他真算是十恶不赦了……哎?晚辈记得他籍贯貌似在陕西,怎会葬在我们这里?”
汤显祖道:“都说是偷着移葬过来的嘛,那刘瑾臭名昭著,家乡的父老怎肯让他入祖坟?”
张秀才四下望望,挠头道:“那他葬在哪儿了?”
“唔……”汤显祖想了想,又道,“老夫打西边过来,途经一座大山,离这儿大概十来里路。”
张秀才道:“那定是馒头山了,那就是个荒山野岭,平时连打柴的都不愿意去,没听说上面有什么坟墓啊。”
“等等,馒头山?”汤显祖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一拍巴掌,“这就对了。张秀才,你可知那山为何唤作馒头山?”
“人们都这么叫,晚辈也未曾细想。莫非是因那山势呈弧状,远远看起来像只大馒头?”
“非也非也。”汤显祖摇头道,“曾有人将那圆圆的坟包,比作土馒头,而那坟中尸骨,则为馒头馅。若不出老夫所料,正因那山中葬了刘瑾这老馒头馅,故而才有那馒头山之名啊。好了,闲话不提,言归正传,想要化解旱灾,你们就去那山上把刘瑾墓找出来,砸烂棺椁,捣毁尸身,再淋上些混有童子尿、黑狗血的燃油一烧,那旱骨桩就算是打掉了。”
张秀才闻之色变:“那可不成,按大明律法,发冢见骨都是重罪,更别说是砸棺毁尸了。不行不行,此举万不可行!”
汤显祖锲而不舍地劝诱道:“只要能除去旱灾,纵使担些风险又如何?再说了,那刘瑾生前搜刮了无数民脂民膏,他那墓里,定然陪葬着不少奇珍异宝,随便拿出一件卖了,都能令你和乡亲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张秀才铁了心,任汤显祖巧舌如簧,始终不为所动:“有命拿没命花,掉脑袋的营生,我们坚决不碰!”
汤显祖见状,悄悄松了口气,又笑道:“嘿嘿,老夫早就猜到你们不敢去。”
张秀才哼了一声,反唇相讥:“我们是没那胆子。老先生,你敢你去啊,事成之后,晚辈和乡亲们给你立生祠,早晚三炷香,拿你当祖宗一般供养!”
“别别别,老夫也不敢。”汤显祖讪笑两声,“那啥,这天不早了,老夫还得赶夜路,该动身了。”
张秀才冷冷道:“老先生曾答应不将‘神鼠送财’之事透露出去,你可别食言而肥。”
“放心,老夫一诺千金,保证不说,告辞告辞。”
“好走不送。”
这时,几个远远等在一旁的村民也围了过来:“秀才,那牛鼻子老道跟你说啥了?怎么还挖坟呀、打旱骨桩的?”
张秀才冲着汤显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大伙甭理他。还什么两榜进士,呸!八成是个江湖骗子!他的伎俩,我早就看穿了,编出那些闹旱魃的鬼话,无非是想借机骗取钱财。好了,反正咱们也没上当,天就要黑了,大伙再去给鼠将军磕几个头就回村吧!”
等众村民离开,天也彻底黑透。山冈上的草丛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身子几个起纵,奔向那茫茫夜色中。
那人一身短打,袖口、裤腿皆以绑布裹了,行动起来十分利落。他七拐八绕地,专挑着小径放足疾奔,不出一顿饭的工夫,便来到一处偏僻的密林中。
林间草木参差,枝丫错综交叠,连月光都难以透下。再往深处,愈发幽寂,影影绰绰地,露出一栋大屋的轮廓。屋后支着帐篷、卸着车驾,隐约还有马匹在咴咴低鸣。
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黑影里突然钻出两名暗哨:“来者何人?”
“别紧张,是我!”那人赶紧亮明身份。
暗哨急忙朝两侧一退,双双行礼:“原来是伍校尉回来了,伍校尉辛苦。”
那伍校尉摆摆手,又问道:“将军歇下了?”
“还没有,八成还在屋中喝酒。”
“那好,我这便找他去。”
说完,伍校尉越过暗哨,直奔前方大木屋。那屋门半掩,里面透着光亮,伍校尉伸手在门上轻敲几下,听得传出个“进”字,这才迈步入内。
屋里无甚摆设,四下角落里堆着数口大箱,中央铺着一块厚实的地毯,毯上一名侏儒盘膝而坐,抱着一只酒坛喝得正欢。
那侏儒虽然身形矮小,但绝非三寸丁、谷树皮那般窝囊模样。只见他身上套着皮甲,足下踏着马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豪气万千,确实有些大将风范。
伍校尉弯腰抱拳:“禀将军,事情已经办妥了。”
“先坐下,边喝边说。”那将军说完,将手中酒坛抛向伍校尉。
“谢将军。”伍校尉接来,仰头喝了一口,便在对面席地而坐。
那将军直了直腰,笑道:“怎么样,那帮鼠崽子还算听话吧?”
“有将军调配的独门秘药,再加上驱鼠铃,群鼠敢不从命?”伍校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药包和一只小铃铛,放还在将军面前,“对了,那秀才得了好处,以为你是鼠神显灵,还带着乡亲们建起了鼠将军庙磕头祭拜。”
“哈哈哈……”那将军一面朗声大笑,一面收好药、铃,“想不到我程五奎,居然还位列了仙班。那穷秀才,哈哈,真有他的!”
见程五奎心里痛快,伍校尉欲言又止:“将军……还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应该知会你一声……”
“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是。这次去驱鼠送钱,不光秀才和村民在那儿,还多了个来路不明的老道。”
“什么?”程五奎一怔,继而气得直拍大腿,“糊涂!这帮乡民真是糊涂!枉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到底还是把外人引去了!”
伍校尉忙道:“将军不必担心。我乍见有生脸,便多了个心眼儿,一直隐藏在冈上偷听。从他们言谈中得知,那老道仅是无意中路过,倒不是村民有心引去的。我所在意的,是那老道曾提及,这附近貌似有座大墓。”
“大墓?”程五奎脑袋一偏,目中闪出两道精光,“仔细说来!”
伍校尉点点头,便把那刘瑾藏尸、化为旱魃等事原本道出。
程五奎听罢,大皱眉头:“简直是一派胡言,都说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有几个人亲眼见过?”
伍校尉有些尴尬:“其实我也不太信,可那老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程五奎摸着唇上两抹髭须,寻思了半天,突然将话锋一转:“闹旱魃八成不真,刘瑾墓怕是不假!哼哼,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不论真假,一寻便知。这阵子没怎么沾土,我早就手痒了,若那狗太监真埋在馒头山上,那咱们就把他刨出来,烧了他的臭尸,夺了他的陪葬!”
“对!”伍校尉听得热血沸腾,“那老道也说,要真是刘瑾墓,里面陪葬的财宝定然少不了,将军下令吧,咱们跟着你大发利市去!”
“那好!”程五奎双手掐腰,号令道,“你这便去把弟兄们都叫起来,咱们拔营起寨,直赴那馒头山!”
伍校尉领命,即刻出屋传令。不消一会儿,屋后的帐篷中便钻出十来个汉子。那些汉子虽从睡梦中初醒,却丝毫没有倦怠之态。伍校尉手一挥,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站了出来,他们分作四组,分别站在了大木屋的四个角上。伍校尉手再一挥,那些汉子便齐齐发力,“呼啦”一下,竟将那大木屋堪堪抬起。
原来这木屋并非筑在地上,它虽然制成了房子模样,但其实是个硕大的厢舆。与此同时,剩下的人也取来四只大轮毂,十分熟练地安装上去。
待“车厢”装完,前面也套好了八匹骏马。转眼工夫,一驾大马车便横空出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等帐篷之类也收好装车后,汉子们便整装待发。程五奎扬鞭一挥,大马车缓缓前行。
不得不说,这伙人行事格外谨慎。马车在行进间,前方有“斥候”探路,两侧有“羽翼”警戒,就连车后,也安排了几个“剪尾”。剪尾们手持着大扫帚,一边跟随,一边将那车辙蹄印,仔细地抹去清除。
月落星稀,东方欲晓。经历了半宿奔波,程五奎一行终于抵达馒头山下。
这馒头山虽不说高耸入云,可也是重峦叠嶂、堆峰聚岭。山中古木参天,不少大树虬扎在岩缝里,盘根错节,如龙似蛟。这里鲜有人迹,想找个隐蔽的地方不难,程五奎稍加挑选,就寻了处幽静的山谷让队伍驻扎下来。
听说有大墓可挖,一行人早就摩拳擦掌,哪还顾得上歇息?刚安顿好,便喊着要去搜山寻墓。程五奎也恰有此意,遂点了三人留守,自己则率领其余手下进山。
山中并无路径,荆棘遍布、藤蔓杂缠,众人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小心蹚行。
再往前走,草木更茂。程五奎个子矮,若高草遮住寻常人的膝盖,便起码能没了他的腰。为了照顾他,伍校尉和几个手下皆拔刀斩草,好帮程五奎开出一条道来。
见前面又是一丛高草,伍校尉想也没想,当先挥刀砍去。岂料那草中竟有硬物,随着“当”的一声大响,他的手腕被震得生疼。
众人以为找到了线索,赶紧拨开高草去瞧,只见一截石碑斜斜竖在那里,几近歪倒。碑身污迹斑驳,表面都裂出了几道细痕,显然是年头久远。又经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所刻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但稍加擦拭,依稀能辨出是“曼陀山极乐界”六个字。
“曼陀山?”程五奎自念几遍,恍然大悟,“原来这山叫曼陀,并不是什么馒头、包子。”
程五奎猜测得不错。此山古称“曼陀”,只不过后来被目不识丁的乡民叫白了,这才以讹传讹,成了馒头山。
伍校尉也指着碑上的字迹道:“这‘曼陀山’下面还跟着‘极乐界’。常言说西方极乐、往生净土,摆明了与那身后之事有关。”
“不错。”程五奎大悦,“弟兄们,都把招子放亮些,哪个先寻到墓穴,我定会重重有赏!”
众手下欢呼一声,继续卖力地寻找。然而事与愿违,他们饿着肚子搜索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眼瞅天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只得作罢,各自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了山谷中的驻地。
胡乱吃了些食物,众人多少缓过劲来,围着程五奎议论纷纷。
“将军,这山太大了,就算那刘瑾墓真在这儿,可单靠咱们这点人手,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是啊将军,咱们往日倒的那些官斗,皆是有碑有冢。可听说那种藏着无数财宝的大墓,却要不树不封,专防被人找到。那刘瑾墓只怕就是这种不设标志的,咱们总不能将这山上的地皮都铲一遍吧?”
“唉!”程五奎叹了口气,无不懊恼道,“可惜咱们之间,没有那懂风水的高人,若不然,靠着什么‘分金定穴’‘观星寻龙’的手段,便可轻而易举地将那墓穴找出来……”
“懂风水?”那伍校尉似想起了什么,赶紧道,“我老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好像就是风水先生。”
程五奎精神一振:“此话当真?”
伍校尉点头道:“论辈分,我得叫他三叔。不过他平时就给人批个八字、选个阴宅的,也不知会不会那分金定穴……”
程五奎当即拍板道:“会与不会,请来一试便知。并且有这层亲戚关系,再多许他些封口钱,想来不至于走漏了风声。对了,伍校尉,我记得你老家距此地不算太远吧?”
“是的。”伍校尉掰着手指算了算,“我若连夜骑马去请,明日晌午应该赶得回来。”
“那好。你我兄弟多年,客套话无须多讲,伍校尉,那就有劳你辛苦一趟。”
“将军哪里话,事不宜迟,我这便动身。”
那伍校尉雷厉风行,翌日巳时刚过,便带着一个老头风尘仆仆地驰了回来。
不必说,这老头就是伍校尉口中的三叔。一瞧这伍家三叔道骨仙风,程五奎本已大悦;再听他说分金定穴、观星寻龙是自己的拿手本领,程五奎更是喜不自胜,索性让出了大木屋供他下榻。
见将军如此器重,手下人更不敢怠慢,都跟着伍校尉三叔长、三叔短地叫着,唯恐缺了礼数。
被众人这么一捧,那伍家三叔愈发地飘飘然,不由得端起了高人的架子,一会儿要好酒好菜,一会儿要沐浴更衣。程五奎毕竟有求于他,任他如何折腾,都是无一不应。
众人耐着性子,等着三叔吃饱喝足洗干净,正打算进山寻墓,他却直喊路上颠簸,要先行歇息。这三叔说完,便径自钻入木屋反闩了门,倒头大睡起来。
三叔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众人实在等不住了,跑去砸了半天门,那伍家三叔这才慢吞吞地开门现身。
他这一亮相,众人也跟着眼前一亮。只见那三叔换了身宽袍大袖,腰里别着丁兰尺,手里托着大罗盘,端的是派头十足。
见他装腔作势,伍校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三叔,你若准备好了就快些出发,这都耽搁一下午了。”
“急什么?”三叔一捋山羊胡,若无其事道,“既然是观星寻龙,自然要等到晚上。”
“那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星星也都出来了,赶紧的吧!”
“好吧好吧,头前带路。”
听他答应动身,程五奎便让手下打起火把照路。一行人排着长队,缓缓向高处登去。
又走了一会儿,三叔连呼脚疼,程五奎无奈,只得命手下轮流背着他。
三叔足不沾地,可是害苦了程五奎那帮手下,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他面不红心不跳,手下们却一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程五奎早瞧出他是偷懒耍滑,见他没事人一样,便冷冷道:“如今地方已到,三叔也别愣着了,还请一展身手吧。”
那三叔道声好,便踏起天罡步,一面仰头观星,一面念起了口诀:“大率行龙有真星,星峰磊落是音身……高山须认星峰起,星辰下照山成形……”
见他有模有样,众手下皆窃窃私语。
“瞧着挺像那回事儿啊,这三叔果真是高人。”
“没错,你们听见没?他念的那些词儿还一套套的,这次准能把那狗太监的墓穴找出来。”
可众人翘首等待了半天,那三叔还是仰着脖子,望着天上星斗出神。程五奎见状,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样?看了这么久,也该看够了吧?”
“啊……别急别急,待我再推算推算。”三叔回过神来,忙摆弄起手里的罗盘,“天地左右旋,七十二龙盘。坐艮向坤,可以兼寅申;坐坤向艮,申寅不相兼……在哪儿呢?那该死的墓究竟在哪儿呢?”
伍校尉离得近,听到了三叔最后这句嘀咕,不由得心头一紧。他忙扯了扯三叔的袖子,悄声道:“三叔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说,我们另想办法。”
那三叔道:“瞎说什么?有你三叔出马,自然是十拿九稳。”
程五奎干咳一声,上前道:“既然十拿九稳,那就别磨蹭了。赶紧点出穴来,我们好下墓。”
见他催促,三叔也不好再拖拉,只得眯起眼,朝山下俯视。借着月色星光,黑压压的山脉一览无余。三叔又望了一阵,把心一横,手指一处地方道:“那里……差不多就是在那里……”
程五奎听他说得有些含糊,不禁皱起眉头:“当真?”
那三叔拭了拭额头,挤出点笑意:“当真当真,你们去那里找就行了。对了好汉,小老儿胆子小,就不跟你们下墓了……嘿嘿,你看是不是把费用给结了,好让小老儿先行回乡?”
“不着急。”程五奎打个响指,唤来几名手下,“你们去三叔点出的地方瞧瞧,待会儿以火把为号,若发现墓葬,将火把左右横挥;若没发现,便将火把上下竖晃。”
“是。”
待几名手下去后,程五奎便屹立山顶,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山下的动静。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山下陡然亮起一团火光,不用说,那定是前去打探的手下发出的信号。
见那火光一上一下地摆动,程五奎一把拖过了伍家三叔:“瞧见没?我手下按你所说,却是一无所获。哼,你那分金定穴,好像不怎么灵验啊!”
三叔兀自嘴犟:“哎呀,小老儿的本事那可是实打实的……他们八成是粗心大意没找准地方……”
“他们找不准,那你便亲自去!”程五奎说着,抬手在伍家三叔腰上一推,“走吧!”
其实这伍家三叔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无非是读过些《撼龙经》《青囊术》之类的风水书,平时给村民选个吉时、相个阴宅还能勉强对付过去,可一动真格的,就得彻底露馅。也怪他自己贪财,一听伍校尉许他银两不菲,便大包大揽,如今却骑虎难下,少不得提心吊胆。
等到了地方,程五奎也不跟他废话:“三叔,瞧你的了。”
“好好好……”三叔唯唯诺诺,开始装模作样地这里翻翻、那里找找。
他这一磨蹭,又耗费掉两炷香的工夫,那程五奎实在按捺不住,厉声质问道:“你不是断准位置了吗?墓呢,到底在哪儿?”
三叔忙扮出一副困惑的样子:“不应该啊……从星象上看,那墓就在此处,莫非遇到鬼遮眼了?”
“放屁!”程五奎勃然大怒,“我生平最恨被人骗,若今晚找不出墓葬,信不信老子当场宰了你?”
一帮手下也铁青着脸,个个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他们目透凶光,分明起了杀心。那三叔本以为能浑水摸鱼,此时方知面对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吓得腿脚直哆嗦,又可怜巴巴地看向伍校尉。
见他看来,伍校尉叹了口气:“三叔,这次我也帮不了你。我们做的是没本钱营生,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要是你之前不夸下海口,我也不会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拉你过来。将军没吓唬你,若你真敢糊弄我们,也用不着弟兄们出手,我头一个便要大义灭亲!”
三叔瞧这架势,知道求饶也没用,干脆把腰一挺,佯嗔道:“你们别动不动就翻脸啊,我几时说过找不到墓了?就算碰上了鬼遮眼,我也照样能给它破了。”
“那敢情好,赶紧干吧!”
三叔不敢再耽搁,又掐起指诀,踏起罡步,嘴里还喃喃有声:“真龙落处阴阳乱,五行官鬼无相战。水龙剥作火龙出,鬼在后头官出面……大抵真龙无鬼山,有鬼不出半里间。横龙出穴必有鬼,送跳翻身穴后环。鬼星若长夺我气,鬼短贴身如抱拦……”
他一面念叨着游走,眼睛还一面乱瞟。众人被那种古里古怪的步法和说辞所吸引,都没留意到他已渐渐地退出数丈开外。
见众人不曾察觉,三叔暗道声“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当即撒开脚丫子,夺路而逃。
“别让他溜了!”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追赶。那三叔为了活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蹦又跳的,蹿得比兔子还快。
可他毕竟上了年纪,用时一久,体力便觉不济。眼见地上横着根大藤,他又想一跃而过,谁知跳得低了些,脚尖在藤条上绊了一下,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跤摔得不轻。当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时,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三叔头昏目眩,慌不择路。岂料才奔出两步,额头又“咚”的一声撞上了硬物,疼得龇牙咧嘴、两眼直冒金星。
可当他看清自己所撞之物时,竟不由得笑了。原来眼前居然有两扇古朴的石门,石门上一左一右,各刻了接引仙童的形象,分明就是墓门。
一时间,三叔也不知暗念了多少次“老天保佑”,只觉得自己背也直了,腰也挺了,索性转过身去,只等程五奎一行到来。
须臾光景,程五奎一行堪堪追到,还没等他们喝问,三叔便朝身后的石门一指:“睁大你们的眼睛,好生瞧瞧!”
“这是墓门?”众人先是一怔,继而欢呼起来,“太好了,真的找到了!”
三叔神气活现地走到程五奎面前,将手一伸:“墓穴我可帮你们找到了,许我的银子也应该兑现了吧?”
程五奎眯眼打量一阵,确定是墓门无疑,这才换上副笑脸:“三叔放心,银子少不了你的。待你随我们入墓一探后,我保证亲手奉上。”
“什么?”三叔大惊失色,“我也要下墓?你们之前可没这么说啊……”
“现在说也不晚。”程五奎冷笑道,“实话说了吧,咱们之间没那过命的交情,你就算肯发毒誓,我们也不会放心。要想保守这个秘密,只有请你一同下墓,那样一来,你便成了我们的同犯,我们才能彻底安心。”
“啊?”三叔傻了眼,“好汉你可饶了小老儿吧,听说那古墓中有旱魃,小老儿比不得诸位好汉,受不起那惊吓啊……银子不要了,你们放小老儿走吧……”
“别啰唆!今天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程五奎说完,招呼手下道,“走,都跟我去推门!”
众人齐应,在程五奎的带领下,一起发力去推那墓门。不想那墓门十分沉重,众人推了老半天,这才勉强露出条小缝。